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抬起眉,望向虚空之中,勾起浅浅的笑容:"若定要说,那便是他们笼络人心的本事高明罢。"在朝内,控制了一部分先帝臣属,且煽动军队叛乱;于朝外,将摇曳拉入阵营;在乡野,得获一群高手充作刺客。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出差错。不得不说,他们是很厉害的对手。
那人轻笑:"恐怕你最为在意的,便是那位背叛的修行者罢。"
"如何能不在意?他们能撑到今日,几乎全凭她的力量。"
"她的所作所为亦是命运。处处为难你,都是你命中注定的考验。"
他低低笑出声,话中蕴着些寒气:"怎么,你一点也不在意侍奉你的修行者叛出作恶?"
"若非她违背原则,你又怎会在这里?"
"所谓的因果联结么......"
脚底的黑暗骤然褪去,地面变得异常柔软,犹如踩在云端一般。他垂眸俯瞰底下巨大且美丽的都城,一时有些出神。就在这刹那间,他仿佛听见高塔上金铃摇动的声音,悦耳清脆,如风弹奏的乐曲。
"他死了。"
"何时?"
"方才。他的血脉不及你浓厚。"
他略微侧首,暗中仍不见这人的踪影:"那我为何还在此处?"
"我尚且无法判断,你能否成为一位复兴之帝。"
"所以便将我拘禁在此?既已将我困在此地,又何谈复兴?"
"也有那修行者的缘故......你想尽早甦醒?"
他望着脚下寂静的街道,眯了眯双目:"你要得到怎样的回应才满意?"难道帝皇便须最为自私?便须舍弃一切?便须只看着那权势,只想着随心所欲?
那人沉默了。
他也静静地看向行宫,仿佛想要自那些尘粒般细小的人影中分辨出爱人来。
良久,他忽然打破了沉寂,道:"即将开战了。"
那人一声叹息,而后,世界重归静谧。
醒过来的时候,洛自醉正巧听见殿外的钟鼓报时声。
辰时正,他睡得并不长。忆起合上眼之前,一旁的洛自持沉思的神情,他不禁微微笑了笑。有他家二哥在侧,情绪再怎么纷乱也能逐渐恢复平静。休息过后,他亦已完全如常。现下回想起来,昨夜的失态也似乎有些不真实。
洛自醉有些懒洋洋地舒展双臂,拉开床帐,望了望几案边。洛自持已经离开了,寝房中没有半个人。
太过安静,与稍早时的热闹截然相反。不过,这两种情形他都有些不适应。
依照礼仪,葬仪祭拜应自巳时开始,到酉时结束。虽然他难得地又渴睡起来,且也并不愿再踏入汝王别府一步,但身为溪豫皇室,已由不得他随性行事了。
洛自醉轻轻叹息着,起身着衣。待要寻找礼服和冠带时,却见双生子正蹑手蹑脚地从门边溜进来。
似乎没料到正巧被他撞破,临和陌抬首望着他,脸上带着几分尴尬之色。
看他们慌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洛自醉略抬起眉,笑了笑,道:"正好,爹遍寻不见素服,你们帮爹带过来了么?"
两个孩子退到榻边,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好一会,洛临才回道:"爹,死的不是坏人么?去拜祭坏人做什么?而且爹受了伤,又没睡多久,不如待在行宫得好。"
洛陌忙不迭点头附和:"是啊。爹,别去了,孩儿陪您下棋。"
难得两个儿子都这么孝顺,洛自醉不禁一笑,摇首道:"伤都敷了药,应该没有大碍。虽说是去拜祭敌手,但陛下会与我同去。你们也都知道他的手段厉害,所以不必担心我的安危了。"
"昨晚不也是和陛下一起去圣宫么?还是入了圈套。"
"爹,别去了。"
洛自醉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扁着嘴红着眼的孩子,上前轻轻环住他们。
"没事了。"
"都是临的错。若不是睡得稀里糊涂,被人掳了去......"
"不干你的事。我才大意了,竟让你们陷于危险之中。"
凌晨回来时,洛临正苦着脸在院子里团团转。洛自醉一面上药一面细细询问他可记得什么,他只怔了怔,而后满脸茫然。想了半天,他唯一有印象的便是冲过来的马匹。是谁带他出宫,大约什么时候,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然,摇曳行事不可能留下多少痕迹,他也并未抱太大的期望。何况,若她已对临的记忆动了手脚,勉强回忆起来,只会让他痛苦罢了。
"爹一定要去么?"
"会尽早回来的。你们和侍卫一起玩罢。"
洛自醉换上素服,有些笨拙地整了冠带。穿戴还好,束发整冠他已学了多年,还是不习惯。这令他不由得想起在池阳的日子。那时候,束发整冠等细碎琐事总有无极帮忙,如今想来,那段日子才最为悠闲。何时才能像那时一样惬意且更加自由?似乎不远了,又似乎前途多难。
想到这里,洛自醉露出一个苦笑,将两个孩子交付给侍卫。
嘱托了一番,看双生子点头答应后,他才转身朝行宫正门走去。
到得宫门前,便见溪豫卤簿队列正精神抖擞地等在街上。旌旗蔽空,幢幡招展,排场不比寻常巡游差,略显得有些张扬。
这定是谭正司为了弥补昨夜的礼数而准备的罢。洛自醉淡淡笑着,缓步登上被团扇和伞盖包围的金辂。
后亟琰坐在车中央,不紧不慢地摇着扇,示意他在他身边坐下。
待洛自醉坐定后,辂边谭正司一声"起驾!",车马仪仗缓缓向外城驶去。
"朝会何时结束的?"
"只持续了两刻左右,十分顺利。"
"你休息过了么?"没有前来看望他,应该很忙罢。洛自醉取过茶壶,斟了两杯茶。
瞟了他一眼,后亟琰优雅地啜了口茶,扇子开了又收:"你这伤者还有关心我的余裕么?"
洛自醉浅浅一笑,回道:"不过都是些小伤,无妨。"
"原来烧伤刺伤都是些小伤......啧啧,洛四,你愈来愈轻视自己的安危了。"
"怎么会?你何曾见过我不注意自身安危?只是,这些年来大伤小伤不断,这种轻伤已经不可能再计较了。"
后亟琰摇了摇首,明显并不认同。
洛自醉笑着喝茶,扫了眼窗外。
凌晨时分的火烧毁了小半座内城,远远看去,一片惨淡光景。初见时令人惊艳的角吟如今已经风光不再。两派之所以欣然参加凤凰血仪式,一部分的原因便是为了保全这座都城。但战争还未开始,角吟却已不复当初。
无极的初衷已是白费了,他却依然还在仪式中挣扎,还在危险中徘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绝无可能放过任何一个牵涉其中的人。
"往后你大可放心些了。无间国师、初言国师和闵衍国师都出手了。"
听了此话,洛自醉微惊,蹙起眉来:"现下只剩了时国师守着无极?"
"不必担心,摇曳近不得前。那灯阵集四位国师之力设下,也只有四位国师合力方能解开。何况,为了彻查此事,了时国师已吩咐摇曳随着无间国师了。"
洛自醉沉默了半晌,问道:"国师们分散开了?"摇曳的能力不容置疑,且又习了邪术,更何况国师们也不加提防,很容易出事。
"初言国师出京了,无间国师观察角吟大阵,闵衍国师主持汝王葬仪。"
若是闵衍国师生了疑心,想必便不会再顾及两百年的情分罢。伤口微微作痛起来,洛自醉放下茶盏,复又望向窗外。单靠重霂和黎唯的力量仍然很危险,必须寻个时机"请教"闵衍国师了。
而且,摇曳究竟已学了多少邪术?以他的直觉,绝不可能仅只献辰一卷。想来四国的圣宫也都需要清理了。
"琰,听说过邪术卷轴么?"或许国师会告知皇帝卷轴都藏在何处罢。
后亟琰扬起眉,笑了笑:"摇曳学了邪术?若看了不止一卷,那也不可能是溪豫卷。"说罢,他解下腰间悬挂的白玉圭。
洛自醉接过来仔细观察--纯白的玉圭上刻满了蝇头小纂,密密麻麻。"难不成这就是邪术卷?"
"一部分而已。溪豫的卷轴一半由国师保管,一半由皇帝保管。"
"字太小了,根本无法看清楚。"
"就算看清楚了,恐怕也无法理解。溪豫的卷轴曾经被盗,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无间国师将卷轴化成两块玉。只有合起来时,它才会呈现出原本的字样与顺序。"
这么重要的东西,竟如此堂而皇之的露在外头。洛自醉禁不住叹道:"你就这么挂在腰间,岂不是容易丢失?"
后亟琰笑回道:"这玉圭有灵性,非我溪豫皇帝不认。况且,我常戴着它,谁都以为这只不过是饰物。"
"这倒是。如此说来,池阳的卷轴最为危险。"
"确实。我会问问戬儿,让他去调查此事。"
"直接询问那位不是更快些么?"
"问戬儿也是同样的。"
是他的错觉么?后亟琰貌似正有些刻意地考验皇戬的能力。看起来,他和皇颢之间的隔阂即将要消失了。洛自醉垂眸轻轻笑了,霎时间仿佛也轻松了许多。在他替他们担忧的时候,后亟琰也替他们担忧着罢,这滋味委实不好受。
"琰,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说罢,我正等着呢。"
辰时末,车驾停在汝王别府前。
府门前几个正悬挂白幡和灯笼的侍从停了动作,默不作声地齐齐跪下了。
洛自醉随在后亟琰身后下了金辂,淡淡弯起唇。朝会散得早,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布置府邸,不至于拖到现在。当然,这也意味着没有几个人在意葬礼。
一位衣着打扮十分俐落的管事匆匆自门内迎出,跪拜在地。
后亟琰缓缓环视周遭,挑眉问:"你家主子回府了么?"
"回陛下的话,景王爷难忍悲痛,回府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寝殿内。故而汝王主子的葬仪由小人打理。"
谭正司的脸一片铁青,低声道:"好大的胆子!我主圣上驾临,竟差个奴才出来。"
这般怠慢自是有损溪豫皇室的尊严,后亟琰和洛自醉却仍旧平静,越过管事入内。
管事躬身跟在后头,轻声道:"小人自知冒犯了陛下和桓王殿下,任凭陛下处置。"
后亟琰和洛自醉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泰然自若地朝挂着白幡的主殿走去。
管事跟随了一阵,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灵殿旁的暖阁里,皇颢、皇戬、黎唯,天巽、洛自省,帝昀都已经各自就座了。
洛自醉向两位帝皇行礼后,在后亟琰身畔坐了下来。
一名面无表情的侍从过来斟了茶,阴沉地盯了他一眼,而后垂首退下了。
烧伤的手仍然隐隐作痛,洛自醉轻推开茶盏,望向灵殿内。一身白衣的闵衍立在殿中央,双手平托起玉杖,低声吟唱着什么。祭台边,重霂正顺次摆放祭器,而后注满水。
不久,数位献辰大臣顺次入殿,满面肃穆地在灵堂两侧盘腿坐下来。宫琛和一些云王派臣属也到了,静静地进了暖阁,立在帝昀身后。此时此刻,来客都已经到齐了,而身为主人的景王却仍未出现。
洛自醉略皱了皱眉。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就算悲伤得再无法自抑,也不该挑这个时候得罪三位罢。"皇戬俯身过来,注视着他的伤处,拧眉摇摇首。
"左右也得罪了,不差这一回。"洛自醉将双手都拢进袖中,微笑着接道。
"灵堂里少了十几人,应当正在寝殿‘劝慰'罢。"帝昀道,稚气未脱的脸上泛起些微忧虑,"这个时候还能商量些什么?凌晨朝会时分明答应得很爽快。"
"变卦才是意料之中的。"洛自省哼声道,"不过,现下打什么算盘都晚了。"
洛自醉安抚般望了望他,笑道:"时辰就快到了,希望景王殿下别悲伤过度,错过了时候。"
不曾想,这句无心之语竟然应验了。
早过了巳时,景王却仍不见踪影。客人们不动声色,各怀心思。闵衍立在棺前,注视着已经放置妥当的祭器,似乎仍怀着耐心等待着。重霂悄悄退入阁内,拉过洛自醉的双手,细细检查了一番。
后亟琰一面品茶,一面示意正司叫管事过来。
管事跪倒在他跟前,垂首躲避着他的视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时辰已到,为何景王爷还不出来答礼?"
"王爷悲痛过度,扰乱了心神,可能忘了时辰。小人这便前去请他过来。"
"呵。"皇戬勾唇轻笑,"他忘了,一干相陪的大臣也都忘了么?记性还真是差。"
太子殿下的指责毫不客气,管事抬眼看了看他,一时沉默了。
这样下去无异于拖延时间,洛自醉出声解围:"过了巳时再行葬礼便是对亡者不敬了,速去速回。"
"是。"管事恭恭敬敬地应下来,一路小跑着去了。
宫琛俯身与帝昀交谈了几句,也匆匆忙忙告退了。
洛自醉忽地笑叹道:"好一出计中计。"昨夜接二连三的刺杀不过是一场戏罢了。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景王才好趁机脱身。关己则乱,他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万万没想到此处。不过,他没有料想到,其他人未必如此。
黎唯淡淡道:"昨夜殿下和五公子加强了京外的巡防,他不可能明着出去罢。"
"那便是暗道了。"以他们的势力,暗里挖个四通八达的密道并不困难。
后亟琰轻晃着茶杯,道:"这会儿早便走远了。但他那一百五十万大军绝不可能昨晚才行动。"
帝昀皱眉道:"王兄曾吩咐过,要仔细着意他们的动静,不可放过分毫异常之处。但众位将军日夜观察,并不见人出阵,操练也如常,人数似乎并未减少。"
"也用的地道罢。"洛自醉道,"汝王气息不稳应该有徵兆。有人将细节都告知了景王,令他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军队。至于留下来迷惑人的,大概是十几万老弱病残。于他们而言,十几万弱旅算不得什么。"
皇戬立起来,轻笑道:"灵王殿下,檄文已想好了罢。"
帝昀点点头,望向窗外:"随时可讨伐叛逆。"
又过了两刻钟左右,管事急急地赶回来了,扑倒在暖阁门边,连连叩首:"王爷正整理衣冠,稍后便来向各位陛下和国师请罪。"
原本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棺木的闵衍忽地转过身,满面春风地飘到他跟前:"我去帮景王殿下整理衣冠罢。多个人帮忙,怎么也快些。"话音未落,他便已飞出灵堂。
管事连忙提气追上去,却怎么也追不上他飘忽的身形。
"闵衍国师!我家王爷素来不喜外人近寝殿,还请留步!"
闵衍恍若未闻,衣袂飘飘,如影子一样穿过拦阻的家丁和侍卫的空隙间。
"闵衍国师请留步!"
各位陛下与殿下们心照不宣地起身,移驾至灵殿外,目送闵衍逐渐逼近景王寝殿。
倏然,半路冲出几十名乌衣卫来,将闵衍团团围住。
闵衍眯起双目,回首轻笑:"这是何意?"
"请闵衍国师莫要怪罪。王爷马上便出来了,各位还是回灵堂罢。"
洛自醉瞥了重霂一眼。在场恐怕没有人能拦得住这位国师罢。
重霂狡黠地笑了笑,伸手拉过他,向着那群乌衣卫冲去:"师父请息怒!"
闵衍抬眉回望,笑吟吟道:"徒儿,师父我心情好得很,这不正要去帮景王殿下更衣么?"
"师父怎能做那等事情。让徒儿去帮忙罢。"
管事脸一白,想是没料到拦下一个又来一个:"圣童请见谅,王爷实在不喜生人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