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玉树五岁,观天七岁,他们在飞雪之夜拜在昆仑派欧清婉的门下。
欧婉清将两把长剑交给他们的时候,冷冷说道:“我会将昆仑山最高深的剑术和法术教给你们,你们会成为昆仑派成就最高的弟子。当你们学会了全部剑法的那一天,便是你们下山复仇的日子!”
五、秦天:
秦天走近了一点,那吊桥不知何时修的,木板都朽烂得没剩下多少,几根空空荡荡的铁链悬在半空,如同秋千一样被风吹的晃来晃去。
那白衣少年就立在一条铁链上,他的身子仿佛没有重量一般,羽毛一般轻轻地点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被落日染红的万丈云海。
秦天喊了两声,那少年却仿若没听见一般。他咬了咬牙,挽起袖子,攀拉着铁链,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踩了过去。
他寻得少年身边一块还算完整的木板,整了整衣衫跪下,拜道:“弟子秦天,拜见师父。”
他偷偷抬头望去,却见那少年仍旧默默地看着远处,他仿佛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少年就象是一尊寂寞的石像一般,已经在冰冷的昆仑山上落寞地站立了千百年。
秦天想了想说辞,又清了一下嗓子,大声拜道:“弟子秦天,自东海而来,请剑仙老前辈收我为徒。”
那少年笑了一下,淡淡说道:“你称我为老前辈,我看上去可有很老么?”
秦天抬眼瞧去,余晖脉脉,正照在那白衣少年脸上,淡眉星眸,美如工笔细细描画一般,眉宇间却自有一股少年男子的英气。秦天本来也不过十八岁年纪的半大小子,这少年看上去倒比秦天还要年幼几岁一般。
只是那眼中的落寞和孤独,却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秦天,目色渐渐柔和,微笑道:“你家在东海之滨,到这里应该很远吧。”
秦天又拜了下去:“徒儿正是从东海一步一步走来,请师父看在我心意诚恳,收我入门。”
那少年看了看秦天诚挚热切的目光,又转过头去望向远方,似乎自言自语道:
“从东海到昆仑,几千里路呢,真的走了这么远啊。”
“是。”
“我都知道。”少年微微弯腰拉起秦天,他的肌肤冰凉却温润,如同温水磨成的玉石,“在我面前,你不必一直跪着。”
秦天展颜笑了:“师父可是收我为徒了么?”
白衣少年却并不回答,他拉过秦天,侧身指着远方山壁上的楼阁,微笑道:“你看。”
最后一缕余晖随着落日在他们的背后沉入苍茫的云海,天地被黑暗笼罩的那一瞬间,那依着绝壁而建的岩石宫殿中突然次第亮起了灯火,如同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辉煌灿烂,勾勒出了那仿佛悬在半空中的层层楼阁。
秦天丛没见过如此景色,笑着赞道:“好美,若非在昆仑山上,只怕梦中才能见到。”
少年侧目看着秦天,灯火映照中,那笑容纯朴烂漫,他沉思不语。
秦天突然又问道:“山上还有别人么,又是谁点的灯火?”
少年摇摇头道:“这里只有我一人,这处宫殿是千年前剑仙所造,不知为何又弃之不用,但宫殿本身有无上仙术维持,每当夜晚便自行燃灯,如此而已。”
秦天本来觉得自己还要说些什么,但头中一阵迷糊,张了张嘴又忘掉了。他本想走近点看看,但那少年又轻轻牵着自己的手,不好意思挣开。
他感到那少年的手心凉凉的,但这样被牵着又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他搔了搔头,讷讷的看着那灯火通明的空中楼阁。
看着看着,灯火仿佛模糊起来。他在昆仑山天阶上跑了九天九夜,饶是身骨壮健,体力却有些不支,摇摇晃晃地,竟然倒在那少年身上晕了过去。
次日醒来,已是清晨时分,秦天伸了伸懒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石砌的大厅中,想来是昨晚自己晕倒后,那少年将自己放在此处。
他想起朦胧中靠在那少年胸前,他的体温温凉如水,脸上不由得又红又烫,心想这下可丢脸丢大了。
寒仙宫楼阁层层叠叠,好似迷宫一般,秦天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少年,他正在一处空阔的石屋中闭目打坐,面色沉静,四下器物散乱,落满灰尘,他的白衣却亮如霜雪,纤尘不染。
秦天走近了,少年便睁开眼笑着问道:“你可真是累坏了,昨晚睡得可好?”
秦天讪笑着点了点头,早已经满脸通红。
那少年又淡淡说道:“后山有千年石钟乳和泉水,你可以随便取来吃。”
说完了,他便闭目不语。秦天又等了半天,那少年再没开口说一句话。
日头已经上了三竿,秦天腹中饥饿,便按照那少年说的去寻石钟乳和泉水。
饱饱吃了一顿,踱步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却见那少年仍然盘腿坐着不动。秦天便依他的样子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了。
可他本性活泼好动,哪里坐的住了,背上如同蚊蚁叮附一般,忍着坐久了,脑中却混混沉沉。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那少年仍闭目不动,秦天好奇心大起,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没见反应。
难道他竟然睡着了?秦天疑惑的想,身子向前纵了一点,又凑近些。
他玩性起来,正要做个鬼脸,那少年却睁开眼睛。秦天吓了一跳,回身过猛,仰面摔倒。
白衣少年不禁莞尔,秦天觉得自己连连出丑,本来已经羞愧难当,但刚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少年灿然的笑容,却又呆了。
那少年笑问道:“你干嘛傻看着我?”
秦天心中却有些茫然,他怔怔道:“不知为何,之前师父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总是有些伤心的神色,只有现在笑起来才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我便觉得很亲切。”
他想了想,又道:“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那少年听了秦天没头没脑的一番话,反而愣了一下,又不笑了。
秦天以为自己说错什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那少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竟然傻的如此可爱。”
秦天又问道:“师父何时教我剑法?”
那少年歪了头,好奇道:“我何时答应教你剑法?”
秦天又愣住了,心里琢磨着,难道我真的说错什么,惹师父不开心了么?忙讪讪陪笑道:“师父若现在不乐意教我,过几天教也是一样的。”
他看了看四周杂乱的家什,拍拍脑袋,又道:“师父无人服侍,这里久未人打扫,我就来替师父收拾一下。”
那少年却慢慢答道:“我并不住在这里,不过你既然愿意找点事儿干也好,免得闲的无聊。”
他说完便又闭了眼,不再说话。
秦天说做便做,他找来墩布扫箕,又从后山打了泉水,在那少年身前身后忙得不亦乐乎,将地板石壁一一擦拭了,再把散乱的物什堆放整齐,他从东海一路走来,盘缠不够的时候也得做做短工赚钱,做这点活还算顺手。
一直忙到傍晚时分,夕阳余晖透进,石屋中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
秦天喘口气,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珠。那少年却依然坐着一动不动,秦天便又陪他打坐。忙了半日,他累得不行,不知不觉间又垂了头睡着。
再醒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那少年已经不见了。秦天连忙推门出去找,却见少年正在石屋旁另一间落满灰尘的大屋中,抱着膝头,背靠窗棂,坐在岩石砌成的宽大窗台上。
看见秦天走了进来,他便微微一笑,道:“过来坐坐吧,今夜昆仑山月色格外的好,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秦天爬上窗台侧身坐了,双腿一晃一晃的悬着。那窗户极大,占了半面墙壁,窗外是连绵不断的云海,巨大而明亮的月轮在其中沉浮,幽幽清辉层层铺开,将那远方岛屿般的黑色山峰映成暗淡的青色。
秦天靠着少年坐着,恍惚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胸中空荡荡的悬着,却又抓不住。他只觉得这样坐着看月色云海很好,心中很愉快,很轻松,似乎期盼着能够永远这样坐着。不再去想别的。
他侧头看那少年,他的目光却落寞而遥远,仿佛有很多心事一般。
秦天笑问道:“师父可想起什么?”
那少年点头道:“是的。”
秦天好奇道:“是什么?”
那少年沉吟了一下,却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
他又淡淡笑道:“我在这里修炼了几百年,总有很多事情值得去想的。”
那少年的话中有一种沧桑的意味。秦天默然。少年站起身来,他的眼中映着月色,仿若冰光闪动。
“你自己在这里看吧,我想单独呆一会。”
他驾起剑光,向那苍茫的青色云海飞去,如同流星一般,消失在无边无际的云气中。
秦天愣愣地看着那白衣少年飞走,突然想到:他该不会是想到了很伤心的事情,一个人跑出去大哭一场吧?
六 、玉树:
来昆仑山的前三年,玉树只知道没日没夜的练剑。他的剑法凌厉狠毒,充满了杀意。
有时候他借着月光对着云海舞剑,竟会练到力脱晕倒。他仰面摔倒在冰冷的岩石上,高山上寒气刺骨,冷风吹着他的额发,他惨白稚嫩的脸上泛起一片滚烫的潮红,那种仇恨和痛苦的神情让人心痛垂怜。
观天若是看见了,便会摇摇头,将他轻轻抱起来,背回屋中。
但有时候观天自己练剑也到几乎不支的地步,背不动玉树,便抱了毯子和被褥,来到玉树身边,把他和自己小心的裹起来,他伸手抱着玉树睡去,如同抱着自己的亲生弟弟一般,直到天明。
掌门欧婉清听雪霁说过之后,只是淡淡一笑,她意味深长地对雪霁和霜明说:这两个孩子,一个心地单纯无暇有如此重的戾气,另一个难得成熟懂事却有如此的胸怀,究竟哪一个能够先报得了仇呢?
欧婉清虽是掌门,却常年在昆仑镜厅中闭关,玉树便由大师姐雪霁指点,而观天则由二师姐霜明指点。
最开始的六个月中,玉树剑法进步神速,然后却渐渐停滞下来,不管他再如何努力,也是如此。
之后的三年中,玉树与观天对剑,十招之内玉树必败下阵来,之后的几天他便会更加刻苦的练剑,不眠不休,直到脱力晕倒,落地倒下的时候,几乎和他身子等高的长剑便叮的一声落在他身边,剑刃锋锐无比,直直插入石中,柔韧的剑身在风中摇晃。
观天一开始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等他明白之后,再过招的时候便时时留了后手,终于有一回两人双剑相交,观天手中只有七成的力道,剑便被挑飞。
他还怔怔地看着半空中飞旋的剑影时,眼前一花,玉树的长剑已经刺到胸前。他来不及躲避,眼看长剑便要贯胸而入。
电光火石间眼前电光一闪,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拉回几步,他定了定神,看见雪霁祭起飞剑将玉树的剑打落悬崖,而自己正被霜明拎在空中。
霜明缓缓放下观天,斜眼瞅着玉树发红的眼睛,笑道:
“师姐带出来的徒儿性子果然和师姐一样,刀剑相向,毫不手软。”
雪霁的声音却依然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感情:
“师父交待过,他想学什么样的剑法,我便教他什么样的剑法,倒是师妹的徒儿心慈手软,处处留情,到时候如何能够报仇?”
“七绝忘情剑法连师父都下了禁令不让随便使出,师姐却用来教八岁的小师弟。可见师姐的修行真已经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我若有师妹这么好的性子,也不妨试试师妹的法子,把根基筑好了,再等上八九十年也不迟。”
霜明冷哼一声:“师姐的法子也好,可师姐的教出来的徒弟便敌不过我教出来的徒弟。”
霜明性子灵动泼辣,雪霁却内敛冷淡,二人素来不和,玉树跌倒在地,听着她们如此一言一语冷嘲热讽,字字句句仿佛都指向自己,他捂着双耳大叫了一声,向后山跑去。
玉树跑到后山,此刻秋暮时分,他只觉得满山肃杀,冷冷清清,面对空谷淡淡的云烟,天地间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一般。
他痴痴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淡了下来,背后半天阁的灯火已经次第燃起。他几近脱力,却又硬挺着站在山崖前。
背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他不用去想也知道是观天,掌门欧婉清已经闭关多日,霜明时时偷跑下山去玩,和自己并不熟悉,而雪霁除了指点他武功道法,便自己修自己的功课,不再过问他日常琐事。
原来昆仑山这么大,自己若是走丢了之后,真正会来找自己的,却只有观天一人。
他叹了一口气,侧身看去,却见观天抱着两把剑笑嘻嘻地站着,他全身沾满了尘土,衣衫上错乱的条条划痕,几处划痕上似有血迹浸出。
观天笑了笑,把其中一把剑递过去,道:“这是你白日里丢的那把剑,我替你捡回来了。”
玉树接过看了,剑身光洁无暇,显然已经精心擦拭过。
他轻声问道:“你如何受的伤?”
观天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不过遇到几头野狼,已经料理了。”
玉树听说过昆仑山下的野狼,爪牙锋利,极凶极恶,挥抓拍去时,便是两人高的棕熊也给抓得肚破肠流。
观天看见玉树盯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咳嗽了一声,掩盖住了牵动伤口时疼痛的表情,却又说道:“不过是狼血而已。”
玉树慢慢坐了,把剑放在膝上。
“我今天差点失手伤了你。”
观天陪他坐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放在心上。”
“是我自己没用。”
“别放在心上。”
他即便不说,玉树也知道他不会在乎,他不明白观天为何总是微笑着,但是每当他看到这种笑容的时候,心中的仇恨便会宁定下去。
玉树侧目偷偷看去,却见观天咬着嘴唇,也正瞅着自己。他清澈的眼中有一种很真挚很坦诚的神情。玉树鼻子酸了一下,便扭过头来看对面山上云海松涛间,那些飞舞的白鹤。
观天突然说道:“若是你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这样也好。”
“你为何知道我想哭?”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玉树想起那个风雪之夜,他觉得在观天面前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也没什么好害羞的,便转过身来,靠在观天的胸前哭了。
观天等玉树哭够了抬起头来,便拉了袖子替他擦了擦,笑道:“哭过了就好。”
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冷馍递给他,又轻声道:“饿了就吃吧。”
玉树咬着冷馍,也轻声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观天叼了另一个冷馍,却不回答,笑容却渐渐凉了下去。他慢慢吃完了,拍了拍手方才说道:“我可曾和你说过我爹娘的事?”
玉树摇摇头,观天便继续淡淡笑着说下去。
“其实我记得的都很模糊了,只记得我娘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美很美,而我爹个子很高很魁梧,他抱着我亲的时候,硬硬的胡子咯得我满脸生疼。”
观天的故事很长,所以他说了很久很久,而且一直用那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观天其实没亲眼见到他爹娘死的时候,九尾狐妖来昆仑山的时候他才三岁,那时候他娘将他藏在草丛中,柔声叫他不要出去。
三岁的观天很听话的伏在草间,默默地看着法力通天的九尾狐妖如何轻而易举地将爹娘踏在脚下,他很听娘的话,只是咬紧了牙关不发出声音。
他们被活生生地用狐火焚烧,身体痉挛着在碧火中扭动,他不敢看下去,但那凄厉之际的惨叫声却一声一声,他太害怕,忘记了捂上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