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鸟立马扑腾上去,狠狠一喙,重重啄向鸡脯肉。
这家伙真是个识货的。
任何方勾唇。
算了,看在它天南地北风霜雨雪春夏秋冬一年到头辛苦飞的份上,纵着点就纵着点罢。反正,它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不会因嘴馋误了事,称得上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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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任何方扬扬下巴朝角落里那人示意。
半躺着的人坐起身,等着任何方的下文。虽然看不到眼神表情,光是肢体细微之处,任何方也知道对方戒备着。
人用来交流的语言,自古岂止一种。
当着他的面将手里的烤山鸡一分为二,各咬了一口,示意没有作什么手脚,将一半扔了过去。
--"见者有份。"
这本是山里猎户之间的规矩,为的时运总有不常,所以猎户之间常通有无。碰到孤儿寡母的,更是天天月月年年有一份。那人既然是猎户,勉勉强强马马虎虎也可以作理由。
任何方并不想和陌生人有交道,更不想和人结伴而行。他进阳龙城是有要紧事去的。
好在这人萍水相逢,性子又冷,不主动和他攀谈,不会有过多纠葛。所以,虽因为前世形成的性格无法让他大嚼烤山鸡,同时却坐视对方啃个冷馍就歇息,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纵了自己心意就纵了罢。明早早些起来走人就是,即使同路,凭自己的脚程,还怕被他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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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苍道了谢,并不和任何方客气,只是也没多说话。
任何方江湖上古怪性子的人见多了,何况还有前世那些人刁钻诡异的行为,淳于苍在他眼里实在不算奇怪。
淳于苍则是从小一个人惯了,知道没有人敢接近自己。
两个人理所当然隔了火塘各自吃了,虽不知对方姓名,竟然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丝毫尴尬。
任何方填饱肚子,拎着黑背枭在忙活的那只烤鸡,连鸟带肉扔在一边的细柴堆里。
枭扑腾扑腾几下找回平衡,还没有吃尽兴,不满地朝打搅它的主人低低鸣了一声,又埋下脑袋继续努力去了。
这屋子里并没有别的物件,炕床什么的也没有。倦鸟归巢完毕,任何方靠着柴堆,解开水袋,抿了口奶酒。
冷冷的酒落到肚子里,就热起来了。
淳于苍出门抓了几把雪吃了解渴,再进门刚好看到任何方这副样子。
久违的奶酒味飘开来,勾起太多记忆,他有一忽忽恍了神。
"门。"任何方拧上水袋扔过去,提醒道。
再不关几丝丝暖意就都跑没了,雪也快飘满屋子了。我倒不怕,可是我家鸟吃多了,不好着凉拉肚子。
淳于苍本能地接了,反应过来,连忙阖上木门。解开袋子喝了口,只是一口,就把酒袋扔还了任何方,拱拱手致谢,回自己那里倚着歇了。
那不大不小的一口却含了良久才慢慢咽下。
任何方知道对面这人八成是想起了旧事。山里猎户,脸上有道疤痕,瞎个眼什么的,都不至于怕人看去戴上面具。他既然戴了面具,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不是毁得见不得人,就是仇家之类。他自然不会蠢到去探究,无聊到去插一手。
打了个哈欠,任何方翻身睡觉。
四方红墙锦绣锁 上
阳龙城。
内城,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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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方趴在寝宫帐顶上方的梁上画地图。
这十来天已经把皇宫里各处摸得差不多了,来去路线,各处所住之人,几时换班,几时加值人手,一一标记。
说实话,入宫行刺是下策,上策是等皇上外出的时候。
其实按照任何方的想法,还有上上策--小小一搓趁人不注意时从屋顶落入酒杯的粉末,简简单单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那样难免牵连到别人,是誓死手刃昏君的廖君盘所绝对不会采取的做法。
目的达到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计较那么多?朝中宫中都是吃人的地方,不被害死没准还死得更惨。何况,皇上死后,赐死陪葬的少得到哪里去,最后八成还不是一样。
知道廖君盘宁愿身死也不会选择一辈子背负这种负疚,任何方叹了口气,揉揉手腕,捏捏生疼的手指,继续画。
他用的是自制的炭笔,无非借鉴了前世铅笔的构造。感谢少时无所不及的好奇,任何方记得清清楚楚,照旧用H来表示硬度,标记浓度,在狼毫羊毫一堆的笔筒中,每每见了,都颇有亲切的熟悉感。虽然眼下手中这支刻着"2"字符的铅笔,就石墨和粘土的比例而言,恐怕不算是标准产品......看在原木笔杆的份上,也就合格了吧。
皇帝平常很少来中宫,皇后是个失宠娘娘,背后权势也比不过中宫太子得宠的生母元妃,中宫占的位子又不错,方便四下勘探,所以任何方挑了这里画地图。
至于是不是会有损皇后娘娘清誉,这就不在任何方考虑范围内了,反正也只有三方知道--天,地,任何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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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前花厅。
......
......
"徐太尉免礼,有事尽管奏来。"珠帘重重后,一个三十不到,端庄柔美的妇人道。
"谢皇后娘娘。"发须皆白的老人身着从一品,在一旁太监端来的椅上坐了。
皇后微微扬扬手,贴身的婢女勾起珠帘,领着一干人等尽数退下了。
"父亲,可是为宰相弹劾车将军一事而来?"
"正是。娘娘,郝廖孙车皆已往,后面,就该是有余了(徐)。"
"......"皇后蹙起了眉。
"主幼则外戚专权。东宫太子刚过韶年,徐家,危哉--!"
"早知今日,当初廖家有难,父亲何必袖手旁观,二妹她......"
......
......
廖家?
任何方支起耳朵。
二妹?
任何方索溜溜贴着横梁往前花厅爬了几丈。
这徐家二小姐要好好查查。
......
......
"......你不懂啊......"徐太尉长叹,情绪已然激动,把皇后的闺名都拿出来了,"廖家功高震主,不是父亲不想,而是父亲不能啊!"
"......秀儿糊涂了。当初,是相家(宰相家)帮着王家(皇帝家),如今,王家相家是一家了。"皇后长叹了一口气,绞紧手指,绣帕紧绷欲裂,凤目含泪,"可怜我那六个月的......"
......
......
相家帮着王家?除了皇帝,还有宰相吗?
二师兄,你可真糊涂。听听,连仇人几个都没有弄清楚。
......
......
"秀儿,为父的对不起你和萱儿......"老太尉长叹,"送你入主中宫,却终究还是害了你啊--"
"父亲!"皇后哀道,"秀儿从未恨过父亲!"
"咳,没有恨,总是怪你父亲我的罢。"苍老的声音分外凄凉,"想我徐家,数代尽心,参照史今,不敢说精忠无双,却也当得起这锦衣玉食,如今竟然落得如此地步,怎能不让人心寒呐。"
"父亲。"皇后恳切道,声音里多了一股绝决的意味,"唯今之计,父亲当告老还乡。"
"秀儿你,一人......"
"父亲!小弟仍在,这已是徐家最后一点血脉了!与其等到时候璋玉俱碎,不如保全其一。"
"只怕已经告不了老,还不了乡了啊--就当告老还乡,怕也是逃不过斩草除根,过不了沙江了!"
"父亲大人,告老还乡,偷梁换柱。"皇后深吸口气,"只求父亲放小弟作个普通人,哪怕汗滴禾下土,也好过埋恨帝王冢!"
"为父,咳,为父原来已经老了啊--若有幸脱出去,从此徐家家训尽废,只得四字--不得出仕!"
"父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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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兴趣听政治斗争失败的父女两抱头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叨念家常,任何方出了中宫,往元妃的蕴月殿去。
四方红墙锦绣锁 中
"王爷,王爷,别走那么急......"
"本王想一个人静静。"什么时候本王步行的速度也落入你们的管教了,真正可悲可笑。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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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池徵雍扫一眼跟在身后寸步不离,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两个宫女,没有说话。这些人都是皇上安排的,用来监视他这个尚未弱冠,因身体违背和,久居宫中的弟弟。
多么好的借口。
华和殿的门推开又合拢,一身紫袍的身影没入了里面一堂昏暗里。
这里可以暂时忘记甩不掉的尾巴。
池徵雍自嘲地笑笑,目光在殿内依次悬挂的先皇画像上一一停留。
母妃在宫中,在太后手里。自己在帝都,在当今皇上手里。另外几个王爷又好到哪里去呢?还不是一样。放任外戚专权,只顾倾轧自家兄弟,真不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池家众子,如今却是这样的景况,父皇,您若在世......
"--啪。"
池徵雍不敢置信地摸摸帽子,颤巍巍地收回手,盯死了其上沾满了一手的软粘粘的东西。
瞪大眼睛对着手里淡黄色的半固体......
这是?
"对不起。"任何方从梁上探出个脑袋,很不好意思,"我在吃饭,不小心掉的。"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池徵雍看到的是一个清秀的,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因为打有记忆的襁褓时代开始,便是这寂寞压抑的宫廷生活,无处述苦无人相解的绝望无力,又因为这少年腼腆的道歉,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大呼禁卫。连他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放下了戒备,没有用什么严厉的措辞,甚至语气里还带了点示好。
任何方拿出一块糕,咬了一口,回答,"我为了我师兄来的。他病了。"
心病。
要皇上的命才能医好。
"你师兄?他入宫了?"
任何方摇摇头,"他在山上。"
"哦......"池徵雍当下猜到了几分,"太医院在这里的西边,晒着药材,有很多白胡子老头的院子就是。"他不知不觉用上了哄人的语气,轻易就把自家的底子给卖了,"如果是找稀有药材的话,内务库在太医院西北一些的地方,但是那里都有锁有卫士,不着痕迹地进去恐怕很难。"
"嗯。"任何方点点头,并没有否定池徵雍的自作聪明,"我知道了。"
本来就知道了。
两腿绞住厚布帘,晃悠悠倒挂下来,任何方伸手向池徵雍递出一块糕,"你要吃吗?"
池徵雍笑了一笑,接受了任何方表示谢意的馈赠。
糕点是宫中的糕点,不是没吃过,只是在池徵雍而言,这次不知为何,分外美味。
大概是因为有些饿了吧。
从小他并无可以放松自己的玩伴,这少年,对他而言,是第一个朋友呢。
连池徵雍都没有注意到,他避开了来历姓名这些敏感的话题。江湖故事多少在寂寞的岁月里听过一些,隐隐约约知道是容易被人忌讳的问题。这少年看上去虽单纯得很,池徵雍却不敢唐突,只是在心中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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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任何方咬了口桂香芙蓉饼,又递给池徵雍一根翡翠鹧鸪腿,忽然惊讶道。
"怎么了?"池徵雍左手饼,右手鹧鸪腿,有些担心任何方掉下来,还有些担心他倒挂着吃东西呛到,或者积食不良,小心地问。
任何方挠挠头,"你印堂发黑呢。"
"......"一般人听到这话本该生气,池徵雍却只觉得悲哀,垂头别开眼去。
印堂发黑,血光之灾,在这宫中并不希罕。而导致他印堂发黑的根本,却是自己的哥哥。
面前这少年为了他师兄来找药,他们肯定感情很好吧,师兄弟尚无血缘关系都如此......
自己家,却兄弟阂墙......
"别担心。"任何方道,在腰带里摸索着掏出两个丸子,"这是师父给我的保脉护心丸,你要是忽然觉得快要晕倒了,就吃一个,然后喊太医。"
"嗯。"池徵雍把饼塞到嘴里,腾出手接过一个,"另一个你留着自己用。"保脉护心,听起来像是有心疾的人用的。
他并没有说出口的是,血光之灾,不是晕倒。若是一杯鸩酒,什么丸子都没有用。
"师父给了三个,我已经留了一个啦。"任何方伸伸手,示意池徵雍把另一个也接过去,"印堂发黑,不过不是十分十分严重的样子。嗯......你半年里不要杀生......"春猎你也就别去凑热闹了,免得成池鱼,"......应该就过去了。"语气里颇有安慰之意。
池徵雍心下一暖,兼有些哭笑不得。
这......这感情是遇到小算命了。不是十分十分严重,减一层,那就是十分严重了。可是自小到大,除了母妃和母妃的老嬷嬷那里,还从没有人对他好,又怎么忍心说实话。当下接过,收在随身锦囊里,"谢谢。"
任何方笑笑,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小串碧玉般的水晶葡萄,"来,水果。"
年少的王爷嘀咕,大冬天的葡萄,这少年倒底在哪宫哪殿偷......暗中取用的膳食,怎么比自己吃的还好。
终归不好意思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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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回去了。"池徵雍看看屋子外面的日光,"明天你还在这里吃饭吗?"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我弄些好东西带过来。
任何方摇摇头,"师父给的限期到了,我今天晚上去看看,然后就得走了。"再不走就赶不上回山上过年了。
"那,要是你没有弄到......"
"太尉府,宰相府,还有什么什么王府的,都有人去看了。"那个人就是我,"师父说,师兄命顺,此番劫难,我们努力尽了人事,肯定就好了。"准备了这么多,廖君盘要是还有个茬子,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如此守卫森严的地方,这少年的同门都能来去自如......池徵雍心中一动,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你们都回师门过年吗?"
"是啊,然后打雪仗,元宵那天还要种吊吊花。"雪仗是打的,不过不止是儿童嬉闹,更多乃山野实训。
至于后面的......纯粹胡扯。
"吊吊花?"这是哪里的植物?
任何方左右掏掏,拎出一个小油纸包,"我带了一些种子。你要种吗?要随身带着,那样种的时候许的愿就会灵验了。它们长得很快的,春天就能开花了。"相你面色,有人在你饮食里加料。亏得太医个个都保持缄默。你把它们种在院子里,多少能消点慢性毒对身体的伤害。
"好,我要。"池徵雍不由莞尔。回去好好问问查查,这是哪里的风俗。
"记得种在窗台上。这些够种十几个窗台了。保重。"不再见。
"你也保重。"窗台上?什么地方的民居是这样结构的呢?宫里和皇都的屋子都不是这样的结构,似乎西南民居有类似,那边多山野,藏个世外师门也容易......到时候种在盆子里,放在窗台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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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徵雍回去了。
任何方坐回梁上,吞下一颗解药变回原来的声音,伸手摸摸脸上的易容,目光忽然锐利起来。
池徵雍,你若是能活过明年春猎,没准,会成为下一代君王。
虽然你从襁褓就在皇帝哥哥的控制下,没有动过这念头,或者说不敢动,连书也不敢念好念多,但终究有个厉害的母妃,有几个不错的师傅。看你的品性,应该不至于像现任皇帝一样糟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