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实实在在地经历了四百年的孤寂与冥思,或许还有可能让他在伤痛中一点一点地耗尽对瑟雷尔的诸般感情;但对重生的阿德里安而言,同徒弟的死别却不过是片刻前的事,便连心口因对方刀刃般锋利扎人的言词留下的伤都仍汩汩冒着血,又岂有就此看淡松手的可能?
——那个孩子,是他倾注了全副心力栽培看护大的、他最最疼惜重视的珍宝啊!
可不论再怎么关切、再怎么担忧,被困在婴孩躯体内自顾不暇的他,却什么也做不到。
重生固然令他得以东山再起,有了复仇、有了再见到瑟雷尔的可能,却也同样给了阿德里安极大的限制——姑且不论那因脑域太过狭小脆弱而不得不封印起来的大量精神力,单是那禁不起疲劳、剧烈运动与过大情绪起伏的小心脏,对昔日的半神阁下便已是极大的掣肘了——在此情况下,阿德里安就是有再多想法,也只能耐下性子静心锻链,以求尽早恢复原有的实力了。
作为曾经站在大陆巅峰的半神,阿德里安自然不会给肉体天生的条件限制了自身的发展。心脏的毛病只要突破九级入圣就能解决;而对灵魂的境界依旧是半神的他而言,入圣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只要将他的脑域扩大、锤链到足以容纳圣级程度的精神力,他便能解开在母腹中给自己下的部分封印顺理成章地突破晋入圣阶,从而藉成圣时的洗髓伐脉修复心脏的缺损。
而这,也正是他出生至今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做的事。
靠着强大的灵魂位阶遮掩住旁人对他实力的感知,将脑域视作另一种“空间”的阿德里安利用自己对规则的理解一面以强大的精神力不断冲击、扩张脑域,一面以精神力编织出法阵加以修复、加固。如此日复一日不间断地反覆锤链,待到三岁那年参与评测之时,他的脑域已经扩张到了足以容纳四级法师精神力的大小,等同于拥有了四级法师——至少单法师公会的评判标准而言——的实力。
一个三岁便成为四级法师的人类小孩,在努泰尔大陆上自然是相当逆天的存在。只是法师公会的资质评测历来只有两个向度,一是脑域广度、二是障壁韧度。脑域越广,前期提升进阶的阻力越小;障壁韧度越强,脑域扩展的难度提高,后续进阶的可能性自然也随之降低。
这套行之有年的评测标准不能说有错,但若放在阿德里安身上,便是实实在在的悲剧了。
他天生的脑域广度所能容纳的精神力大概相当于三级法师,障壁韧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厚实,和努泰尔大陆上的法师平均水准几乎可说是龙皮和薄纸之间的距离——这也是当初他能在脑域被撑爆被毁前成功封印精神力并修复损伤的根本原因——这种韧度放在一般人身上,基本便意味着潜力已尽,这辈子再没有提升的可能;但对阿德里安而言,只要释放出足够的精神力,要想扩展脑域绝非难事。只是他无意在自己重新掌控足够的力量前暴露出任何异常,自也未曾动什么手脚,任由前来评测的法师给出了一个“资质极其有限”的评价。
他知道这样的评价和先天不良的身体,多半会令他在法瑞恩家的立场变得极为尴尬。但阿德里安并不稀罕那个“公爵”的头衔,对“法瑞恩”这个姓氏也谈不上有什么归属感,反而还想着牵涉越少、以后行事的顾忌越少,自也无意改变那个“废柴”的名头。只是评测结果出来后,母亲和哥哥对他的关注与疼爱只有更多,府中仆役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倒是让数百年前便已见惯人情冷暖的阿德里安讶异之馀不由生出了几分感念,这才对如今的身分多了几分认同,真正接受了“阿德里安·法瑞恩”这个名字,与其所代表、所背负的事物。
他无意继承法瑞恩家,但帮忙培养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还是没问题的……等到雷昂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便是他离开法瑞恩家的时候。届时,他所要面对的便不再是法瑞恩家的传承或危局,而是那已因故延迟了四百多年未报的生死之仇。
——对西法·恩塞德,他曾经的同窗兼“挚友”,同时也是那个时代最出名的天才、公认最有可能突破传奇障壁成为半神的高手。
相较于五十九岁才入圣、外表也因而停留在那个时候的他,三十岁不到便迈入圣阶的西法在当时无疑要耀眼得多。只是随着时光流逝,年轻时看似遥远的距离也跟着逐渐拉近。西法在一百九十七岁那年突破圣级成为传奇;阿德里安达到同样成就的时间却仅比对方晚了两年,更在其后的几场战斗中展现出了空间领域几乎完克其他法系的威力……这股后来居上的势头让他有了和西法并称的“资格”;而当他于六百多年前的那一战中成为半神后,阿德里安·克兰西成为了位于大陆颠峰的强者,西法·恩塞德却只是十数名传奇强者中的一人,二人之间的强弱高下彻底易了位;当年在学院里的那些事儿自也再无人提及。
——尽管在某些“前辈”眼里,阿德里安的突破虽令人惊讶,两人之间强弱关系的调换却并非太让人讶异的事。
和长年专注研究、对名利权柄不甚看重的阿德里安不同,出生塞姆尔帝国皇室的西法数百年来一直未曾自绝于整个大陆的政治博弈之外,便说是塞姆尔的隐形皇帝亦不为过。只是阿德里安和他在学院时期便有不错的交情,之后亦多有往来,以至于当身边的人一个个老去亡故后,因实力而得以延长寿命的他们便自然而然地亲近了起来;就连瑟雷尔亦没少受过这位“西法叔叔”的指点。
——所以,当西法将屠神匕这样的神器送给瑟雷尔当作结婚礼物时,知晓屠神匕用途的阿德里安也只觉得这个礼物有些重了,却半点未曾疑心对方动机——直到瑟雷尔拿出屠神匕刺向他的那一刻。
那一刻,感觉到刀刃入体的疼痛、回想起瑟雷尔入房之后的种种反常与黑眸间曾经闪过的红芒,阿德里安几乎是转瞬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对方如此作为的目的……以及自己的死亡所将带来的后果。
能将精神术法用到如此地步的,整个努泰尔大陆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或许是不忿自己曾有的光环被他所夺、或许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成为半神的方法,他的“好友”利用这世上唯一能令他毫无防备地亲近的人——瑟雷尔——为突破口,以屠神匕为媒介操控瑟雷尔刺杀他,意图由此夺取他的生命力与灵魂。
而以西法的手段,阿德里安毫不怀疑:不论自己能否在死前发现事情的真相,被利用的瑟雷尔都必然会背上“弑师者”的恶名,让身为幕后黑手的西法彻底撇清干系、甚至还能堂而皇之地以“替友报仇”的大义名分公开追杀瑟雷尔……有一国之力为倚仗的传奇对上失去了最大靠山的年轻九级法师,不论瑟雷尔如何举证辩驳,也只会被人视作可笑的谎言而已。
努泰尔大陆上的话语权,向来只掌握在有足够实力的人手里。
正因预先料想到了这一点,他才会不惜以血为阵、强忍着心伤在临死前将瑟雷尔先行送回法师塔,并将法师塔的所有权转移给了对方。
因为,那是他唯一一个能在死后继续护住瑟雷尔的方式。
可现在,他活下来了——带着依旧没有丝毫愈合迹象的、血淋淋的心伤,以及半点未曾因那一死便彻底两清的、对那孩子的疼爱、关注与在乎。
倒不是说阿德里安心底还存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认为他们师徒间还有回到过去甚或更进一步的可能——常言道破镜难圆,经历了那一遭,就算瑟雷尔能仍用以往的态度对待他,被对方刺得伤痕累累的阿德里安也没有那份自欺欺人、能洒脱得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本事——但不论怨怼与否,瑟雷尔毕竟都是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掌心上呵护长大的孩子,就算无意与对方相认,心中却仍难免挂怀。
毕竟……那对他而言不过转瞬即逝的光景,在这世间却足有四百年之久。
对一个半神来说,四百年只是无尽人生中的小小片段;可对一位传奇来说,却意味着能留存在这世间的年岁已流失了大半,更别说是在那之下、寿元仅只两、三百年的圣阶了……当然,以瑟雷尔二十一岁便已迈入九级的资质,成圣甚或晋入传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他所担心的,无非只是那孩子会否没能捱过最初的困境遭了西法的毒手,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而已。
但不论心中如何担忧疑惑,躯体的年龄限制都让阿德里安不得不耐下性子暂时隐忍,直到出生两年馀后才得以小小地“不凡”了一把、早早便请艾琳让他识字读书,最终如愿在法瑞恩家族史的课堂上旁敲侧击地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大陆史记载,9873年9月13日,瑟雷尔·克兰西公爵不堪长年被其导师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视作禁脔的生活,在新婚当晚出手弑师,并藉屠神匕的特殊效用毁尸灭迹意图掩盖,却仍被当晚留宿公爵府的传奇高手西法·恩塞德察觉了真相。西法懊悔于自己给“世侄”的新婚礼物成了害死好友的帮凶,公开发起悬赏令通缉瑟雷尔。曾经光辉耀目的新星由此成为了大陆上人人不齿的弑师者,更因其手中掌握的半神传承与西法的悬赏而落入了四面受敌的境地。无数人在利益的驱使下加入了追杀的行列;而顶了恶名背了黑锅的瑟雷尔,也因而陷入了充满鲜血、杀戮与背叛的绝望之中。
如果黑发青年真的做出了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多半很难捱过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追杀……但事实却非如此。有法师塔为保命符,又有师父留下的各种药剂、卷轴、神器,瑟雷尔光躲便足以令对手束手无策了,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青年用两年的沉寂换来了入圣后的强势回归,更在其后反客为主地展开了他对西法及其党羽的复仇。经过无数次的刺杀、血战与危难的磨砺和淬链,不过数十年光景,瑟雷尔便已再度缔造奇迹,以区区百岁的年龄跨越障壁、成为了大陆上近万年来最年轻的传奇。
传奇对传奇,一方是有一国为倚仗的老牌强者,一方却是掌握了半神传承的绝代天才,即使是大陆上最擅于估算的政客,也很难分辨出投资于哪一方更为划算一些……若不是瑟雷尔掌握一定势力后便开始醉心于对某些禁忌术法的研究、亦不屑和那些曾对他落井下石的大陆势力虚与委蛇,以他的交际手腕与人格魅力,就算西法一方再怎么不遗馀力的侮蔑,想必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被人当作是邪恶的化身、能止小儿夜啼的万恶之首、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陆公敌。
可因西法的阴谋而彻底污了名声的,却不仅仅是瑟雷尔一人而已。
——阿德里安·克兰西,这个曾经光辉万丈的名字,在西法公布了所谓的“真相”后便给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因“恋童”而彻底沦为了丑恶与肮脏的代表。
每每读到历史书中明晃晃写着的“恋童”二字、又或忆及那一夜瑟雷尔在精神术法的影响下被激出的字字句句,即使清楚这些侮蔑多半是西法策动下的结果,阿德里安都仍禁不住胸口一阵窒闷……好在他知道自己的小心脏禁不起太大的折腾,往往很快便自行控制住了情绪,这才不至于弄出读历史读到心脏病发的荒诞戏码。
尽管因今昔对照而萌生的诸般感慨,依旧在所难免——相较之下,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活虽有着种种让人无可奈何的限制,却也令他深深体会到了睽违多年的、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疼惜着的滋味。
不论是弥留之际依旧惦念着他的艾琳,又或是长年于往来信件中殷殷关切、更在重逢之初便许下诺言要永远陪伴他、守护他的雷昂……曾经仅单单对那孩子柔软、敞开的心房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新的身影,让他从一开始的冷眼旁观逐渐融入,最终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与新家人。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扣人心弦”的兄弟重逢,跟在兄长身边转了大半个晚上后,浴室里,正忙着脱衣服准备洗澡的金发孩童唇角微牵、露出了一个半是感慨半是温暖的笑容。
尽管以一个四岁幼童来说,他的神情间多少带着几分超龄的成熟,可衬着精致的眉眼鼻梁和粉嫩圆润的面颊,那小模样仍是足以让瞧着的人心花朵朵开的可爱……要不是浴室里只有他一人在,只怕半神阁下的人生感怀没能维持多久便要给诸如摸脑袋、捏脸颊之类的骚扰打断。
可这样难得的、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清静时光,却也没能维持多久——阿德里安才刚脱完衣服进到浴池里,外间便已是一道仍稍显陌生的足音伴随着略显急切的嗓音匆匆而近——
『阿妮丝,阿德里安不在房里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雷昂少爷,阿德里安少爷正在沐浴。』
『沐浴?但你怎么……他自己一个人吗?』
许是没想到会从理应贴身照顾弟弟的阿妮丝口中听到这么个答案,来人——雷昂的声调先是一惊,随即在想到弟弟的年纪后转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担忧。
『你就是这么照顾他?阿德里安今年才四岁!』
回想起育儿书上提及的、一个四岁幼儿可能在浴室里发生的种种意外,少年一句怒斥脱口,也顾不得听棕发女仆辩解、几个大步气急败坏地便往浴室的方向冲了过来——
而这一番动静听在沐浴中的阿德里安耳里,欣慰和心暖之外、心中最为强烈鲜明的情绪,仍是深切的尴尬和无奈。
作为一个真实年龄已有七百零一……不、算上那四百年就是一千零一岁的伪幼儿,阿德里安已经不想去回顾他这些年来各种不堪回首的成长(独立)抗争史了——他好不容易才忍着羞耻向贴身女仆阿妮丝跟老管家奥斯汀证明了自己已有能力一个人洗澡,却不想好日子还没能过上几天,就马上面临了似乎极有“幼儿居家照护常识”和兄长自觉的雷昂威胁……
可不打算暴露出自身不寻常之处的阿德里安,自然没有阻止对方的可能。
但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小半刻后,随着浴间的门由外而启,腰间只围了条浴巾的金发少年已然匆匆迈步而入,而在瞧见浴池里正微仰着小脸怔怔望着自己的孩童后松了口气地提步入池,将弟弟光溜溜粉嫩嫩的小身子轻轻抱入了怀中。
“哥哥?”
感觉到少年赤裸的肌肤与己相贴,肌理紧实的胸腹全无遮蔽地展现在眼前,尽管幼童的身体不可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阿德里安也自认对瑟雷尔以外的同性没有任何遐思绮念,此刻却仍不由得尴尬万分,只能僵着身子故作无辜地仰头看着兄长,同时微张粉唇、轻轻送出了一声软软的呼唤。
弟弟仰着小脸的模样本就十分惹人怜爱,一双金眸又因浴室里弥漫着的雾气而显得格外水润,如今再搭上那喊着“哥哥”的嫩软童音,却是让听着的雷昂一时心绪涌动难以自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孩童粉嫩柔软的面颊,温声道:
“好久没见了,哥哥好想你……今天跟哥哥一起洗澡好不好?”
“可是哥哥,我已经够大了,会自己洗澡了!”
“嗯,哥哥知道。可是哥哥好久没看到阿德里安,想和阿德里安多相处一点呀……而且哥哥自己洗澡擦不到背,阿德里安也是,如果我们一起洗,哥哥和阿德里安就能互相帮忙、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