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磕完最后一个头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半伏在地，浓墨的长发一缕缕滑下，露出的背脊瘦肖不堪，微微地颤抖着，一股悲凉的气氛陡然升起。

蒙恬依旧跪在那里，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这个本该继承天下的男人，既怜悯，又惋惜。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扶苏不知在何时已经直立坐好，落寞的背影对着蒙将军，看不见任何表情，唯一能清晰而见的，就是那柄泛着寒芒的短刀正被他缓缓提起举至颈旁。声音也开始变得没了生气，倒是有种放弃一切后的哀凉意味，“同理，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话毕，手腕转动，那尊令人怜悯的身姿一滞，短刀随即无力地脱手落地。

公子扶苏就这样了结了自己一生。

哀凉，落寞，孤寂。

决绝，果断，坚毅。

而蒙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的眼前。

就好像，山体崩塌之时，妄图从它的身体下拼命逃出却又逃不出那样，绝望而又痛苦。

如同……窒息了一样。

若非戏份完毕Belle及时喊了一声cut，恐怕那个饰演蒙恬的演员就已经起身奔过去把扶苏的“尸体”抱在怀里痛哭流涕了。

也正是因为Belle的这一声cut，才叫在场的所有人回过神来。

出乎意料，但也在预料之中。

也许，这就是柳希然的矛盾体吧！

程锦依旧托着下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盯着刚刚从戏里脱身的人，身子却不着痕迹地往Belle的身边倾了倾：“据说是季楠介绍的，这个孩子，他一定很喜欢。”放下双手，很难得地坐直了身子，神色也较之前正经了许多，“虽然道具背景戏场此类不是专业的，但感情还是十分投入的。和原版比起来虽然稍逊一筹，不过总的感觉还是不错！”

在场的其他几位专业评委很用力地点了点头，有两个甚至还在未刚才没能尽兴而摇头叹息着。

他们自然明白这位副总的意思。那个叫柳希然的少年，可谓是将扶苏在这段戏中的神态感情诠释得相当到位，尤其是那双眼睛，当真饱含了万千种情绪在里面，能够收放自如，也很容易把身边的人带入戏里。

论演技，他没有经过任何培训，自然不及那位专业演员所扮演的扶苏一角。

可若论感情的震撼力，柳希然绝对技高一筹！

之所以说他比原版稍逊一筹，出发点和季楠当时考虑的一样，是为了压制住少年的血气。在娱乐圈这种地方，不是踩着别人上位就是被人踩着上位，没有绝对的实力，甭想混下去。

Belle轻描淡写地看了柳希然一眼，待到工作人员将道具清理完毕之后，她才从其他几位评委手中拿过各自的建议瞧了瞧。

都是统一通过对他的考察。

光华每隔三年都会对外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新人选拔——说是大规模其实不对，不过是海选的时候人多罢了，最终能够过关斩将顺利进入光华的，只有运气较好的十个人而已。

距离上一次选新已经过去了两年，而新一轮的选拔又还未开始。如今Belle破天荒地召集了几名资深评委前来为一个人做评定，就已经表明她的决策。

如今，不过是走走形式。

不，或者说，是为了让大家信服吧！

至少，他的天赋彼此都有目共睹，就算以后有流言蜚语弹射，也只有夭折的份。

最终，柳希然被Belle留了下来。

他的确是一棵罕见的苗子。

评委们相继离去，但是在心里都免不了发出了一番诸如此类的感叹。

程锦也不打算再在这里逗留了，出差半年左右，里里外外都是事等着他忙。

路过柳希然的身边之时，他忍不住停下来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青涩隐忍的少年，狭长的眸子散发着和煦的光芒，保养得极为漂亮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肩。

只是淡淡一笑，却是半个字都没有对他说。

然而在面对那位叫不出名来饰演蒙恬的年轻演员时，程锦的笑意却明显淡化了下来。

——这样一个因为急于求成而演戏过头的人，若是有幸进了浮华的娱乐圈，风光不了一时，终究还是会被淘汰的。

不管是有幸还是不幸，反正光华要捧的，绝不会是这种人。

他们要的，是能够为公司带来长久，甚至是难以估量的利益的人。

第十一个故事

季楠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接到了柳希然的电话。

他记得，上辈子和这个孩子很少有过交流的时候——应该说，很少给过他脸色、和他说过话。所以，这会儿柳希然突然打了通电话过来，他倒有点难以适应。

犹豫了许久，才讷讷地接通。

柳希然说，他被Belle选中了。语气很平淡，和他惯有的性格很匹配。不过季楠还是从中听出了几分窃喜的味道。

——如果搁在以前，他一定不会发现，这个孩子有多喜欢表演。

如今这样的结果，算是他预料之中的吧？能够让他为之动容的演技，想必Belle一定会欣赏。再者，他对Belle开的条件也足够诱惑。

“干爹，”两人就这样捂着电话沉默了许久，就在季楠以为对方不会再说什么，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那边的少年缓缓地开了口，“谢谢你。”

谢谢你……

很久以后，当季楠再次回想起这次的通话时，竟会觉得无比地温暖。

尤其是那句“谢谢你”。

＊＊＊＊＊＊

接下来的日子，柳希然就开始忙碌了起来，白天尽可能地待在光华，接受Belle给他安排的一系列培训，而晚上就要挑灯夜战着手复习。等到半个月后的考试完毕后，他就彻底投入到了公司的训练里。

光华有自己的摄影基地，里面除了每天的正常影视拍摄之外，还会有其他偶像明星的包装培训。

对于这一块，光华管理得特别严厉，在培训新人的时候，从来不给外界知道——或者说，光华每年选新的结果都不会对外公开。直到最后，公司才将最优秀的人推出来，用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来震撼媒体、惊艳观众。所以对外是绝对的封闭和保密，很少有媒体记者能够混进来。

柳希然是个新人，完完全全的新人，没有任何走上荧幕的经历，故此，Belle就把他仍在了摄影基地的新人培训馆，每天的时程都给排得紧紧的，哪个时候在摄影棚接受培训，哪个时候在影视大厅欣赏各种优秀的影视作品，都是有明确规划的。

因为几年没有带过艺人了，Belle相较于之前，现在对手下的人反而严厉不已，甚至说，严厉到了苛刻。

柳希然被她选中了，可是不代表最终一定能够成为娱乐圈这种浮华之地的最终赢家。但是，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为之付出心血，就必须狠下来管教。

当初少年与光华签订合同的时候季楠也在场，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盛。Belle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那张跟狐狸一样阴险狡诈的笑脸，冷冰冰地说了句“柳希然如果表现不佳我就会把他转交给别的经纪人，或者解除他与光华的合同”就完事儿了。

没有给季楠留半分面子。

能够被Belle相中并且亲自教导，绝对是莫大的荣幸，柳希然很清楚自己今后该怎样发展。虽未涉足娱乐圈，却已经在不经意间熟悉了这个圈子的各种游戏规则，可能，会是一种幸运。

自然的，给他创造这个幸运的是那个署名“干爹”的男人。

只是，柳希然唯一弄不明白的是，这两年以来，除了最初的几次给过他笑脸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要给他这样的一个机会……

经过了一个月紧锣密鼓的培训后，柳希然的演技已经被挖掘了一大半，并得到了飞跃式的提升。不仅如此，这个看似淡漠的少年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全才了，像什么唱歌啊、舞蹈啊、化妆啊之类的都变得拿手了起来。

和以往的新人培训一样，各个领域都涉及到了。

培养全面发展的明星比培养一个只会演戏的巨星更有价值——这是光华娱乐近几年才摸索出来的经验，也最终被定格为公司培养新人的宗旨。

柳希然虽然各方面都有涉猎，但是发展都十分均衡，没有特别突出的，也没有不拿手的。

圈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演而优则唱，唱而优则演。

目前看来，他的发展方向还有待商榷，如果不是被季楠给圈定了的话……

与此同时，剧组这边的拍摄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家的工作效率很高，显然是夏天太过燥热，彼此都不想在同一段戏上多浪费时间吧，毕竟活受罪的事很少有人愿意干。所以，两个月过去后，预期的八集电视剧已经尽数完成，还破天荒地增加了一集的量。

周五晚上第九集拍摄完毕，到了第十集的时候将会是整个剧的大转折，而且到时候也不会在摄影基地拍摄，转而到预订的一个景点拍开放式的外景。

按照前世的走向，接下来会有赞助商邀请这部剧的几位重头人物在某星级酒店设宴款待。

因为那几位赞助商的品牌刚刚在国内稳住脚，所以很希望有媒体能够和他们合作并且将品牌发扬光大。

季楠仔仔细细地考虑了这件事，最后决定顺从以前的发展前去赴约。

但和上辈子不同的是，他一定不会让这次宴会在平静中度过。

经历过生死的人，不搅一趟洪水不掀一番风浪，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第十二个故事

在季楠宣布明晚会有一场盛宴要赴这个消息之后，全剧的人都沸腾了起来。虽然前去赴会的只有几位主演和电视剧的龙头人物，但是得空休息一天，对于其他的小配角们来说，也是一件很欣慰的事，顺便还能提前赶到景点免费欣赏一下周遭的景色。

等到收拾完善之后，季楠便陪同秦永一起去往了医院，据说是医生开了一些益气活血的药，需要他今天去取。

以前没有发觉，但是现在季楠却是长了好几个心眼。秦永怎么说也是个大腕儿，娱乐圈的宠儿，医院本就人多眼杂的，去了无疑是招是非。像取药这种事，只需他一句话，就有人替他弄来了，根本就不用花费这么大的功夫。

如今看来，他不过是想让自己彻底信服，以便日后好打柳希然那颗心的主意罢了。

季楠在心里嘲讽似的笑了笑，不知道该说自己愚钝，还是说这个男人太过精明。

两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这样在夜晚就不怎么显眼，再加上那副能够起到一半隐藏作用的褐色墨镜，算是将这两名娱乐圈的红人给轻巧地掩饰了过去。

来到医生的办公室后，秦永遵照医嘱将处方药收好，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季楠坐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一如在大学的时候观看舞台剧那样，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今天，他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一唱一和”。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最后要离去的时候，季楠才讷讷地开口问了问医生：“我听说，如果进行心脏搭桥手术就能缓解心脏的衰竭症状，不知道这种手术是该在早期进行，还是在中期或者以后再进行？”

秦永猛地抬头望向说话之人，神情困惑，可双拳却颤抖着紧握着，连同掌心都溢出了细密的汗珠。

显然，医院内最具声望的实力医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怔住了，愣了半响才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这种手术风险很大，按照秦先生的现状，目前是没有做这种手术的必要的，只需要调理和自我疗养，一定会缓解症状。”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牵强到不能再牵强了。季楠倒是及时止住不再多言，也回了对方一抹淡淡的笑意，拉着秦永就离开了。

坐到车上的时候，秦永显然还对他刚才的那个问话耿耿于怀。

要知道，季楠可是从来不会问这种带着生命危险的问题，今天这样问，显然是没有把他当回事。

想着想着，他就郁闷了起来，深吐一口气后，扭头望向季楠，正要张口埋怨几句，对方就已经先他一步说了话：“阿永，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要太过操劳，剧的事能缓则缓，千万不要因为剧而弄垮了自己。这样不值得。”

片刻前的怒怨都在此刻的这番话中消融了，秦永呆呆地看着那个面容沉静的男人，忽觉心口一堵，就好像真的患了心脏衰竭那样，分外难受。

戏的事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妥协的，这是季楠的转型，也算是他的转型，成功与否都在此一举。而且，他也很想转型，并且妄图通过这部剧正式向电影界迈步，争取在短时间内走上国际化道路。

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他怎么会放弃？

谢尘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影帝了，身为同门师兄弟的他，当然不会甘心！

何况，他是装病，又不是真的有病。

而且，他也想多赚点钱，至少这样，那个真正患有心脏病的人才有良好的治疗环境可言。

“你别再劝我了，”秦永向后倚靠，闭眼长叹了口气，“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把这部电视剧拍完的。”半响后睁眼凝视着季楠，语气笃定不已，“我答应你，这部戏一杀青，我就不再接任何作品了，到时候会静心养病，直到它完全康复为止。”

说得真是感人肺腑，一如打了无数遍草稿最后才开始登台演讲那样。

台下的观众只看到他在那里声情并茂，却不知脱稿之前，他用足了多少心血。

季楠配合着他的演技，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为了我，要保重身体。”

如果身体垮了，他找谁报仇去？

再说了，有哪个人真的会为了所谓的事业而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

秦永，演戏可不要太过了！

低头看着被对方紧握着的手，秦永扬唇，漂亮如黑星星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似的弧度，美到令人窒息：“好久没有去你家了，不介意我去坐坐吧？”

“当然不介意了！”季楠抽回了手，一拧钥匙就踩上了油门，轮廓清晰的侧面在夜的撩动之下尽显神秘，若有若无的笑容更能蛊惑人心，“自从拍摄《华灯孽》之后，我们能够像这样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真希望能时刻和你在一起。”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身边这个男人在杀他之前说的那句话——忍受着恶心跟你好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看到了你该有的下场！

真是的，阅人无数的他，居然没有看出，这个长得很帅气很温和的男人，居然是忍受着恶心跟他好的。

可是，以前和自己做那种事的时候，他的身体他的声音可不是这样说的……

带他回到了家里，两人就在客厅里小坐了一会儿，其间说了些以前两人经常说的话，可是不多久就冷了场子。

时至今日季楠才发现，以前心照不宣的两个人，如今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居然没有什么话可以缓解这般尴尬的气氛。

是因为他还在乎这个人以及那段持续了两年之久的感情，还是他们……从一开始都是个错误。

只不过他一直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兴许秦永也意识到了今晚两人之间的话题实在是太少了吧，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柳希然的身上。垂头看着被绞紧的手指，他淡淡地问道：“柳希然还在你这里住着么？”

季楠正好翻开桌上一本杂志的封面，里面那位女星的笑脸灿烂若霞，粉嫩的嘴唇好像樱桃，上面还氤氲着薄薄的水汽。

听到这话，季楠的双手明显顿了一下。抬眼瞧了瞧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是啊，反正他暑假没事做，就在我这里呆着。”

秦永听后点了点头，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思维不再往下问去，坐了不过半个小时就借口太过劳累而离去了。

柳希然待不待在这里于他来说都没什么打紧的，反正……季楠很不喜欢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