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桐叶蔽天笼黑雾
望着那溅落在瓷碗内极其附近的斑斑血渍,隽遥如同被人促不及防地当场扇了个耳光,不敢置信得瞪大了双眸。那些扎眼的血色就像是锋利的剑尖,无情地刺向了隽遥的目睛,令得他的眼前猩红一片,更本看不到其它的东西。
隽遥只觉得此刻面前山崩川竭,整个人如被点上了穴道般难以动弹,连原本握着燕惜羽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开去。
燕惜羽吐血之后,脑中的晕眩感倒是减轻了些,但同时他却觉得自己四肢无力,似乎整个人马上就会栽倒于地。再加上这时隽遥突然间松开了手,更加令得燕惜羽少了一份支撑身体的力量。所以他不得不摇晃着挪出半步,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单手支额,闭上眼睛,倾尽全力压制下体内翻腾的气血。
等到燕惜羽将喉咙口剩余的猩甜吞咽了回去后,他这才开口低沉地说了两个字:“出去!”
隽遥被燕惜羽这句冰冷的逐客令刺得从失神中猛然转醒。他来不及考虑燕惜羽对自己的态度,急忙将对方的右腕握到了手里,想要帮他把脉。然而,此时的燕惜羽根本就不愿隽遥触碰自己。因此,他使上了自己残余的气力,硬是将自己的右腕从隽遥的指尖中抽了出来,同时一甩手,冲着隽遥嘶声大吼道:“你给我出去!”
隽遥显然是没想到燕惜羽竟会痛恨自己到了如此田地,所以当燕惜羽使劲挣脱开去的时候,他的身子冷不丁被带着倒退了一步,一脚踢上了左后方的圆凳,险些被绊倒在地。身形晃动了两下,隽遥这才发现,燕惜羽瞪向自己的眼神中满含着愤怒和厌恶,似乎下一息他便会扑上来冲着自己拳打脚踢。
看见燕惜羽如此冤仇的目光,隽遥不由心如刀绞,但他又怕自己再度上前会激增燕惜羽的怒火,对其脏腑造成更大的伤害。于是隽遥只得强逼自己站在两步之外,微微侧首,避开了燕惜羽的视线。
“阿羽,我不知道‘黑麒麟’的事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但显然你听到的不是事实的全部,或是有人提供给你错误的消息。我承认偷取‘黑麒麟’是我的主意,但是请你相信一件事,你会被陷害我真的事先毫不知情。”
“原本在我和周泰计划里的那个用于顶罪之人是鈡泗。我不清楚在我陷入假死状态期间究竟出了什么岔子,被留在‘太乙搂’里的人竟会变成了你。当我……,阿羽,你要做什么?”
隽遥的话语尚未说完,燕惜羽便强撑起身子,步履蹒跚地向着门口走去。隽遥见状,惊惶失色地扑了过去,从背后将身形不稳的燕惜羽紧紧抱到了怀中。两人紧密贴碰下,隽遥轻易就察觉到,自己胸前的身躯正在轻微发抖,而且燕惜羽背部的肌肉全都紧崩僵硬,似乎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阿羽,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啊!事情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周泰的自作主张。”隽遥不顾一切地收拢手臂。惶恐和焦虑如同沉重的石头,堵在了他的嗓子眼里,令他的喘息都变得困难异常。
“放开!”燕惜羽阖着双眼,将双手紧握成拳,却还是难以控制身体那种不由自主的哆嗦。因为就在燕惜羽听见隽遥亲口承认了他就是盗取“黑麒麟”的幕后主使的那一刹那,他便将葛依两人所说的当成了事实的全部。因为在燕惜羽看来,只有那样的猜测才是周泰之所以会挑上自己这个不会武功的小人物最合理的解释。
燕惜羽万万没料到,隽遥的占有欲会是如此之强,为了让自己能心甘情愿地离开“风衍山庄”,他竟然不顾后果地将自己置于险境。难道他就没想过,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命大的话,那么这具身体早已在大牢内被鈡泗砍得支离破碎了。倘若自己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入了地府,那么他算不算是一个天底下死得最冤枉的人?
思及此,燕惜羽心中刚刚压制下的气血再度如巨浪冲天般翻腾了起来。所以他不愿再听隽遥的任何辩驳。在他看来,这些话根本就是隽遥为了给他自己开脱罪名而编织的谎言。当初参与此事的周泰已死,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如何歪曲那些不为外人所道的经过都是轻而易举之事。
“阿羽,别这样!我求你!别这样……”那种如哽在喉的感觉令得隽遥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他只知道如果现在自己放了手,怕是一辈子再也抓不住这人了。
“你不走,我走,所以,放开!”燕惜羽不但对于隽遥的苦苦哀求置若罔闻,甚至不管自己的手腕还未痊愈,伸出手来奋力拉扯着隽遥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燕惜羽这番强烈的挣扎,将隽遥的心彻底踢进了万丈深渊。生怕他会作出更剧烈的举动而造成不必要的伤害,隽遥万般无奈地慢慢松开了手臂。燕惜羽察觉到身上的禁锢有了一丝的松动,便晃动着肩膀奋力一挣,一下子脱离了隽遥的怀抱。
可能是因为刚才用力过猛,耗去了他很大一部分的体力。自由之后的燕惜羽向着身体左侧的白墙跌了过去。于是燕惜羽下意识地伸出左臂,在自己将要撞到墙上的时候撑了一把,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左腕处传入大脑,同时也逼出了燕惜羽的一声闷哼。
看到燕惜羽将对自己的恨意化为了义无反顾的“倔强”,甚至宁愿伤了自己也要离开,霎那间,一种被人血淋淋撕裂般的感觉让隽遥的内心痛不堪忍。他再也不能强迫自己袖手旁观,而是一步跨到燕惜羽的身边,伸手飞快点上了燕惜羽的几个大穴,然后将他打横抱起,放到了床上。接着隽遥故意不去直面燕惜羽投射过来的杀人目光,硬是搭上了他的手腕诊脉。
随着时间分分刻刻地流失,隽遥脸上的忧色渐盛。燕惜羽脉象过急,气血不稳,体内脏腑不合,很明显是受了巨大的刺激,而且还是个大凶之兆,若不加以静养调息,怕是会伤及内腑,从此落下难愈的病根。
一想到造成这些病症的原因里自己必须承担很大一部分的责任,隽遥无力地闭了闭眼,无声长叹。尔后他将把脉的右手上移,轻轻抚上了燕惜羽的鬓丝,同时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这才鼓起勇气柔声劝道:“阿羽,我知道你现在必是对我恨之入骨。我也明白眼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是听不进去的。只是,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先别急于恨我好吗?你的身体经不起情绪的大幅波动,不然后果会不堪设想。”
燕惜羽被点上了四肢后,他心中对隽遥的仇视可谓是成倍增长。所以,当他听到隽遥的温言细语时,非但没有丝毫的感动,反而闭上了眼睛,将头别向了另一边,用无声的抗议来宣泄心中的情绪。
隽遥见了燕惜羽冷漠的反应,不由缓缓收回了手来,同时五指收拢握拳,将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只是手掌上微弱的痛意又怎能和他此刻心头的痛苦和绝望相提并论?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的话,隽遥真希望自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没有对那只“黑麒麟”起过私念,甚至是没有答应当初长老们的要求。如此,现在的燕惜羽必定会是健康无忧,脸上还能时不时流露出温柔的笑意。
替床上的人盖好被子,隽遥转身离开了房间。燕惜羽听见了关门声后,这才慢慢张开了眼睛。他仰天而卧,望着床帷上的暗纹,不觉渐渐失神……
此时此刻,燕惜羽脑中可谓是空白一片,他什么也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敢去想。因为他怕一旦回忆起下午听到的那些话,便会将自己逼上彻底发狂的绝路,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找把刀子,对准隽遥的身体用力地扎下去,直到把对方刺得血肉模糊,气绝身亡为之。可是,燕惜羽知道,假使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紧跟着,他便会将那把染血的刀子直接刺入自己的心脏。
虽然,燕惜羽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但是他现在还不想死。燕惜羽总觉得,自己若是在这个时候死去,即便是作鬼也会不甘心,非常地不甘心。他不甘心为什么自己两世为人,却都被爱人出卖,落得个惨淡收场。而且比起袁子辛,隽遥的所作所为更让燕惜羽恨穷发极,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将那人身上的肉活生生地撕咬下来,吞咽入腹。
隽遥很爱自己,对此燕惜羽绝不会持有丝毫的疑惑。这样的坚信不是任何人灌输给他的,而是燕惜羽从隽遥往日里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中深切感受到的。倘若隽遥不是心存炙烈的爱意,那么和他有着亲密关系的自己定能察觉到些蛛丝马迹。
可是,正因如此,燕惜羽才对隽遥有着滔天的冤仇。一直以来,燕惜羽总是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要让对方过得幸福,哪怕会牺牲掉自己的利益,他也会付出得心甘情愿。所以,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隽遥的爱会将得到自己作为最终的目的,甚至是不惜毁掉自己的一生。
隽遥静静地站在门外,那扇薄薄的木扉犹如入云的山坻将他和燕惜羽隔离在了南坡和北崖。隽遥已经没有心思去追查,燕惜羽究竟是如何得知“黑麒麟”之事,就算是眼下他将泄密之人拖出来千刀万剐怕也是为时已晚。事到如今,隽遥全部的心思都牵挂在了房内那人的健康上。只要燕惜羽能够消气静养,别再让自己的病势加重,隽遥便会觉得是老天爷开眼,厚待于他了。
在门口愣神了好一会儿,隽遥才将心中的愁闷和焦虑暂且克制了下去,然后去卧室隔壁的药舍里替燕惜羽熬药。等到一晚热气腾腾的汤药煎煮出炉后,隽遥并没有亲自送到房内,而是让童尔端了进去。隽遥估摸着先前点上的穴道应该已经解开了,所以不会影响燕惜羽服药。
只是,当童尔进去不久之后,隽遥便在门外听见了一阵瓷器跌落在地的动静。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童尔便一脸为难地将碎裂成好几部分的药碗端了出来。见到隽遥就等在门口,童尔先是一惊,接着便想要张口。
隽遥看了看漆盘中的碎片,一脸疲惫地摆摆手道:“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全听见了。燕公子,他现在气色如何?”
童尔想了想,垂首道:“小人看燕公子脸上没什么血色,似乎很虚弱的样子。他把碗抚在了地上的时候,还害得自己差点摔下床,呼吸听着也又急又短的。”
听完此言,隽遥默不出声地阖上了眼睛,重重地呼出口气来。过了一会儿,隽遥低声吩咐道:“知道了。你今晚就呆在这屋里,哪里也不许去,一定好生看着燕公子。他若是有任何的不舒服或者你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就去书房找我。记住,不论是什么时候,就算是天过三更,你也要即刻通知我。还有,让厨房做些清淡的东西给燕公子,切忌荤腥。”
“是,小人记下了。”
童尔离开后,隽遥仍是站在门外看着木门上的纹理,运功凝神,静静地倾听着房里的动静,一直等到童尔端着碗小米粥和两道清爽的小菜回来。
目送着童尔将晚餐端入了房中,随手合上的房门,隽遥的心不免又提到了嗓子眼上。燕惜羽已经不肯服他煮的汤药了,若是再米食不进的话,隽遥真怕他坚持不了几天。不过等了许久,那中令隽遥担心的碎碗落筷之声并没有出现。
等到童尔第二次端着漆盘出来的时候,隽遥发现那碗小米粥剩了一大半,那两道小菜更是丝毫未动。
微微蹙着眉,隽遥压低了嗓子问道:“怎么只吃了这些,你没好好劝劝吗?”
童尔见隽遥如此细声,也是很识趣地小声答道:“回教主,就这些还是小人劝了许久,苦苦哀求燕公子莫要让小人为难之后,他才勉强地吃了几口的。而且小人看燕公子吃了东西后,一副连连想要作呕的样子,所以也就不敢再劝了。”
隽遥听得这话,两道眉毛间立刻横上了几道深谷。看来这件事对燕惜羽的打击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大,若是他心中愤懑不消的话,怕是什么汤药喝下去也是不管用的。思及这些,隽遥只得让童尔将东西送回厨房,然后等到他再度回来后,这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去了书房。
此时的天色已经全黑了,阴沉沉的夜幕中无星湮月,似乎全天下的生灵都在今晚陷入了沉寂。进了书房后,隽遥没有点灯,而是直接站到了窗棂前打开了窗户,向着燕惜羽卧室的方位望去。因为墙壁的遮挡,隽遥只能看见从卧室的窗户纸上透出的淡淡烛光。
那昏暗的橙黄是眼下唯一能让隽遥感到温暖的东西。他心里有种奇怪的依托,倘若这盏灯不灭,那么他和燕惜羽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料,当更鼓敲打了三下之后,园中的亮光竟然毫无预告地消失了。骤然扑面袭来的黑暗化成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牢笼,将隽遥从头到脚地困在了其中。
燕惜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顶上的床帷。虽然房里点着凝神香,但是他仍是久久难以入眠。此刻东方已经初露微白,童尔早就累得趴在桌边酣梦连连,燕惜羽甚至还清楚地听到了他断断续续的呢喃声。
静卧了整整一个晚上,燕惜羽发现自己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所以他便慢慢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向了房门口。等到燕惜羽跨出了卧室之后,他回首扫视了一下自己居住了数月之久的地方,发现这里面竟没有一件东西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他所能带走的也就仅仅是一些回忆而已。只是,那里面不管是缠绵悱恻的,还是痛不欲生的,一切的一切都与隽遥有关。想到这个令自己心如刀绞的名字,燕惜羽突然露出了一抹自嘲的苦笑,尔后轻轻掩上了身后的那道房门。
虽然燕惜羽住在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这个宅子的后门他却是见过的。凭着记忆中的方位,燕惜羽很快就找到了那扇无人看守的后门。伸手轻轻拉开门闩,燕惜羽将木扉打开了一个可容自己进出的宽度。
虽然门轴发出的轻微“吱轧”声在这万寂无声的清晨里显得有些刺耳,但是此时此刻,在这宅子中已经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改变燕惜羽想要离开的决心。他跨过了那道有些残破的门槛之后,毫无眷恋地消失在薄薄的晨雾之中……
墨色的天空由原来的黑色渐渐转为了深蓝、蔚蓝、浅蓝,就像是一件漂染得极差的皂衫,在被人洗涤了多次之后,经不住水流的反复冲刷,开始褪色发白,显露出了原本低廉的本色。直到窗外的白光刺得隽遥不得不半眯上了眼睛,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是在窗棂前驻足了一整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