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涯 00
偶尔会想,我可能会死於过劳死。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心情低落看不开的时候。这个时候就会想,「啊啊、死了省得烦心」。当然,会把这想法彻底实行的人并不多,大家充其量只会想像而已。
想像自己的死因,想像死後亲友的反应会怎样。想著想著,就不会想死了。
我想,世上没多少人是真正想死的。
而我呢,是那种虽然不想死,但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就会想著「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然後乖乖死掉的人。简单来说,我是会向现实妥协的可悲之人。
『现实』这种东西很抽象,因人而异。而我对『现实』的定义,一言以敝之就是「我是世界的王!」。这并不是狂妄的发言,也不是客观的现实。是内心的现实,是个人的现实。
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真心想去做一件事,那就一定会成功。这种天真的想法之所以得以成形,我想大概是因为我样样通,样样松的个人特质使然。
不按牌理出牌的怪人,不是一举成功就是败得很难看。是的,我正是这种怪人。不过,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坚持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样的我会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死因,纯粹只是因为我失眠了而已。听说七天不睡觉,不暴毙眼睛也会坏掉。不想在有生之年当上伤残人士的我,宁可暴毙。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我一样,在意人是怎样睡眠的。老实说,我相当的很在意。闭上眼睛,躺著一动也不动,尽量让脑袋放空,这样就能产生睡意。问题是,我有睡意,可是还是睡不著。靠著安眠药,我还能上睡两、三小时。但更多的时候,吃过药的我还是无眠至天明。
身体一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我想。
到病院见过医生,得到新一批的安眠药,还有少量的镇静剂。份量不多,但药物还是塞满了一袋子。
站在月台上,我打了个呵欠。有睡意,可是睡不著。我低头看著袋子中的药物使用处方,完全没留意到身边的情况。
睡眠不足会导致意外,这种事常有听闻。因为睡眠不足会令注意力下降--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可是却没办法克服。
因此,被人从月台上推落的时候,我来不及反应。
列车到站的广播尚未完结,趺落中的我匆匆回头,看到了凶手的模样。
是的,凶手。在列车入站的时刻把人从月台上推落,这是谋杀的行为。
我,被谋杀了吗?
有点儿悲伤,却不愤怒。不恨,却有点不甘心。
真是的,我以为我是过劳死的啊。
被到站的列车辗死的死状可是非常的壮观。因为列车的车速不足,没办法俐落的辗断身体,所以相当痛苦。衣服被勾住,身体在碎石子上翻滚,再被後方的车轮辗得更为细碎。混著肉碎的血有著廉价颜料般的红。
变得破破烂烂的身体,已经不能再使用了。
我要死了。
没看到所谓的死前跑马灯,我只看到肮脏的列车车底。
最後看到的景色真是让人失望得难以复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一看天空。
我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万里无云的蔚蓝。
想再看那样的天空一眼。
可惜,再也看不见了。
眼前发黑。在失去意识前,我清楚意识到我将死亡的事实。
天地无涯 01
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脸上更是如火烧过般灼痛。
被列车辗毙的我,本以为死後即使不是一了百了,至少也有鬼差来带我到地府。不期待会有光著屁股的长翅膀外国小孩吹著号角来迎接我,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品行多少还有点自知之明。--总之,我很天真地以为在下地狱前是不必受苦的。
可现实是,我正在这个暗得几乎没有一丝光丝的森林中,因身上的剧痛而在地上无力地打滚。
地上落叶的腐败味道,与血液特有的腥臭味儿,结合成一种让我难以忍受的味道,狠狠刺激著我那不算强韧的神经。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讨厌血。
不是害怕,而是讨厌。打从生平首次从口中咳出一片腥红开始,我就很讨厌血。那种异样的腥甜味道,总是该死的让我联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到鱼市场时,必定会接触到的死鱼腥臭味。
不得不因痛楚而在这遍腥臭的落叶堆中打滚,不得不因痛楚而自然地以失去指甲的双手死命紧抓著我所厌恶的腥臭腐叶;在没有光的漆黑之中,根本什麽也看不见,甚至连眼睛是否安好也不晓得;四周没有虫鸣,安静得彷佛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般。除了嗅觉与痛觉,我不知道有什麽能证明此刻的我是活著的。
本已死去的我却仍有痛觉。
我真的死了吗?
我真活著吗?
不。也许,我只是置身於我一个人的地狱之中了罢。
除了因剧痛而发出毫无意思的呐喊外,就是毫无意义地以虚弱的四肢很逊地爬行著。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而我却固执地一再重覆地实行著。此时的我尚不知道被列车辗得四分五裂的我为什麽还有手足可以使用,也不知道我为何置身於此。我只知道我必须重覆做著这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知道,我的知觉已经开始麻木了。不是因剧痛而麻痹了痛感,而是内心有什麽麻木了。因极端的遭遇而产生憎恨的情感,甚至扭曲自我,或是疯掉,这是很正常且很常见的事情。可是我那可悲的精神性洁癖及卑微的自尊,却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为什麽我得为遇上这种『区区小事』而疯狂呢?
有著这种自大想法的我,的确尤如疯子般执意地想从那些毫无意义的举动中,从而得到救赎。
在无边的黑暗与痛苦中,我不知道我被扭曲了多少,又有哪一部份保持了完整。又或者说,从我目睹自己死状的瞬间,我自身就已经失去完整的部份。因此我无法再被扭曲、破坏。
在对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的情况下,我活了下来了。
如果我这个已经死了一次的人还算是活著的话,我想我的确还活著。
虽然我已经不再是我。
用这种别扭的形容方法来形容自己,绝对不是在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冷血、麻木的人--虽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我坚称我这只是天然呆。
一言以敝之,我之所以说我不再是我,是因为我借尸还魂了......大概是。
会说是大概,是因为我不确定是我进入了这个身体後,这个人才死去;或是这个身体本身就死透了,我才冒失地跑进别人的身体来。我个人比较倾向相信後者的假设,因为这个身体本身就受了让我痛得死去活来的伤势。若说这个身体的主人早就痛死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本来的我早该死透了。现在尽管痛得半死,但活著对我而言却是一种捡来的幸运。--捡来的,随手丢掉也不可惜。
即使我是如此不爱惜著我新的人生,望著天边的第一道晨光,我依旧开怀的笑了。
这片晦暗不明的晨空,竟然与我死去那天的天空一样,万里无云啊。
天地无涯 02
晨光照亮了天边,我嘴角微扬,嘲笑似的回头望著我刚才所认为的地狱。
不就只是一堆腐烂的枯叶堆,以及混和了这个身体所流出的血液的腐土罢了。
这并不是我的地狱。我的地狱应该是位於比十八层地狱更为下方、深远的地方。
藉著微弱的晨光,我倚著树干稍作休息,顺道打量了这个躯体。收集资讯後再确立日後的行动方针,是我的习惯。虽然我不是一板一眼得非跟著计划行动不可的极端者,但我深信一切资讯都有其利用价值。
正如这条捡来的命,不把它好好利用一番就丢掉,那就太浪费了。
简单地检查过身体,我发现身上的伤痕与我以前看过有关刑求的书本所描述的十分相近。但是这个身体上的刑求痕迹似乎都是非直接致命的轻度刑求,因此痛是痛得够呛人,却似乎有行刑人特意留此人一命的意味。
虐待一个人却不让对方轻易死去。简单来说,行刑者不是想拷问,就是虐待狂。
现在所得情报太少,不足以正确分析拷问的理由。因此这点先不细究;同样的,虐待狂的事因为基於同类相斥的关系,所以我下意识也不想去多想。
此刻问题的重点是:这身大有异世界风格的衣服到底是什麽回事?
......奇装异服加上拷问的痕迹,这个身体的主人该不会刚参加过什麽禁忌的SM大会吧。默了三秒,以防万一,决定彻底检查看看。
很好。身材比我以前好太多了......不、不对。咳、总之似乎没有做过那种事的痕迹。虽然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做过了後的痕迹会怎样,不过生前的我身子虚,常常卧病在床,閒著没事看书看得可滥了,所以还是大概知道个样子的。总之,应该是没有做过吧。
细细思考过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正被追捕的可能性後,我望著缠著绷带的手指头,歪了歪嘴角。身体痛得正凶的时候,手被我在地上乱抓乱刨,沾著泥土的绷带都因此松散了。因为指甲被拔掉的关系,手指除了痛,还有细菌感染的危机。再加上我昨夜因剧痛而大量浪费体力却滴水未进,为了将来能有效地好好压榨这个新的人生,因此我决定先寻找水源,把身体稍微修养好。
......生前卧病在床的时候,家人常不在家,也管不著我。拖著发烧的身体到书店搬书回家乃日常事。现在回想起来,这副身体虽然稍微一动都会疼痛,且也发著烧,但却比从前的身体好用。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怀念从前的身体,从前的人生。
摇摇头把无谓的伤感赶出脑外,我靠著从前在病床上看到、以为永远也用不著的野外求生书藉知识,花了点时间,笨拙但确实地到达了河畔。
从石头的大小与地势看来,这应该属於中下游地带。所谓有森林就有山,山区的气候变化我不熟悉,以前虽然看过相关书籍,但也因日子久远脑中只剩下大概的印象。因此我只打算在此稍作整休,并不打算在河边长期生活以修养身体。
河水相当清晰,也隐约看到远处有鱼儿游过。脑中花了零点一秒的时间来计算喝生水後致病、被水中的寄生虫寄生的机率,生前对自己的身体就很不爱惜、死过一次後更不爱惜的我,噗的一声便把整颗头沈到河水里。
脸部离开水面的时候,我清楚看到被冲走的河水中带著不算紫黑的血垢。
望著水面所映出的此刻的我,我哈哈大笑。
拆下包在脸上的绷带,一如所料地被毁容了。不,说毁容似乎太凄惨,说能像电影版歌声魅影中的歌剧院怪人般戴著半截式脸具来装帅比较欢乐。
自左边颊骨上方到眉心一带,是一整片被液态毒物造成的伤痕。左眼没因此盲掉,算这个身体的主人够幸运......嘛、现在也算是我的幸运。
脸相本身长得不算差,乌黑柔软的长发我很喜欢。金色的眼瞳我也很喜欢,因为生前我本身的眼神就非出於我自愿地够凶狠,现在配上浅色的瞳色,效果就更显著了。
对水面扬起习惯性的笑容,水中的黑发青年露出貌似傲慢的嘲讽微笑。配上金瞳与脸上的伤痕,一整个看起来就是变态的笑容。......好吧、我以後尽量不笑好了。
把衣服脱下,花了很长时间把身上的肮脏绷带全数拆除,我走入河中。直到水到我的腰间,才一气潜进水里。花了更长的时间把全身是伤的身体洗乾净,我瞥了那头被血垢黏著、很难洗乾净的长发一眼,才在衣服中拿出那柄小刀。
身上除了衣服与装有几个没见过的货币的钱袋外,我身上仅有的财物就只有那柄小刀了。在野外求生中必定会用到的小刀,它的第一个伟大任务并不是保存我的性命,而是被我用来削短头发。
天地无涯 03
旁边及後方的长发被我削短及耳际。可以用来遮盖脸上伤痕的前发,却被我不加考虑就削得更短,只及眉际。不是我自夸,生前我都是自行剪发的。除了没有剪刀可以稍加修饰外,大体上来说感觉还不错。就是伤痕大剌剌地露出来,旁人看到了不知道会说什麽閒话。
要利用新的人生就要利用到彻底。没有美貌,有张能虚张声势的脸也是好的......慢著,这麽说来我应该多笑,而且笑得越变态越好?哼、这种蠢事我怎麽可能这样做。
话说回来,借尸还魂的我大概是不可能回家的了。那麽我以後该怎麽做才好呢?
......根据我看得最多的那类小说的定律,借尸还魂後的主角一般不是大富大贵,就是专职替人暖床。看我这副落难相,大富大贵是没缘了;看我这张破相了的脸,更是不用担心有人需要我暖床了。
以我这种情况,只要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不是逃犯,我就该谢天谢地了罢。
把比较乾净的内衬衣衣袖撕成布条,只来得及草草包扎了手指,我急急忙忙便穿起衣服来。因为我听见人声自远而近,正迅速接近中。
连鞋带也来不及绑好,虚披著黑色连帽长斗篷的我只来得踉跄躲进丛林里。才一躲好,人声就到了。
「吴叶,你以为你还能逃吗?」树丛外传来不怀好意的男嗓音。
「狗屁。对你这种货色,小爷我用得著逃吗?」另一个同样不怀好意的嚣张男音传入我的耳中。想来,这人就是吴叶了。
以前看书有看过红叶狩的故事,因此红叶本名吴叶的事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人家红叶是大美女,这个吴叶却有著一副男嗓喉,害我好奇心发作,想要看看那个名为吴叶的男子的长相。
「空有不死之力,吴叶你以为你打得过我麽?」挺著大肚子的中年大叔哼哼的说著,声音听起来自信满满。大叔的长相因为长得太像喽罗,所以我只看了一眼,又低头把短靴的鞋带绑好。
「既知我是不死身,你又以为你打得过我吗?」吴叶的声音比起大叔的沙哑嗓音动听多了。我抬起头瞄了两眼,是个童颜白发的大帅哥。长相中性却不媚,反而英姿凛凛。单手拿著一柄竖立起来比吴叶还要高出一个头、看起来很像故事书中死神会拿著的那种夸张大镰刀。镰刀的刀面光洁得可以当镜子。
嗯,难不成现在是在拍剧吗?--我歪歪头,继续低头把衣服整理好。
「不死之力不等於不死身啊,小吴叶。来不及使用力量,你就与常人无异罢。」中年大叔望著吴叶的大镰刀,粗鄙地笑舐了一下下唇,「你的神殿武器我会好好卖个好价钱。」
「找死。」吴叶话也不多说,一记镰刀就砍出去。听见开打的声音,我抬起头从叶片的空隙间看起好戏来。
中年大叔一点都不喽罗地从腰间抽出一根铁鍊来。看到铁鍊的两端各有一铁球,我不太确定这种武器是不是叫鍊锤。因为我以前从未看过实物或图片,只看过文字描述而已。
大叔把那武器轻巧的一挥,铁鍊的一端轻易地缠上了镰刀的刀柄,牵制住吴叶的攻势。与此同时,铁鍊另一端的铁球,袭向了吴叶的腹部。
正当我感叹胜利女神的品味未免太差、竟然择大肚子大叔而弃帅哥不顾的时候,吴叶嘴角微微一勾,竟然微笑著一拳把来势极凶的铁球横扫出去。据我这个门外汉估计,被那种速度的铁球击中的话,大概至少会断几根骨头。而大帅哥的左手也不出我所料地,发出骨折声音的同时,外带变得血肉模糊。
绝对不是在拍剧。这是修罗场啊啊啊!--内心发出不明呐喊的我,拉低了帽子,开始准备溜之大吉。
可惜我离开之前的所在地还不到一米的距离,白发飘飘的吴叶大帅哥已经一个欺身,冲到大叔面前。大叔的身手看来不是盖的,可是吴叶的招式几乎只攻不守。几声骨折声後,伤痕累累的吴叶咧著大无畏的狂妄笑容,一记侧踢把终究只能担任喽罗角色的胖大叔踹晕了。
脸上染血的吴叶用幸存的右手,扛著镰刀走到我身前俯视著我。因为逆光的关系,我只觉得此刻的吴叶尤如一位血染的神祗,既美丽又残酷。
「喂。」吴叶冷笑著对我如此喊著,「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是否也在打我神殿武器的主意?」
我回想了刚才两人的对话,便指著大镰刀问:「神殿武器?」
「这看了就知道吧。」吴叶冷冷地说。可是啦、我就是看了也不知道才问的。
「神殿武器很值钱?」愚蠢问题第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