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云你站住``````"青魅消失,内力耗竭,重伤未愈,我抬手推出极虚弱的一掌,直击向东方云背心方向。
东方云侧身站住,抬手接下我这一掌。
没有反击,也没有将伤害反压回我身体,只是安静地接住了我的手,隔着薄纱屏风站立不动。
两人隔着一道薄纱,掌心相接,对掌而立。
我一愣,屏住了呼吸不知所以,一瞬间进退两难。
东方云低头靠近屏风一步,僵直的手指缓缓柔和下来,贴着我冰凉的手指。掌心摩挲紧贴,不留一丝空隙,只剩下掌心淡淡的温度。
过往在我们之间流云般掠过,带着苍白无力的苦涩与悲哀,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逃避退缩,究竟逃开了什么!
是劫难么,还是年少天真。
破碎的镜子,还能照出完美无瑕的容颜么?曾经那样擦肩而过,此生还能交汇么?走失过的人,即使站在原地,即使回头寻找到失散的人,还能牵起彼此的手么?
东方云,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一层轻纱,生生隔开两个世界。
隔着薄纱的一声叹息,东方云另只手悠然挥起,划破墨梅屏风顶端。
薄纱飘然落下,他却不去看它,直痴痴地凝望着我的眼睛,一如从前--很多很多年的从前。
微微扬起嘴角,却含着痛苦的味道,他扬手抽出两人掌心相隔的轻纱,高高地抛向身后。
掌心相对,屈指交错,他纤细的手指包裹住与我颤抖的指尖收紧。
十指相扣,紧紧交缠不忍离去。
我低头,呆呆地望着两人相握的手指,心中有微风轻轻吹拂而过,仿佛此刻寒山之巅积压了千百年的万丈冰雪轰然融化,流淌成温柔的江流,一路蜿蜒。
"青儿,像从前那样叫我云好么,叫我云,我带你去见他``````"几乎是一句哀求,痛得心底流出血来。
我忍痛仰头,那张完美如天人的右脸上,还残留着那天在倒塌的宫殿中划出的伤痕,我为你留下一个伤口,你为我留下一道血痕。世事倘若真是这样公平,又为何让我们拥有了又失去?
好象一切又重新退回多年之前的那个安宁详和的午后,血玉红梅也如此时一般绽放得绚烂动人。
那时的东方云倚靠在白洁的栏杆上回望着我,朦胧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带着期盼,带着忐忑,探出身子握住我的手。
然后问得小心翼翼:"青儿,你叫我云,好不好?叫我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时的他微笑得如同误落在凡尘的天使,干净善良。
就是那双手带着我穿越蜿蜒曲折的长廊,将他的过去与未来交在我手心,约定了要一起离开。
原来我才是那个可恨的背叛者。
"好不好`````"东方云右脸的伤痕红红的依然像要流血的样子,哀声更切,"还如从前那样叫我云,我````带你去见晟弟。"
我抽痛着闭上眼,颤抖着唇轻轻唤他:"云。"
我们却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们了。
东方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我拉近紧贴着他胸口,另只手抬起想抱住我的肩膀,抬在半空却犹豫不前,挣扎片刻终于重新放下。
颤栗地握成了拳,无力地垂在腿边。
我低头任他牵着,穿越寒风与雪地,走过崎岖山路,走到一座湿重阴森的牢狱前停住。
时间可以停止在某一刻么?
介子溅从来不是个自怨自艾、抱怨命运的人,从来骄傲孤立,也从不畏惧与幻想。可是突然却无比心酸地开始奢望,如果一切重新来过,倒流回十年前我遇到东方落华的那一日,如果他还那样对我邪魅张狂地微笑,我还会被他的笑容蛊惑伸手跟随他踏上这条不归路么?
两边守狱的侍卫恭敬地弓身行礼:"宫主,青云圣王。"
东方云微微颔首:"打开门。"
厚重的铜门发出沉闷声响,向里开启开来,一条幽深甬道笔直向下伸展,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捕捉到的黑暗虚空之中。
水牢。
我脚下一颤,向前跌了一步,安晟``````
东方云握着我的手忽地一紧,而后别过头"``````进去吧。"
我低头望着他的手:"你````?"
"我就在这里,"东方云也低下头,目光绵长,欲言又止的模样,"等你回来。"
我点点头,转身过去,可是他依然没有松开手的趋势。
我皱眉:"云?"
那只纤长的手紧了紧,缓缓松开,停留在半空中,定格成一种永恒的等待。
那个手势突然让我想到玉涟第一次邀我上马的姿势,也是如此挽留着。
可是结局却是,
我们谁也没有留在谁的身边,
我们终于走失在茫茫人海。
"`````青儿!"身后的他急切呼唤一声。
我侧面过去,没有转身:"什么事?"
东方云默默地垂了眼:"路滑,小心````"
"恩。"
我踏出一步,走入那片黑暗,一路再也没有回头,虽然我知道那个人会一直站在入口凝望着我的背影。
我突然想笑,又突然想哭。
□□□自□由□自□在□□□
第七十四章.诀别
水牢地下通道狭窄漫长,空气冰冷潮湿,周身昏暗无光。
除了每隔数十米的火把在斑驳的墙上斜斜插着,无力地燃烧。
空气中蔓延着青苔浓重而压抑的腥涩味道。
一路的守卫安静地低头行礼,我无心再去一一回应,慢慢地被地上的水气沾湿了衣角,我的脚步沉重落寞。
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之中,像无法释怀的叹息。
水滴声越来越重,滴答滴答,多熟悉的声音。曾经跪在曹家插满长钉的刑具上,那流血的声响也如此一般凝重;还有无数次眼泪脆弱地流下,也是这样清晰;还有山巅一役彼此身体里涌出的血液```````
走过的路,不论对错,不论归途,我突然好想再走一遍。
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再也不会有人能温暖这双手了。
金属的栏门划破平静的水面,两名带刀守卫用力推着它们向两边分开。我抬脚迈下冰冷刺骨的水中,拾阶而下。
"青云圣王,水深寒冷,请不要涉足。"
"让开!"我冷声命令,侍卫面面相觑,还是低头退开。
黑暗的石室空旷阴冷,一点声响都能发出巨大的回声。一潭深水却安静死寂,暗无波澜。
我打了个寒战,看着殷红衣裳浸在水中静静流动,冰冷的水立即蔓延过我的脚背与脚踝,随着我的前进一点一点漫过我的小腿,我狠狠地颤栗着向对面望去。
水牢中央被四面八方拴紧的铁链捆缚着双手的人影听到我的声音,微微有了些反应,手指动了动,抬起头来,离我五米开外。
水牢中部的水漫到那个高大人影的腰间。
我呆愣在寒水中,无语凝噎。
安晟遍身伤口没有愈合,还是那日重伤后的样子,被铁链捆住的手腕间血痕触目惊心。
一头深红长发凌乱披散在肩膀后,漂在水中泅开,就好象他无数伤口洇开在水中的鲜血,缓缓地荡漾。
他失神地望着我,渐渐凝紧了目光,半晌扬起嘴角:"````子````此时,我该叫你青云,还是子溅````"
我愣愣地向前走了几步,水漫过我的膝盖,一阵刺痛,我伸手捂上膝盖关节。
"不要过来!"他微微垂下眼,不看我,"``````你膝上受过伤,落下病根,水太寒易伤筋骨。"
心中千万分纠结的情绪郁结于胸,望着这个曾经我天真地以为可以是我的天地我的世界的男人,最后只能闭上眼,心酸到极点:"安晟。"
还记得那时候,日子每天都简单得如同一片浮云,一抹阳光,一个微笑。
每天傻傻地被保护着被宠溺着,膝盖上的伤,还是在曹家那一战时落下的毛病,他还记在心里。
"那么,我还可以叫你‘子溅'是么。"他抬起疲惫的眼睛,坚毅的从未有过的柔和。就好象,望着一件珍爱的东西,眼里充满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还是冷静着的,双腿渐渐地开始麻木,我抽动嘴角,仰面望向他的遍身伤痕:"`````安晟,我让他们放开你,我给你治疗。"
安晟淡淡地,摇头:"```不。"
"你伤得这么重!不治疗会死掉的!```````"我扑向前,激起大片水花,"云他想要你死,可是我怎能让你死去!"
安晟依旧是淡淡地摇摇头:"子溅,你误会他了`````若不是在这冰冷的水中,我恐怕早已因力量的反噬内火攻心而死。"
我愣了愣:"可是你的伤`````"
"人之将死,无所谓了。"安晟仰面望向虚无的空中喃喃地念着,"大仇已报,我已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了。"
"安晟!"
"``````当一个人一无所有之时,也不会再害怕失去。"他面向着黑暗中的点点幽暗的天光凄凉地笑了,那双曾经深邃地望着我的眼睛,散落了一地绝望的星光。
我揪心地痛:"安晟,还有我`````"
安晟闻声轻颤,铁链发出惊悸寒冷的脆响:"`````你从来不是我的。"
我脚下一软,险些跌坐水中,他眼神破碎,扫过我:"子溅,我从开始就知道你对我的感情,不是爱`````"
"可是我还是自欺欺人地相信着`````我以为自己对姐姐的依恋便是爱,可是直到遇到了那个忘记了一切、天真无邪的你才明白,什么才是爱。"他苦笑,长发在水中荡漾着,像暗自涌动的悲伤,"你永远不会知道,带着一切随时会破碎的忐忑,仍然竭尽心力地编织一个美梦的绝望心情。一双手可以对天下予取予求,却无力握住一点真实的爱,背负着血海深仇,贪恋被爱着的幻觉,如此可怜,可笑。我是如此软弱无力,曾经那么坚定地想用尽生命去爱你,让你无时无刻看到的都是一个强大到无懈可击的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能安心依靠而已。"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冰刀,扎在我心上,我却无力辩驳安慰什么。我们何其相似,都是明知是错,依然情愿一错再错,为什么。
爱上注定不会属于你的人是错吗?明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努力挣扎耗尽心血也于事无补,却依然固执着奢望着一段自欺欺人的回忆。
是谁说过忘却是件好事,可是回忆多美好。
安晟虚弱地叹了口气,扬唇:"现在,你明白为何我不愿让你与我一起上霜华宫了么?"
我难过地点头。
是的,只要我不回来,也许就永远不会有机会想起过去,想起关于霜华宫的那些过往,包括我与东方云的刻骨爱恋。他就可以永远沉溺在那个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美梦里,长醉不醒。
而我此刻才明白当初在那个阴天的客栈里,他说出梦想中的生活时最后的那句"还有你"时的痛苦心情,他想要的生活也许在仇恨过去时就会实现,可是曾经那么信誓旦旦要陪他生死与共的我,却惟独成为那个梦想的缺口。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交集,我们从来就是彼此的过客。
以为他是我生命的全部,却从来不曾想过我有天会从他的梦中离开。我们的交会不是悲剧,悲剧只在于--这个结局他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子溅,其实我一直都清楚地知道,我只是你生命里一个插曲。"安晟静静地说,他的表情是一种,尘埃落定,万籁俱寂的淡定。
在我医治的这么多伤者之中,他们往往因为病痛的折磨呻吟不已,但是有一种人再重的伤也不会喊痛的,甚至连痛苦的表情也不会有,因为他早已经麻木了。
就如此刻的他。
万念俱灰。
"我知道你是为了东方云而离宫,我也知道,你回来就不会再离开他。可是我永远也不后悔,"安晟忽地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有些温暖,有些缱绻,"这场随时变成尽头的旅程。"
在我忘掉从前的那段天真的日子里,我很容易掉下眼泪来,而今想起一切却突然发现悲伤的极致是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的。
只剩下一颗心脏,撕裂成一片一片,慢慢向下沉。
我望着他,他也安静地望着我。
只是我们之间,隔着千千万万个光年,就像彼岸的花朵。
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
"我曾经想,如果我死在东方落华手中,至少玉涟会替我保护你照顾你。"安晟摇头叹息:"可是他此时生死未卜。"
我眼前开始模糊,明明是一场近在咫尺的旅途,却分明像是跨越了几个世纪,那些温暖单纯的时光前世一般遥远而虚幻,在记忆中一点一点褪去真实的感觉。
我双手垂在冰冷的水中,黑暗中的水流在我指间缓缓穿过,身体的血液似乎都被慢慢凝固下来,半晌我摇摇头轻叹:"玉涟他失血过多,不知道何时会醒来```蝎儿答应我,会一直照顾他下去。"
安晟神色复杂,最后依然是淡淡的拧了眉头,就像他从前思考时的神态:"````原来如此.子溅,你从来不给自己后退的可能.惟有这点,是每个时候的你都不曾改变过的."
而此时我才明白,原来一起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看过的表情,给过的承诺,我都记得。
我都记得。
即使被宣判走到了结局,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却都如此刻骨铭心。
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低低地遮盖了他的视线与面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子溅,此生你从未属于我,愿来生还记得我们的承诺`````"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我突然味出一丝诀别的意味,冲动地向前走出几步,及膝的水突然涌上腰边,猛烈地刺激着尚未愈合的伤,脊背的神经一阵痉挛,阵痛袭上头脑。
眼前忽然一片模糊,站立不稳,腿脚失去知觉向水底软软地沉去。
只觉得意识都被打散一般,全身失力地向后仰去,缓缓倒下--
冰冷的水漫过我的心脏,我的咽喉,我的面孔与头发。
所有伤口如冰刃在切割,所有痛又被寒冷冻结。
我的长发散落水中荡漾如深海的海草,细密而流连地缠绕纠结,遮天蔽日。
可以就这样死去么?如此宁静而无痛苦地将一切放手``````
有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疲倦和伤痛呼唤我的名字,子溅--
子溅--
突然有很多杂乱的声音在惊呼着"不好了!青云圣王落水`````""`````快来人``````"
身体被许多双手托起,有空气灌入我的鼻腔,我的眼睛疲惫地张开,流下两行冰冷而无意识的液体。
我直直地望着并不存在的黑暗尽头,心中珍惜的东西一点点被剥夺吞噬,眼皮重如千钧,最后筋疲力竭地合上。
安晟,对不起。
再见。
第七十五章.丢弃
霜华宫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纷飞的冬天,这样的风景早已看惯,现在却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没有安静下来好好地欣赏过。
而今又倚在离宫高阁之上俯视茫茫雾气与远山积压的冰雪,心境竟是前所未有的苍茫失落。
身体尚未痊愈,偶尔会咳嗽,关节与伤口也会时常绞痛,但是一个人的心里曾经有过大起大落之后,他就不会在乎身外的一切。
我自嘲地笑了笑,眼前大片大片灼人眼目的血玉红梅盛开得多么灿烂,像火焰一般蔓延向庭院的另一边。
每朵花都寂静地绽放着,越开越美丽,越开越悲伤。
那种暗红,像极一个人的红色衣裳。
可是我却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将我囚禁在他的牢笼里,当作一只宠爱的金丝雀,然后在精心呵护中死去?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我转过头。来人一身黑色长衫,身材挺拔修长,乌黑长发束在脑后随风飞扬,两道英挺的剑眉斜插鬓角,走在午后的朦胧光线里,让我一阵恍惚。
就好象曾经有那样一个眼神深邃的红发男人,无数次骄傲坚定地走向我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