那样柔和的语气，那样宠爱的神情，无一不让从小就颠沛流离的周熙羡慕。可是羡慕归羡慕，当时的周熙并不知道那个突然把自己带来的大人想要做什么。

直到，他的耳边传来了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看到那个小孩子了么？一年以后，你就是他。”

虽然还不太能清楚懂得“你就是他”的意思，但周熙已经意识到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明明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野孩子，又怎么能成为远处那个粉嫩伶俐的娃娃呢？

何况，此时此刻那个孩子脸上的幸福笑容太刺眼了。

可不管周熙到底想不想成为那个孩子，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他都被迫的呆在一个小院里，仿若一个偷窥狂在暗中默默的记录着那个小孩与那个大男孩的互动。

每天每天，他都被教着如何模仿那个小孩子说话，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的摆出那张幸福而安心的笑容，即便这种感觉他并感受不来。

除此之外，他还要不停的临摹那个孩子娟秀的字体。对一个从懂事起就要想着如何填饱肚子的孩子来说，临摹这样娟秀而整齐的字体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周熙经常写的满手满脸都是墨汁，经常写的右手酸软无力，可是看着自己的字体和那个孩子的字体，一直安静温顺的周熙突然升起了一股怨恨。

对那个孩子的怨恨，对无法反抗现在生活的自己的怨恨，甚至是，对那个如此宠爱小孩的大男孩的怨恨。

为什么那个孩子能有自己求也求不来的生活？

为什么那个孩子能如此天真快乐的活在那个男孩的保护宠爱之下？

为什么如此肮脏卑微的自己要窝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学习那个孩子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临摹他的字体？

为什么明明已经猜到一些事实的自己，却无法抗拒对那个孩子的生活的向往……

慢慢的，因为看的书越来越多，懂得事情越来越多，周熙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再有半年时间，他就要取代隔壁院子里的那个娃娃。

周熙很害怕，他已经意识到那个娃娃的身份尊贵，尊贵到他连想都不敢想。他也知道假如自己取代了他，那么等待那个孩子的结局，恐怕并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可即便是害怕的夜夜无法入睡，周熙还对即将要取代那个孩子而感到兴奋。

是的，兴奋。

因为他即将要享受到那个大男孩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那几乎要腻死人的宠爱。不论哪一点，都是周熙翘首企盼的。

终于，交换的这一天在周熙忐忑又期待中到来了。

当周熙在房间中看到那个自己一直以来只能远远望着的孩子时，他的心里突然涌出很多很多感觉，复杂的他自己都无法描述。有窃喜，有满足，有恐惧，有惊慌，甚至还有兴奋……

周熙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着孩子的面颊，最终他起身拿过房里的铜镜，自己趴到孩子旁边，从铜镜中静静的看着他们两个人的面容。

几乎……一模一样。

心里终于踏实了的周熙放回铜镜，换上屋子里准备好的衣服，然后用力推开房门，感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一直微抿的双唇缓缓上扬，最终形成一个满足的弧度。

“左丞相！摆驾……回宫！”

076、沧海桑田Ⅱ

周熙见司城奕第二面的时候，他已经替那个孩子坐了两年的皇位。

他们交换的时候，正是司城奕跟其父亲一同出征的时候。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周熙与那个孩子日渐不同的样貌。

这一次周熙再也不用远远望着司城奕，再也不用躲藏自己的身影。他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看着面前这个被杀戮磨的坚毅的大男孩，笑了。

从此以后，这个男孩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都只是给他周熙的了。

周熙一直清楚的记得那日下朝后，他与司城奕的对话。

“熙儿长大了，已经可以撑得起整个大祈了。”司城奕看着周熙的眼里有欣慰，也有疼惜。

“有奕帮我驻守边疆，熙儿就什么都不怕！”周熙看着司城奕的眼里满是依赖，还有信任。

“既如此。”司城奕执起周熙的手，将它们按在自己胸前，坚定开口，“我便替熙儿守着边疆，有我司城奕在一日，就护大祈安稳一日，护熙儿无忧一日！”

“熙儿有奕，真好。”

周熙微仰着头，专注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已经出落的愈发俊朗，黑色的双眸满是自信耀眼的神采，还清晰的印着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自己。

周熙不禁伸手缓缓摩挲着司城奕的面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偷来的。

周熙突然就害怕了，因为面前这人的视线太过温柔，太过专注，他不敢想假如有一天事迹败露，面前这个人又要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看他。

周熙抓着司城奕的手不自觉收紧，紧抿的双唇张了张，想要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他所想的孩子。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如果自己全盘托出，面前这个人会不会一气之下杀了自己？倘若他不杀自己，那么一手策划了自己作为替身的左丞相会不会杀了自己？

周熙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的结局，是他不想承受的。从懂事起他就在为活着而费心费神，现在同样没有理由只为了眼前这个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周熙慢慢垂下了眼，虽然对他失去自己所爱之人感到抱歉，但自己同样不能放弃生命。就让……就让自己代替那个孩子，活在他身边吧！

“熙儿，怎么了？”

司城奕担忧的看着周熙脸色一变再变，看着面前这个孩子，由两年前的活泼变为现在的安静，心里有些抽搐的疼。

“没事。”周熙重新抬头对司城奕摆出笑脸，一双手下移紧紧抓住他的衣摆，闷声道，“只是想到奕不久又要离开……”

“呵！我的熙儿。”司城奕将周熙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温声安抚，“此次回京，我会同父亲留半年，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相处，熙儿不要厌烦了我才好。”

“怎么会？”听着司城奕言语之中的打趣，周熙拉开两人距离，满面急切，“熙儿高兴还来不及！”

“我的熙儿。”

这一次司城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凝视了周熙一会儿后，便叹息着将人重新揽在怀里，紧紧抱着，仿若要将对方嵌在怀里一般。

只是此时周熙脸上并没有幸福的神情，有的只是深深的不安和苦涩，替身终究是替身，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自己面对这样温柔的司城奕，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接下来与司城奕朝夕相处的日子是周熙原本想都不敢想的。

有了司城奕在身边，那些枯燥无味的奏折还有那些诗书礼仪，都变的多姿多彩起来。原本对周熙来说漫长的一天，也因为有司城奕在身边陪伴，而变得快了起来。

在看书的时候有人在身旁端茶递水，喂点心。

批奏折的时候有人在身后给按揉肩膀。

遇到无计可施的时候还有人给出谋划策。

习武的时候有人在身边陪着自己一起练，互相切磋。

晚上累的时候有人给自己一边按摩放松一边讲边疆的趣闻。

这几个月是周熙活这么大最开心最肆意的时间，可随着他享受的司城奕的关怀越多，心里的愧疚和不安也在堆积。

这种感觉持续到最后周熙开始不敢直视司城奕的视线，他开始觉得这样欺骗司城奕的自己很可耻，因为他在盗用那个孩子的身份，盗用他所拥有的一切。

周熙的纠结和不安一直延续到司城奕忍不住询问的那天，看着对方脸上没有半分虚假的担忧，周熙决定给他一些暗示。

虽然自己没办法跟司城奕说明真相，但是可以通过更改一些细节，让司城奕察觉到这一切。

有了这样想法的周熙得到了解脱。

他开始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改变自己的说话方式，改变自己的字体，慢慢的做回自己，那个曾经在井巷之间苟且求生的野孩子。

那个孩子喜欢吃甜食，可是周熙却并不喜欢，他慢慢的禁止御膳房给自己做甜点

。

那个孩子说话语调温和柔软，可是周熙却是直爽干脆，他慢慢的改变了对司城奕的撒娇方式。

那个孩子写字俊秀内敛，可是周熙却是写意随性，他慢慢的变化着批阅奏折的字体。

周熙自问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改变一切他所能想到的事，他原本以为司城奕会意识到什么，可却没想到司城奕确实发现了这些，但同时也给他找了合适的理由来说明。

周熙心急的同时也渐渐被司城奕对这个孩子的无条件信任而折服，在他打算告知司城奕左丞相有谋逆之心的时候，他收到了左丞相的警告。

“我让你坐上皇位但并不意味着你就是皇上，你以为我可以找你替代熙儿，就不能找别人替代不听话的你么？不要再多事！”

那样冰冷无情的语调，一棒子把周熙打回了深渊。他才坐上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不到三年，就险些忘了左丞相是捏着自己小命的人。

周熙在送司城奕离京前往边疆的时候，坚定了要强大自己的决心。左丞相的话让他彻底了悟到，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家里，要想活命，只能自保。

也是在这一天，他走上了一条再没有回头的路。

“你说……熙儿欺骗谁，都不会欺骗你。你说……你不信任所有人，也不会不信任我。”周熙摩挲着面前司城奕和卢影浩的墓碑，面色淡然，“可是从一开始我就是个骗局，而你所信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你怎么能骗我？骗了我十年！”见司城奕最后一面的场景不自觉出现在周熙脑海当中，过了这么久，依旧鲜活的仿若昨日发生的一般，“你这个骗子！你偷走了本该属于熙儿的一切！”

那样残忍狠戾的指责让周熙委屈，却也无法辩解，因为司城奕说的是事实。

“如今你们也算是……死同穴了，你……也该瞑目了吧？”

周熙慢慢靠着司城奕的墓碑坐了下来，眼前不受控制的闪过一幕又一幕两人相处愉快的场面。

“熙儿，我定要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君主。”

“熙儿顽皮起来还真与那窜上跳下的猴儿一般。”

“这么多年了，早已经分不清虚实真假了。这些话……”周熙慢慢闭上双眼，轻声低笑，“也早就分不出是对那个孩子所说，还是对我。”

依稀记得，那年澜江岸边，映着满江灯火，有人曾言语坚定立誓。

“本王就在这纸灯之前立誓，此生，我司城奕只爱周熙一人。就算轮回，也断绝不了你我二人的情缘！”

077、沂国争乱

当时在瑶琴的夏凉园发生的一切季云并不知情，他依旧坐在御书房里处理杂七杂八的国事，并让人多留意熙国的动静，虽然他能猜到姜琰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但这关系着两国的邦交，还是要弄明白真相才好。

晚饭的时候季云找了姜琰一起吃，看着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悲伤意思的姜琰，季云突然想到在生前，姜琰还是军火商冷琰的时候，身边有个被业界称为“华佗”的伴侣。

姜琰死后到了这个古代国家，不知道他的伴侣最后怎么样了。

“在想什么？”一直安静吃饭的姜琰突然出声，抬头淡淡瞥了季云一眼，道，“沂君难不成对我倾心了？饭也不吃，就只是这样盯着我看。”

“噗”！

季云喝到嘴里的汤尽数喷了出去，一边撕心裂肺的咳，一边对姜琰伸出了拇指，做出“你赢了”的动作。

“呵！现代过来的还开不起这个玩笑？”姜琰冷眼旁观的看着季云几乎要把肺咳出来一般，举止优雅的给自己盛了碗汤，“你这海鲜汤还是很新鲜的，即使你身为一国之君，也别浪费了。”

“冷少！”季云在把内脏咳出来之前终于缓解了一些，伸手用力扒着桌沿泪眼婆娑的看着姜琰，“这种玩笑分跟谁开，要是宇文月对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会很淡定？”

季云的话似是让姜琰想到了什么，只见他一脸嫌恶的皱了皱眉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底看着我干什么？”

“没事，只是想到些……现代的事。”季云耸了耸肩重新坐好，夹了块肉扔进嘴里，试图缓解一下刚刚咳的冒烟的嗓子，“冷少既然已经来了我沂国，不打算就一直在这儿住下么？你我也算是同乡，又是同道中人，合作起来，总比跟这些思想迂腐的古代人要好的多吧？”

“你的属下们听到你的话要伤心欲绝了。”

姜琰淡淡的回应低头认真吃起菜来，脸上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表情，似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激不起一丝涟漪一般。

“没事，他们听不懂。”季云毫不在意的摆手。

身在暗处的夜鹞组成员们集体表示肾疼，又不是多高深的话，他们都能听懂好不好？

“呵！”姜琰轻笑，抬头若有所思的盯了季云一会儿，道，“成功吞并了大祈之后，是不是打算养精蓄锐再攻下熙国？”

“嗯，是啊！”

听到姜琰的询问季云没有任何掩饰自己野心的意思，正经的点了点头，语气轻描淡写的仿佛在说下一步要去睡觉一般。

“说实话，不知道冷少的时候我只把你们熙国的那几个王爷看在眼里，等知道冷少之后，那几个王爷也就不算什么了。”

“别把我说的这么了不起，我现在只是个没实权的外姓王，做不了什么。”姜琰悠悠反驳季云的话，夹走了桌上仅剩的鸡腿，“想有作为要看硬件条件，何况我现在连主观愿望都没有。如果你是忌惮我的话，现在大可不必。”

“冷少。”姜琰的话让季云笑了起来，“骗人也要分对象的。这话也就拿来忽悠一下熙国那几个王爷罢了，尤其是十一王爷。您没有主观愿望这个我相信，但……我也相信倘若我真对熙国动手，您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姜琰挑眉。

“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与十一王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与熙国皇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季云耸肩，笑得狡黠，“左右现在你人都被赶出来了，如果说是为了偿还养育之恩，从我这儿抢走的半个大祈也足够了，这些年你为十一王爷做的也足够了。你肯来沂国，就说明对他们已经都死心了，不如就干脆做我沂国人算了。同乡是国君，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我还欠他一个救命之恩。”姜琰沉默了半晌，才缓声开口。

“唉！当局者迷。”季云叹息，随即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颇为豪爽的擦了下嘴，道，“也罢，反正我也等得起，就等冷少还完恩，我们再合作。”

姜琰没有应下季云的话，只是举起了手里的饭碗对他示意了一下，之后又安静的继续吃饭。

“主子。”

就在季云吃的正酣时，夜鹞突然出现，没有顾忌姜琰在场，直接站在季云身后悄声汇报。

“熙公子离宫了。”

季云夹菜的手一顿，然后才继续了夹菜的动作，“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方才。”夜鹞低声回答，“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用过晚膳之后把下人都支开，便收拾东西走了。”

“都拿了什么？”

“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银两。”站在季云身后的夜鹞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听着耳边没有起伏的声调，夜鹞不自觉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