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鸿煊,你今年贵庚?"
"二十有三。"
小鬼一个......
飘了一天一夜,别说船,连只鸟都看不到,我踢了傅鸿煊一脚抱怨道,"你选的什么破航道?怎么连艘船都没有?"
他轻轻掸去衣袍上的灰尘说,"冬季是航运淡季,一般要过了三、四月天气回暖了船只才会多起来,所以盐帮派盐选在这个时候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的。"
我咽了下口水,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第二天,依然如此。我和傅鸿煊偶尔说上一两句,有一搭没一搭。大部分时候我一个人望着碧空碧蓝的天空发呆。
回忆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想起来自己五岁背全唐诗全宋词,十岁向儿童读物投稿,十五岁在某个青少年的小说比赛里脱颖而出,二十岁考上大学,想也不想地选择了中文系。
大学二年级被女朋友抛弃,然后我把我和她吵吵闹闹庸俗的情情爱爱写成了一个迂回曲折、扼肠断腕的爱情故事,随便往一家出版社寄了去,结果没想到居然还能出版,更没想到的是居然凭此一跃成名。
然后就是写写写,写到大学毕业,写到考上硕士,写作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封闭了自己的世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和自己说话,和自己谈心,有时候生气,有时候狂笑。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写文章了,那我去做什么?那个时候没想出来答案,不过现在突然明白了,如果哪一天我不写文章了,那就是莫非疯了,死了,手断了,脑瘫了,或者就是穿越了。
傅鸿煊用木筏子上的木条和他自己的外袍在船头放烽火,我对他说,到时候那袍子烧完了我可不脱,我就这么坐着看你一点点脱光。他不理我,低头继续拨弄那堆东西,良久才有一句话悠悠的飘过来,似无意又好像算计好的。
他说。
果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于是那天我便一直思忖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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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鸿煊发现我不太对劲是在第三天的晚上。
我问他,傅鸿煊你冷不冷?
他摇了摇头,我没理他继续说道,你冷的话,我不介意替你暖暖的。
他笑了笑说,穿得再少也比一点内力都没的人要耐寒,还是快点睡吧。我只好对着他干瞪眼。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只觉得背心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流进体内而后充盈到四肢百骸。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傅鸿煊略带愠怒的脸。见我醒了,收气凝神,然后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痛臭骂,骂来骂去无非是瞎逞能,不顾及自己身体之类的。
我没力气驳他,只能任着他像教训儿子那样的教训我,我想,你要是生了儿子我也这么教训他!
难得我不抬杠估计他一个人唱独角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教训了几句便也不说了,轻叹了口气,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撑不住了为什么不早点说?"低哑的声音在头顶上方铺开。
"我哪里知道自己会这么没用。" 我喃喃地咕哝着,然后觉得傅鸿煊搂着我的臂弯紧了紧。
慢性毒药可怕的地方,便是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侵蚀消耗殆尽。被"九千岁"侵蚀的身体,让我撑不足三日便倒了下来。
虽然"九千岁"发作的时候那种如入地狱般的痛不欲生足以将人的意志击垮,但最令我担心的还是毒性对健康的侵蚀。
霍大夫说我中这毒至少已经有半年,而且日子只长不短。
我自己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以前可以连着看好几个时辰的帐本,但是现在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住。
"子晞,我给你的药带了么?"
我摇了摇头,"出来的时候太仓促,又以为只是几个时辰便会回去的,所以那药,那玉佩,还有程家少主的令牌一样都没拿。"
"那上次发作是在什么时候?"傅鸿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
我想了想,然后告诉他,年前发作过一次,再之前发作过三、四次。
他听到我这么说似乎有点惊讶,"这么频繁?我给你的药一点作用也没有?"
"不,我服过一次,效果确如传闻。"
"只服过一次?"
"嗯,就是因为效果太好了才不去碰的。"我看到他眼里的不忍,一瞬间心里揪得难过,折了头去淡然道,"效果太好反而让人产生依赖,我如果不试着自己克服那痛苦的话,总有一天会因为忍受不了而自寻短见的。"
后来傅鸿煊一直没有出过声,只是一直紧紧地搂着我。
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仿佛彼此纠缠着掉进了来生过往里的轮回兜转中,一脱手,便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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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现在连傅鸿煊也看上去憔悴万分。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昏睡,我不停的找话题,说到后面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对着他乱扯,让他猜真宗会把王位传给哪个儿子;告诉他以后会有一个面如黑炭的清官出世,而吕夷简他日必定平步青云,所以拉好关系要趁早;后来又劝他以后把产业搬来南方,这样可以福萌子孙......
我问他,在你心里,程子晞究竟是什么人?为何第一次见面恨不得我死?但是却又不仅仅是恨而已。
他看着我温柔异常的说,等我们获救了,我就告诉你。
混蛋......你不说,我自己去问程子晞......
伸出手,抚上他的脸颊,眉如刀剑,英挺飞扬;目如星光,熠如曜石......细细的打量这张脸,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去记忆,只这一眼,就算上穷碧落下到黄泉,便也不会忘记了。
"你上次把我丢下荷花池去的账还没和你算。等我见了鬼差就买通他,堵在奈何桥前头,你一来我就扔你进忘川......不淹个半死不许上来......"
"子晞?"傅鸿煊轻晃了下我,"子晞,你千万别睡!你听到没有!"
"......"我将手从他脸上挪下来,拍了拍他肩膀,"我十有八九会被你这么晃死......"
说完,从靴帮里抽出那把匕首一咬牙往自己腿上扎去,被傅鸿煊眼尖手疾将匕首夺了下来。
"你做什么?"他冲我一声吼。
我怒目瞪之,"你不准我睡,那我总要想办法让我自己保持清醒吧!"
"那也没让你用刀捅自己!"
要是捅你能让我清醒的话,我也相当乐意动手。我看着他,心里咬牙切齿。
"你要是把我捅死的话,那真的没人能救你了。"傅鸿煊一语道破我欲谋行凶的想法,我也认了,反正我心里想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那你想办法别让我睡,我管不了了。"说完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然后我很满意的看到傅鸿煊脸上一阵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发作的尴尬,我果然喜欢上了这种游戏。
傅鸿煊的自制烽火台终于在我真的快要翘掉的时候引来了船只。
"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傅爷燃袍钓渔舟。"
"你不会是自比那祸国殃民的褒姒?"
下一秒,说话之人被打。
第十九章
"子晞?起来了么?"
傅鸿煊敲门的时候,我正和衣服上的线绳做着殊死抗争。
"子晞?"见我没反应,外面敲门的人似乎急了,"子晞,你没事吧?我进来了。"
"别!"我叫嚷着从床上跳起来,话还未脱出口就被那些个绳子带子给勾住直接从床上摔到床下。
"子晞?!"傅鸿煊冲了进来。
我猜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是很想笑又非得强忍住......MD!
反正糗已经出了,死而死矣,我索性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双干净的皂靴停在我眼前,然后人蹲了下来,我朝上翻了翻眼皮。果然没让我失望,傅鸿煊正勾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莫非啊莫非,你长这么大连衣服都穿不来了么?!我在心里暗自流泪。
"你想笑就笑吧,我不会介意的。"待傅鸿煊替我束上腰带转身开始整理床榻的时候,我干巴巴的说道。
"为什么要笑?"他不是很在意地问。
我抱臂站在那里看他动作,见他背对着我便很想一脚踹上去,正准备将思想付诸于行动时傅鸿煊突然转过身来,我一个趔趄差点又趴地上。
"至少你已经知道要自己穿而不是等人来服侍。"
我不解的看向他。
"你从小就被千人宠万人疼的,什么时候会想到学习这种事情。"说完还很得意地笑了笑,"我就是知道你穿不好才特意来叫你的。"
我头一咧,不去理他。
被渔船找到后,我的情况不是很乐观,这里离开泰州已经很远了,傅鸿煊怕我支撑不了这么长的航程,于是在附近略微停留歇息以后,直接带着我从水路到了比较近又较为繁华的高邮。在那里找了住所,然后派人送信到泰州。
傅鸿煊曾经对我大言不惭道,只要有米粮茶酒卖的地方,就有他傅家的人。现在我发现他说得谦虚了,应该是有米粮茶酒卖的地方就是他的地皮......貌似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了......
"昨天晚上,鸽子从泰州回来了,但是我想你已经睡了就没叫醒你。"傅鸿煊从腰间拿出一个纸包还有一张字条。
我接过字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如此照办"。我满脸黑线。
瞪了他一眼,握紧拳头,"傅鸿煊,你别告诉我你们在玩什么猜字游戏!"
"字是少了点,意思到了就行。你别忘了那是信鸽不是信使,光是绑上这个就差点飞死它了。"傅鸿煊掂起那个小纸包晃了晃。
"什么精贵东西,非要这样送来不可。"接了过来拆开,抖入眼帘的是两颗纯白如玉的药丸,如两粒莹润出水的珍珠,清沁淡香......
我突然觉自己手里的东西仿佛有千金重,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哽咽了下却发不出声音,愣愣地杵在了那里任眼泪扑漱扑漱地落。心里暗骂道,莫非,你没用!这点小事就把你感动成这样!
"怎么了?"傅鸿煊见我这样不禁奇怪,找了手巾替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去,而后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对你不好,你反倒是倔强得让人钦佩;现在稍微照顾你一下,你就摆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如果这么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那就快点养好身体,我送你回京。"
"我是心疼那鸽子才哭的!"我用手背抹掉眼泪辩解道。
"是我不对,回头我让人好生伺候了那鸽子顺便给他取房小妾,这样总可以了吧?好了,先把药吃了。"傅鸿煊倒了杯茶给我,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巧的瓷瓶将其中一粒药丸放进去封口。
"我在信里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嘱咐程熵让他带着雁泽去扬州接了霍大夫之后直接回京城。我等你恢复的好些了再上路,你的行李他们会寄放在我们路过的地方。只是这药不能等,我让他在鸽子身上先捎两粒过来。"说着把瓷瓶递到我手里,"收好了,就算毒发的时候不想用,放在身上以被不时之需。"
我接过瓷瓶他便要抽手,却被我一把抓住,我抬头看着他深邃似潭的瞳孔,嗫嚅着,"......为什么要对我好?"
傅鸿煊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又忍住了。
"你不是......应该很厌恶我的么?"
"不是!"
傅鸿煊低吼了一声将我搂进怀里,和以往任何一次将我拉进他怀里时一样的力道,紧紧地,仿佛可以揉碎骨头一般。
宽厚的肩膀,温敦的气息,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男人对于我表现出来的另一面,之前隐忍着不显露出来,而现在最终抗拒不过而后倾泻而出。
"子晞......我爱你啊,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么?"
男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落在耳边。
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爱之深,恨之切,荷花池里的偏激,我早已料到你和程子晞不仅仅是知交这么简单。谁让我比你多吃3年饭,比你多看了1000年的爱恨情仇......
我仰起头,将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傅鸿煊......我该怎么告诉你......?
我不是不记得......而是根本从未体会过......
第二十章
傅鸿煊后来和我说了很多关于程子晞的事情,其实他本来打算在我记忆恢复前绝不提起这段往事的。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你鲜为人知的这一面,就算是失忆了的你,也不行。因为那样的程子晞只属于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倔强得像个孩子,只是他自己看不见,有一抹昧红悄然爬上了他的耳根。
傅鸿煊眼里的程子晞,既不是少年精明的程家少主,也不是心慈手软的盐帮帮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俊秀少年,温和淡雅,有一点点任性;文质谦谦,骨子里却是清濯如莲、傲岸似梅。
他说,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抬眸一笑就好像山涧潺潺的溪流,清澈明净纤尘不染......说完轻声叹了下,似有庆幸似有无奈,然后抬起头来笑看着我,轻声说道。
"我终究还是骗不过我自己的心......"r
岳阳楼上纵酒觞歌笑天下;西子湖畔携手并髻逐风华。
我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程子晞,不经雕琢,不经诠释,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皆是如璞玉浑金般的自然纯澈,就仿佛是空谷幽兰、驳塘静凤,仅在风起霎那才如鸿鶱凤翔绝出尘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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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自己浸在浴桶里,回想着傅鸿煊说过的那些话,心底微微的抽痛。
无论是傅鸿煊,程熵,抑或是雁泽,吕夷简,从他们的口里知道越多关于程子晞的事情,我的落寞便也更加了几分。他们口中说的任何一个程子晞都不是他们眼前看到的程子晞,但是他们却依然对他如故。
我只有六个多月的记忆,却要承载人生二十年的悲欢离合、肃然惆怅......是我想太多了么?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样不用所偿、不计结果的关心和付出,莫非何德何能让你们这样子为我奔波操劳。
一开始我以为我做得够好了,程家的生意,盐帮的营运......所有程子晞做过的,我也在做。后来才发觉,我得想法太天真了!
莫非做得再好,也是莫非,而程子晞永远是程子晞,莫非永远也替代不了程子晞......
我也终究无法还一个玉好如初的程子晞于你们......
我将头埋进手臂里。
很累很想睡......许是水太热,又或者泡太久......
意识朦胧间听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音,抬头,眯着眼看,水气氤氲间依稀辨得孔雀蓝的长袍,低头枕着手臂假寐。
我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上好的衣料互相摩擦时发出的如细沙流动般的"沙沙"声。眼睁开一条缝,看到他停在我面前,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拔了木塞将里面的粉末撒入水中,然后用手探到水里轻轻搅动。
淡如幽兰、清沁婉素随着水气缓缓萦绕开来......
"......是什么?"我没有抬头,嘴里轻声咕哝了一句。
"路过香料铺,老板说这个是从西域运来的,稀有精贵,一两千金。少许便能安神镇静,舒络通行。"
"奢侈......"我嗤道,俯在浴桶边上昏昏欲睡。
"这样睡会着凉的。"
话音落下,轻薄的浴巾覆在了肩上。一双手温和地挪至额头,指尖按于太阳穴,微微施力轻揉,一阵酥麻自额角扩散开去。
"嗯......"我不禁勾起嘴角微吟了一声。
一室飘香,情色旖旎......
他的手指从额角移至枕骨,顺脊椎而下,揉捏按压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我暗忖,要是沙龙的按摩师可以有这般功力那该多好......刚想到这里,肩窝上一个力道瞬间如有电流窜至全身让我激灵灵地跳开。
我当然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于是略带愠怒地瞪着傅鸿煊,"你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