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眼中一热,心里暗骂自己,来到这里后是越来越软弱了,以前打死都不吭一声,现在则是动不动就掉眼泪。正想着,冰冷的手却落入一个温暖的归宿,娘亲眼睛也是红红的,心疼的拉着我的右手,像是捧着一件至宝。
从来没被人如此心疼过的我,就那样静静的任她拉着,在小屋里坐了一下午,可以放任的去笑,笑到脸也僵了,仍是想要笑给她看。
甚至很多年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简单的我,也仍是在想,若是能再像以前那样被人牵着手,听她细碎的唠叨磨厚我耳中的茧子,什么权势,什么富贵,或者连这性命,也都可以抛弃,只要,还能对她笑。
会友
在姐姐与叶辰细心的照料下,我的身子有了很大的起色,本来苍白的面颊上也逐渐有了血色,让姐姐很有成就感。
说起来,叶眉只比叶辛大一岁,当然比起原本的我来还要小很多,但自从进入这个身体,我对她渐渐有了感情,把她当作亲姐姐一般,时而也撒撒娇,任她纤细的指节敲在我的头上,感受着这得来不易的亲情。
眼下我正赖在叶眉的闺房中看她绣手中的鸳鸯戏水。
姐姐微眯着眼睛,淡淡的眉散开在这白净的脸上,轻盈灵秀。手中的银针在雪白的布料上来回穿梭,渐渐的两只鸳鸯的图案清晰起来。
我无聊的在房里走来走去,看着房中精巧的摆设。
哥哥叶擎回家的这段日子里,赵碧莹不敢对我做的太过分,我也就有了外出的机会,后来她发现我出来也只是去沁竹院看姐姐和娘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这几日连跟在我后面转悠的"尾巴"都少了。
几天来,我练完功后就喜欢到这个宁静的小院里坐坐,尤其是姐姐屋外的一大片湘妃竹,更是深得我心。叶辛是啥眼光,守着一颗没几朵梅花的老梅树,还不如这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子好呢。
"辛弟,别傻站着,来这边坐。"姐姐放下手中的活,用柔软如水的声音唤我。
"你总是绣那东西,又不理我。"我踱过去,像是赌气的孩子。
一朵秀美的花绽放在姐姐的唇角,无声息的笑容更显出几分恬静。"辛弟想要姐姐陪你说话么?"她依旧是柔声的问,无限包容。
我的目光扫到紫檀木桌上的七弦琴,指着说道:"不如姐姐来弹琴吧。"
她将银针插在尚未绣好的两只鸳鸯中间,把竹绷子轻轻搁在床前的小几上,叫丫鬟抬了琴出去,拉着我的手走到院子里。
摆好琴,姐姐在琴前坐定,玉白的手指抚在弦上,温和的问我:"辛弟想听什么曲子?"
"就枉凝眉吧。"我脱口而出。枉凝眉是红楼十二箫曲中的一首,哀婉曲折,当初一听便喜欢上了。
"那是什么曲子?辛弟听过么?"姐姐有些疑惑的声音落入我的耳中。
糟了!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枉凝眉是清朝时期的曲目,姐姐若是知道才奇怪了。
"我是随口说说,不知道姐姐会弹什么,不如随便捡个拿手的弹吧。"说完,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我又加了一句,"姐姐弹的我都喜欢。"
"你真是......"姐姐没有再思考"枉凝眉"是个什么东西,轻轻的扫给我一个小白眼后又沉吟了半刻,手指终于勾弦,右手微挑,左手轻捻,流水般的音色便从琴上滑出,流入我的耳中。
没有听过的曲子,这个朝代果然是,呃,非常的无语。
我望着眼前的碧竹,凝神听着泠泠的琴声,时而绵延,时而轻疾,宛若涔涔流水,自高山蜿蜒流下,绕过峭壁横石,一路向下,最终汇入涓流。当绵绵琴声消逝良久,我才回过神来,扭头对着姐姐嫣然一笑。
姐姐沉静的笑着,忽然起身让出位置,走过来拉着我的手,眼中有着一丝难见的狡黠。
"不如辛弟也来弹一曲,就弹你说的那首枉凝眉吧。"她一字一句的说着,显然是对刚才的事情没有忘怀。
"哈?"早知道姐姐有这么强的求知欲,我就不会提那什劳子的枉凝眉!天知道我现在是欲哭无泪,本就对音乐不怎么感兴趣的我,当初若不是被一群老头子拿着火箭炮威胁,连箫也不会碰一下的。然而最好笑的是我还偏偏极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老头子们问我当初为什么会学箫的时候,我说,这个又粗又长,打架的时候可以当棍子使,差点把一群人气休克。
逃不过姐姐的请求,我从怀里取出暖玉箫,打算蒙混过关。
"姐姐,我弹琴弹的没你好,不如用箫代替吧。"
姐姐略有些吃惊,看着我变戏法似的取出玉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是默许了。
我慢步走出两三步,将温暖的玉箫凑到嘴旁,熟悉的曲调在脑间回荡。缓缓吸一口气,低沉圆润的箫音逸出,轻轻的飘散在风里,在这竹林中穿梭。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意外相见本该有一段美好的姻缘,曲子缓慢起音,似在叙述平淡的故事,只是那轻颤的箫声里,一丝难以忽略的情愫泛起,哀婉缠绵。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该是怎样的选择,在无数次的哀叹后,若是可以选择,是否还会站在同一个路口,等待一样悲哀的结束。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比谁更清楚结局,比谁更知道这是无望的付出,可谁又收得住,这满满一腔的爱意,早已是交给了他。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点点玉珠,流断三江水,却是自始至终,无怨,无悔。
一声叹息,我放下手中的玉箫,转过身来,却愣在当场。姐姐竟泪流满面,恍然所思的握住一方绢帕,指节苍白。
我走过去,慢慢的将手覆在她冰凉的指上,姐姐盈盈泪光,眸子一转,两滴眼泪又滑落下来。也是,这本就是红楼梦中最哀婉的故事,也只有姐姐这般年纪的少女最能懂得,那独守空闺求之不得的悲凉。
暗叹一声,我正欲开口安慰她,眼角瞥了一眼院墙立即忽然浑身紧绷。
有人!
最近的警惕性竟是越来越差了!心中暗骂自己,我回转身来,面对着来人。
好一个郎朗公子!
一袭宝月色的长衫,青蓝色的束腰将此人衬得潇洒倜傥。温和的面庞,乌黑的头发被盘在头顶,紫金冠和白玉簪将之紧紧固定住,清秀的眉目掩饰不住内在的俊美,白晰的皮肤更是如玉石般滑美,君子如玉,温润如水,形容眼前之人正合适。
我眼睛一亮,正欲询问他的来历,身旁的姐姐却突然挣开我的手,逃也似的回到里屋,琴也忘了拿走。
那人唇角略勾,清和的面容似浮起一层光晕,唯美而不真实。正在我恍惚之际,他却开口说话,声音也如玉石般清亮。
"好一首箫曲,敢问可是公子所奏?"
"正是。"我冲着他轻轻颔首,如此的态度实在让人对他不生好感也难。
"能否告知本王这首曲子的名字?"他慢慢的走近我,脸上始终保持着清恬的笑容。
本王!我愣了一下,立即躬身行礼。
"回禀王爷,在下所奏乃是自创的曲子,名叫‘枉凝眉'。"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三位王爷中的哪一位,只好笼统的说道。至于剽窃曹雪芹的专利,实在是情非得已,希望曹公念在我将他的作品在异世界发扬光大的份上不要记恨于我。
他止步,有点诧异我得知他的身份,略带惊奇的说道:"这竟是你自创的么?"沉吟了一会,又仿佛在回味般,站定在我面前,俯身托起我的臂。
我没敢让他搀,直起身来看他。
那一双眸子似采集天地之精华,细看之下又是另一番风味。他此时才看清我的面容,也是愣了一下。
我们二人并不说话,只是这般呆呆的看着对方,直到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嚣,他才回过神来,又对着我笑了一下,眉眼间的肃穆冲淡了不少,人也显得可亲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他仿佛对这个院子很熟悉,走到刚刚姐姐弹琴的地方细细的查看着琴弦。
"在下叶辛。"
"叶眉可是你姐姐?"我刚答完他便接了一句,似是无心,眼却向我瞟来。
我心里有些不悦,对他这样直呼姐姐的名字感到几分介意。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他。他却不在意,轻轻的拨着琴弦,我一愣,他竟是在回忆着弹出我刚才吹奏的枉凝眉!
我正要上前,一声笑语阻住了我的步伐。
"原来毓王是在这里弹琴作乐啊!都把我们忘在院子里了,真是过分啊!"
我顺着声音望向门口,又是几个清秀少年,看着装都是富家公子,而他们口中的"毓王",必定是眼前的这位王爷了。
来人并没料到我也在此处,只是微愣了一下,就轻笑着过来和我招呼。我见他们有礼,知道是毓王身边的人,不敢怠慢,恭敬的报了自己的姓名。
毓王此时也缓慢起身,微笑着看向我,又看向那群人,仿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我有些不解,也看向毓王所看的人。那人似有所悟,笑了笑,走到我面前站定,对我解释道:"这位是毓王,想必你已是知了,我叫赵简,你爹是我姑夫,论起来你还是我表弟。"
我晕!怎么现在又多出个亲戚!还是赵家的人!他看到我的反应,反而咧嘴一笑,露出莹白的牙齿。
"我们在和毓王商量去曲流殇煮酒赏梅,到这里寻一个伴,本想让你大哥去的,偏又不在,不如你跟着来吧。"他说完,看向毓王,他竟是轻轻点了点头。
"恭敬不如从命。"我点头答道。人家王爷都点头了,我不点头就掉头了。
赵简见我答应,干脆拽了我的袖子就向门口走去,我一惊,忍掉抽手的欲望,跑了几步跟上他的步伐。因为赵碧莹的缘故,我对赵家人本没有好感,但他少年心性和爽朗的笑容让我对他的厌恶不知不觉间少了许多。
一群人晃晃悠悠走到门口,一辆马车已准备好。众人登上马车坐定,车夫"驾"的一声,车身摇摇向前行去。
第一次走出叶府,我心里满是好奇,拨开座旁的帘子,我看向窗外。外面车马如流,热闹非凡,看的长时间被幽禁在院中的我心中复杂不已。心思转了几圈,车身一颤,已是停在一家酒肆的外面。
下了车,我望向酒肆的招牌。曲流殇,好一个雅致的名字,不知不觉想起王羲之和一干友人兰亭之旁曲水流觞吟诗作曲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荡,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毓王在前,大家跟在后面慢慢走进去,竟都是轻车熟路,想来必是经常光顾此处,连小二也对王爷驾临见怪不怪,恭敬的引了向里间走去。
一路上我没细看,只是小心的不要摔倒,光线暗淡,但众人仿佛都没有注意,只是专心的往前走。仿佛走了九曲十八弯,终于赵简一声"到了",才让我放下心中的一块石头。
眼前豁然开朗。盈盈溪水在空地周围的小渠里缓缓流动,空地上摆放着十几张桌凳,围着空地中间一丛丛的梅树,桌上摆放着似乎已温好的酒,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众人走上前去,依次坐定。因我是初来,便坐在下首。
我虽不会喝酒,但不敢扫了诸人的兴致,也端起赵简递给我的酒盏,浅浅抿了一口。香气馥郁,但酒却不烈,更像是现在日本的清酒,味道甘甜而清淡。
"还是老规矩,本王先来起头,若是谁对不上来,罚酒三杯。"毓王说罢,众人纷纷响应。
毓王端着杯盏,莹白的手指托着白瓷杯子,眼中流光溢彩,别样动人。少顷,他忽然出声道来,竟是一首律诗。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望春台。"
"好诗!"众人纷纷叫好,我也在心中暗暗赞叹。
"下一个我来!"一个青绿绸衫的年轻人放下杯盏,对着身后的梅树看了半刻,郎朗吟道:"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果然子明文采非凡。"毓王听罢也是抚掌一笑。
那个唤作子明的年轻人闻言也是轻轻一笑,下面叫好声更响。
我脸上不动,心里却是有些发愁。以前对诗词这类的东西少研究,师傅们教的也少,阴谋战局之类的才是我主攻的方向。现在突然让我硬绉是肯定来不及了,转眼间就快轮到我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由的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正想着,旁边的赵简已经做完,碰了碰我的臂,示意该我了。
我一急,脑中反而闪出一首诗来,说起来,反而是咏梅中的绝品呢。我心一轻,刚才紧张的感觉消去了不少。
"叶辛不才,略有小作,希望能入的去各位的眼。"我故意谦让了下,便循着记忆缓缓吟出那首诗,正是林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片刻的沉寂,让我想要炫耀的心情沉了沉,一抬头,正对上毓王蓬勃生辉的双眸,众人哑然无语,好一会回过神来,竟是一个个对着杯盏发起呆来。
毓王看着我,眼中波光粼粼,忽然绽开一个笑容,清风和煦,举了举杯子向我示意。我看着他的口型,耳中听到了什么并不清楚,我脸色一变,脑子里一瞬间有些空白。
他说的是"真真佳人,国士无双。"
佳人......................................................
惊鸿
我托着白瓷酒杯,有些个不清醒。
也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毓王刚才的话,此时脸上微微有些发烧。摇了摇脑袋,压下心头的悸动,我把杯中的酒倒入口中。
一片清凉。
"刚才这一轮,该是叶公子胜了,不知大家可有异议?"毓王放下杯子,淡笑着问遍众人,丝毫没有输了的不悦。
我一惊,猛抬起头来,众人竟是纷纷颔首表示同意。
胜了!怎么会这样?我只是随便找了首诗充数的,本想随便应付一下搪塞过去,现在反而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来了。
我轻蹙眉,有些郁闷。
"那好,现在开始第二轮吧。"毓王看见我的表情,竟似有些开心。眉目间柔和的如同春风吹过,让人看了心里舒爽。
等等,第二轮!我一惊,差点被酒呛到!我根本就不会多少诗,再这样比下去,就要露馅了。我趁着众人望梅思考的工夫,轻轻碰了碰赵简的胳膊。
"表......呃,哥,"我还是不太熟悉这样的称呼,皱了皱眉继续问道,"一共要进行多少轮啊?"
"等到大家都喝够了自然就停了。"赵简扭头冲我笑了笑,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奸笑"的成分,"今天毓王很看好你哟,好好表现!"
怎么表现?再剽窃古人几首诗么?我也得会啊!
无奈的勾勾唇角回应他善意的笑脸,我自己心里更加忐忑。
本来就不喜欢出风头的我,刚才是被逼无奈才卖弄的,早知道会落到这个境地,开始就不该跟着过来。
后悔啊!
正想着,毓王琉璃般明朗清亮的声音响起,我细听,两短三长,这次竟然换成了词。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玉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说罢,一声轻叹传入耳中,又仿佛从未响起。眼前人似玉雕般淡定的笑着,眉目间云淡风轻,但那眸子里的一缕哀伤,却是抹也抹不去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