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将杯子放在石桌上。
"王爷,外面风大,不如回屋吧。"我慢慢屏了气,右手的手指神经质的伸直,感觉到指尖的血管轻轻抽动,手中却什么都没有。
"你先回去吧。"他伏在桌上,将头埋入臂弯,声音闷闷的。"我等一个朋友,应该快来了。"
我安了安心,似随意的抬眼扫了一下树上的某个角落,握紧玉箫走回屋子。
□□□自□由□自□在□□□
树上一个黑衣人轻笑了一下,又似全然没有发出过声音,一旋身子倒挂在某个粗壮的树枝上,离地不过一米。
"珉。"他轻轻唤了一声,等了片刻没听见回应,干脆翻身下来,落在石桌旁。
谢离走过去,任一头半长不长的乌发自由的散在背上,紧身的衣服包裹着他年轻而结实的身体,像一头黑色的豹子,灵敏而富有张力。
随意坐在桌前,嗅着还未散去的酒香,谢离望着眼前睡着的人,眼中射出狡黠的光芒,闪电般抬手,迅速拔下头顶固定着发髻的白玉簪,一头黑瀑般的发丝倾泻下来,瞬间滑到腰际,泛出柔亮的光泽。
谢离得逞的笑着,看着眼前这个人终于从睡梦中醒来,微微有些懊恼的蹙着清秀的眉,眼里的眸子因酒醉而覆着一层雾水,朦胧轻动。随意扯来一缕发丝把玩着,谢离开口问道。
"干嘛让那小子喝我的酒?"声音澄澈如同月光下的溪水。
"不知道。"扯回自己的发,唐珉的声音里带着些赌气。
"小珉啊,"注意到眼前人脸上可疑的红云,谢离打趣的看着他,"你不会是因为我好久没来看你生气了吧?"
"十九......"恨恨的声音。
"嗯?"慵懒而调笑的语气。
"......"微叹气,"我觉得他很像从前的自己。"
"别想了,都过去了。"轻轻安慰着,谢离撑着下巴看向杯中的酒,"我觉得他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嗯。"没有再说什么,唐珉把头又放回臂弯,静静的趴在石桌上,忽然感到身上一阵酥麻,轻哼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谢离横抱起唐珉,点了他的睡穴,几个纵身,向豹子般穿过庭院,很快到了唐珉的屋外,一脚踹开门,里面并没有人。
稳稳的将怀中人平放在床的里侧,谢离替他拉好被子,手背蹭了蹭唐珉因喝酒而略微有些发热的面颊,低低笑了一声。
"傻子。"
说罢,再不停留,宛若一阵夜风吹过,只有门微微的敞着,初升的月光撒在门口,一室梅香。
觉醒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呆望着空无一物的上方出神,夜色寂静。
在毓王府休养的这半月来,不用为饮食中是否搀毒而处处提防,不用为怕别人察觉到叶辛的变化而时时警惕,甚至在王府里可以畅行无阻,不会被人监视,加上锦衣玉食和珍贵药材的调养,可以说我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连体内的毒都去了七八成,我的灵魂与这具身体的切合度也在与日俱增。
这些都是可喜的变化,唯有一样,我的心很乱,越来越乱。
自从遗忘的记忆回归身体后,我发现自己在缓慢改变着,虽不明显,却格外的清晰。
起初,我以为这种记忆会像从前那样一夜过后尽数忘却,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就发现我的记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明晰,连细节也开始呈现,像一本放大的书,完完整整的摆放在眼前,任君翻阅。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只是一种直觉,我并没有找回全部的记忆,而丢失的那部分,是最令我痛苦的部分。我也许会在今后的某个特殊时刻想起来,也许会彻底遗忘,但无论是哪一种,对现在的我都十分有利,诚实地说,我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去消化这份痛楚,若是再像从前那样疯癫,只会使这局势变得更加纷乱不堪。
不仅如此,我的头脑也比从前更加清晰,理解力或是判断力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加强,感应力也逐渐向做杀手时候的我靠拢,可以察觉到百步之内人的气息。现在的我,越来越像从前的夜心。
闭上眼,脑子里很乱很杂,许多往事会不经意的在脑中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残影。
一张脸,忘记不了,不是毓王,也不是子熙。那日的惊鸿一瞥,却在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那个夜心,选择了逃避。现在的我,不想再做一个杀人的工具,不想做别人手中的棋子,不想失去心爱的东西,不想,不想体验那种刺骨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屈辱,不想做一个行尸走肉或是嗜杀成性的疯子。
以前的我也许是个被人利用到什么都不剩的工具,没有资格爱或者恨,甚至没有资格去选择生或者死,被主人抛弃的时候,才是结束的时候。也许我该感谢罗琛,让我以清醒的方式去死,像一个人一样决定怎样死,这是一个杀手的幸运。
在真正想要去死的时候,我并不是全无遗憾。也许一个绝情绝爱的人才是真正的杀手,但我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后悔爱上子熙,不后悔爱他至深,甚至为爱毁了自己。我只是遗憾,为何没有早一点学会去爱,为何在失去之后才真正懂得爱。我一直贪婪的从子熙那里掠夺爱的温暖,却从无回馈,我不知道他是否幸福,但那种能够依赖的感觉,对我太过重要,重要到忽略了他。
我是那么的自私,只懂索取。失去子熙让我痛苦,但更多的是无法释怀的自厌,还有寂寞。我看到鲜血和死人会想呕吐,但是看见自己却是无尽的厌恶。为了把心里所有的感情都排挤出去,五年来我不停的受伤,每次出任务都是只攻不守,唯有疼痛,能让我纯粹,替我分担心里的疼。
这种感觉,我厌了。
这一世,我想为自己而活,我想要自由,想要家,想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生活,去爱,还有被爱。我知道这很奢侈,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到幸福,只是真的很想去感受哪怕一次,不带遗憾的爱,纵使再离开,我也认了。
我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感受到这个复杂的局势,我很厌倦,怕自己卷入麻烦;看到叶辛对这个世界的淡漠,和对家人的处境无能为力,我替他愤怒,心疼他的无辜;能够在这个世界体验到亲情,能拥有姐姐和娘亲,我理解为幸运;能遇见一个与子熙如此相似的人,我突然对来到这里有了新的认识。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这理解成上天对我的仁慈,给我一个机会,去弥补前世的遗憾,像子熙一样,去爱一个像子熙的人。这也许有些滑稽,或许比原来更辛苦,若是可以了结心愿,无论如何,这一世都是赚了。
子熙,子熙,我终于还是想起来了,怎么办好,心里果然还是有点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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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只是微微发亮。
我隐约听见了琴响,恍惚中还以为是在叶家,姐姐坐在门口庭院的梅树下,为我弹奏古老的琴曲。待睁眼看到头顶青蓝色的纱帐,我才清醒过来。
穿好衣服,我就着昨日的冷水简单的梳洗过,把长长的头发用一条黑色带子绑好在身后,推门出去,还是薄薄的夜色,秋日里弥漫着乳白色清浅的雾气,飘荡在院落中,一阵缥缈的琴声传来,宛若一根细线,若有若无的指引着方向。
顺着声音向前摸索着,我敏锐的感觉到前方有人。果然,随着距离的靠近,琴声也越来越清亮悠扬,毓王随意的披着一件雪色罗衫在院中抚琴,乌黑的发并未绾起,垂直散到腰际,显得人清丽脱俗,恍若谪仙。
我不想打断这种和谐而宁静的感觉,静静的立在回廊的红漆柱旁。
许久,琴声停歇,毓王并没有起身,仿佛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王爷。"我低低的唤了一声。毓王的身影没在这雾气中,飘忽不定,我竟有种他会驾云飘离的感觉。
他回头,莹白的手指离了琴弦,轻轻的放在腿上,一双眸子璨若星辰,淡淡的看着我站立的方向。唇角熟悉的微勾,面容宁静安详,整个人虽动实静,古典沉静的气质压得我自惭形秽。
仿佛置身梦中,看他启唇,开开合合,我却无法将听到的字眼理解成句。许久,我才知他是唤我过去,有些尴尬的笑笑,我在他身后的长廊下捡了个干净的位置盘膝坐倒,取出我的玉箫,随意的抚摸着。
毓王起身离开琴凳,走到我的身旁,一撩衣摆,坐在附近的台阶上。他的里衣上绣着点点墨梅,衬着他的脸有些个书卷气。
"叶辛。"他开口,依然是温和的语调。
"王爷可以叫我夜,黑夜的夜。"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不知为何,希望他能这样唤我。
"这才是你的名字么?果然很贴切啊。" 他淡淡的笑,唇边泛开一丝丝的涟漪。
"夜,"顿了一下,他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何会关注你么?"
我一愣,敛下了眼,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虽然毓王表现出来的安定和淡薄,是可以让人忽略他的身份,却并不代表他并没有一个王爷的心智。突然对叶家一个默默无闻十六年的"闲人"起了关注之心,还将其带回府中,且不论会对他的声誉造成怎样的影响,单是可能因此而得罪叶家,就不是一个王爷会做的事。
叶家已经没落了几年,但凭着大哥叶擎与肃王的关系,若是肃王能够顺利登基,那么叶家的再度复兴将指日可待。我并不清楚叶辛究竟掌握了些什么样的把柄,能令赵碧莹身后的势力如此忌惮,而这个势力,也许是赵家,也许是皇族。他们不希望我死,更不希望我能逍遥的活着,唯有将我置于他们的掌控之中,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
通过这几日对自己身体的查证,我发现下毒之人一直是非常谨慎的,毒的剂量很小,却能对身体造成影响,让人行动不便,浑身乏力,思维紊乱,逐渐丧失抗争能力,这样的剂量,通常来说是不会致死的。也就是说,让叶辛中毒死掉的另有其人,他打破了一直以来小心维持的平衡,也就解释了为何叶家的家主和站在肃王这一边的大哥会在我病愈后突然想要见我。
也许,跳出来看这个局,会十分的清晰。叶家也许是替幕后之人在监视着我,敌不动则我不动,而当我出现问题的时候,他们则需要将情况回禀各自的主子,再决定如何处理。虽然我不知道叶辛究竟有多重要,但在他们对我做出反应之前,毓王将我带离叶家,却足以打乱他们的计划。毓王不仅会得罪叶家,也会得罪到幕后之人。
除非,他知道我的身份,看清了利用的价值。
"你很像从前的我。"一个声音飘入我的耳中,有些沉闷。
"哦?"我淡淡的应着,没有相信。不可能只有这么简单,否则就是我把他想得太聪明了。
"记得刚看见你的时候,听着那首曲子,觉得天地间很安静。我觉得自己的到来好像打破了什么,又好像有种很庆幸的感觉。看着你那双眸子,里面有很多东西吸引我,我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总是能得到许多惊喜,让周围无聊的事物都变得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很好。"他撑着下颌,静静的回忆,光华流转。我有些分不清虚实,只好不置一词。
"你的诗词很特别,却有着深刻的意味,当时你站在梅树下,吟着那首《梅花三弄》,动人心魄的感觉,现在想来还是回味无穷。也许是我的错觉,那天你见了睿王之后,变得不一样了,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也许,我并不喜欢你的转变。"
说罢,他不再开口,就这样静静的看我,时间仿佛也停止,只有风,从我们中间吹过。
我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里的情绪消失不见。我为他的话感到一丝心痛,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需要被谁原谅。
"哪里变了?"我平静的看向他,问道,声音里没有起伏。该醒了。这个世界里,谁做什么,只要有自己认为正确的理由,就不需要别人的原谅。
"变得更加......寂寞。"他答,理由简单的让我想流泪。
我是寂寞,因为寂寞所以爱人,因为寂寞所以伤人,因为寂寞所以杀人,因为寂寞所以更寂寞。只是这个世间,还有几个人是不寂寞的。
"也许吧。"我轻笑,"只是这样的我会更好的保护自己。"
他注视着我,许久,才挪开视线。
"王爷。"我仰起头,看着青白色的天空,朝阳在酝酿着从东方升起。遇见我也许是你的不幸,但我却需要为自己的幸福而奋斗。
"什么?"他轻轻回答,转过身并不看我。
"承蒙王爷厚爱,叶辛的身子已经复原了,不敢叨扰王爷,今天是来辞行的。"我站起身,抖落衣衫上的尘土,向着他的背影行礼。
"嗯。"他停了半刻,好像有些犹豫,却终于开口。
"过些日子一些朋友约着去景阑山赏景,他们非要带着你去,说是想看看你的文采。我看你身子也好了,若是想去,便回去准备一番,你表哥到时会去接你。"说罢,轻叹了一声,再开口,"睿王也会去,若是......你不想去,便不要勉强。"
他起身,从我身边走过,不再停留。
一阵硬硬的疼痛划过胸口,我抚胸,感受心跳由指尖清晰的传来。我不能迷茫,不能犹豫,这是我选择的路,不再逃避,即使痛,也要笑着去承受。
我抬脚,离开这个院子,初升的霞光撒在古琴上,一只鸽子扑啦啦飞向树梢,稍停片刻,飞离了府宅。院子旁一个房间里冒出一缕轻烟,简短的信在明灭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只余下一小片没有烧尽,仿佛是个"赵"字。
暗涌
从毓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背着一个包裹独自在稍显空旷的街道上走着。
毓王没有再来看我,只是嘱咐管家给我带了些药材和衣饰。我没有推辞,尽数收下。现在不是谦让的时候,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如果可能的话,我更希望要些白花花的银子。
以前在暗罗堂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是别人给准备好,我只用执行任务。到了叶家,每日起居由叶辰照料,我对钱更是没有概念。今天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出门,我才发现叶辛原来过着如此拮据的生活,身上竟是一文钱都没有。
因为需要独自去办些事,并没有让毓王府的车夫送我回府,摸索着找到了几家当铺。好在毓王送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随意当了两件玉饰就凑齐了二百两银子,可以维持一阵子了。
回到叶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走过这么多路了,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果然硬撑是个坏习惯。
走回拥梅居的路上没有人拦我,身后的眼睛倒是不少。我没有心情搭理他们,索性当作没看见,穿过偏僻的小道,直接回了自己的屋子。
推开院门,两个丫鬟正在屋外扫尘,见是我回来了吃了一惊。我吩咐她们去准备点热水沐浴用,努力忽略掉她们的惊慌,径直走进了半月未回的房间。
屋里很静,没有人。我闭上眼睛,心在一点点下沉。随意的将包袱抛在桌子上,我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感受着浑身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气息也逐渐平静。
不多时,两个丫鬟将桶里的水注满,只是蒸腾的水汽,并没有药香。是了,知道我那些习惯的人不在。
我的嘴角勾了勾,笑意却没有进入眼里,身上的轻寒缓缓飘荡在屋子里。脱了衣衫,我泡在温热的水中,一天的疲惫汹涌而来。骨子里酥软的快要碎掉,四肢泡的有些脱力。我心里暗恨赵家的人,居然把好好一个人的身体整成这个样子,若不是我悉心调养,就算没有那副毒药,叶辛也多活不了多少日子。
天色迅速的变暗,屋子里的光线从格子窗里不自觉的退缩,直到夕阳落山,才完全退出屋子。
桶里的水已经完全冷了,我的皮肤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莹白光芒。撑起自己沉重的身子,我简单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松散的系了带子,坐在书桌旁的躺椅上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