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因为宣读诏书而停止的嗡嗡之声,在诏书宣读完毕之后已是明显的小声议论。
励帝于下月初一退位?!龙倾心中升起无数疑惑。虽然一直有传闻励帝厌倦国事,欲禅让帝位与太子珩,可是今天这道退位诏书却是来的太过突然。而这诏书言辞空洞,语句浮夸,半分退位的真实原因都没有提及,想让人不议论也不行。
“儿臣不孝,不敢逾规破矩,还望父皇收回成命!”太子珩撩开衣摆,双膝下跪面无表情的拒绝。
“皇上高风,堪比开国仞帝。实属我大德之福!”安海迪安丞相也随之跪下,却是满口溢美之词。
龙倾冷眼相看,暗道,这安相未免太着急了,竟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希望太子珩继位?不过,励帝诏书已下,看来这国丈之位安相是坐稳了。
“吾皇胸襟宽广,自然不屑这朝堂世俗!”
“皇上虚怀若谷,乃我大德之楷模。”
“……”
自安相表态之后,马上又有一部分官员跟随,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龙倾仔细望去,这之后跟风之人不乏安相幕僚,还有一些“墙头草”之流。他心中冷笑,果然,一个年轻缺少经验的皇帝可比一个“老狐狸”要容易对付的多,怪不得这些人如此的拼命奉承。不过,偏偏赶在太子珩诞辰之日,秋试之前这段时日做出禅让之举实在让人更加摸不透励帝的心思。
“珩,无需自谦。”励帝抬手示意群臣安静,对太子珩说道,“朕已决定,禅位于你。”
“可是,父皇不是……”太子珩焦急欲辩。
“珩,你无需多说了。”励帝又一摆手,“朕有些乏了,今日的早朝就到这里。”
“退朝!”李载见状,高声喊道。
龙倾原地站了一会,没有理会来自各方的揣测打量视线,如无人般兀自走出了中正殿。
“宁王千岁,请留步。”刚至殿外,李载气喘吁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公公,有何事吩咐?”龙倾立住,有礼的询问。
李载跟随励帝二十余年,算得上是励帝的心腹之人。虽然龙倾一直没有深入接触过此人,但是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而李载在励帝身边二十多年,自然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千岁,奴才怎么敢当?”手扶胸口深深出了一口气,李载接着说道,“太上皇让宣您去明心苑呢。”
“明心苑?”龙倾一阵错愕,“马上就去?”
“皇上口谕:‘宁王即刻于明心苑见驾’。”李载含义不明一笑,“宁王千岁,您觉得呢?”
“有劳公公了,小王这就去明心苑见驾。”龙倾抱拳说道。
“宁王千岁这就和奴才走吧。”李载转身前方引路。
中正殿门口几只偷听的耳朵见龙倾扫过来得目光,慌忙避了去。龙倾对上孟固担忧的目光,微笑示意让对方安心。
励帝在明心苑见他,李载故意在中正殿门口群臣还未散尽的时候说出励帝口谕……龙倾有个预感,他安逸的日子恐怕是已经到头了。
明心苑其实是风景如画,满苑都是碧绿树木、各色花草,清香扑鼻却淡雅宜人。小桥流水,假山矗立,颇有一番江南园林的景致。它原本的名字应该是“铭心苑”,而非现在的“明心苑”。这里对于龙倾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说陌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来过,而熟悉则是因为这里是“他”得母妃温贵妃的寝宫。
引龙倾到明心苑之后,李载悄声退下,留父子二人详谈。
“儿臣见过父皇!”进得屋中,龙倾立刻行礼。
“免了,这明心苑中一切俗礼皆免。”励帝亲自拉起龙倾,一同坐下,隔着两椅中间的方桌,深邃的眸光半刻也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脸,“倾,这几年委屈你了。”
“儿臣惶恐。”龙倾一时摸不到头绪,励帝这副慈父般的表情又是为哪桩?
“倾,咱们父子已经很久没有对上一局了,此时为父颇有兴致,我儿可否奉陪?”励帝笑笑,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在询问自己儿子的意见。
龙倾这才注意,眼前的方桌之上密密麻麻的网格之线,竟是一个棋盘。
“儿臣荒废许久,不敢坏了父皇雅兴。”他马上拒绝,都说棋如人生,围棋之道,“他”虽教过,但棋风相差许多,此时一下,不就是难圆其谎,暴露了身份,龙倾万不敢冒险为之。
励帝饱经风霜的手慢慢摸上棋盘,轻轻摩挲,仿佛是对待心爱之物一般,“倾儿,还是因你母亲之事而怪为父?”
“儿臣不敢。”龙倾心里虽然为温贵妃和“他”抱屈,此刻却只能秉着多说多错的念头,不敢妄言。
“倾儿,为父十分后悔……”励帝抬头,眼中满是伤痛。他见龙倾还是不语,也变得沉默。
龙倾虽然不语,心中却是思绪翻腾。励帝的后悔是指什么?对温贵妃,还是对“他”?今日,一向如老狐狸一般的励帝怎会如此的伤感?
“倾,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在此。”励帝说完之后,也不看龙倾,他靠在椅背之上,疲劳至极的闭上了眼睛。
“儿臣遵旨。”龙倾起身告退,励帝却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摇摇搁在扶手上的手算是听见。
龙倾悄然退下,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假寐中的励帝。纵使精明如狐,掌权半生,此刻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寂寞的老人。而现在的这副脆弱的样子,竟让他觉得心疼,不由感叹,廉颇老矣……
五十三 珩帝&番外二 励帝年谱
励帝二十五年五月初一,帝龙励禅位于嫡子龙珩,同年将年号改为珩帝元年。
如同历任皇帝的继任典礼,太子珩的继位仪式自然也是宏大无比。栖凤台上,已经黄袍在身,王冠加顶的太子珩一脸肃穆的燃香祷告。
龙倾却无心细听,这栖凤台留给他的只有难以忘怀的伤痛。在这里,他痛失所爱,永别挚友,亲手斩断了与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此刻太子珩的虔诚样子让他觉得荒唐可笑,他们都是将自己交给命运的傻子。不过那晚的主角是自己,而现在已经成了太子珩。如今太子珩的称谓已经成了过去,现在站在栖凤台上的男人是大德的帝王——珩帝。
珩,这个名字已经成了禁语,即使是同时封后的安后庆宜也不得唤出的名字。龙倾想到在太子珩生日的前一天,他问自己有多久没有叫过“珩”这个名字了。不知道那时的太子珩是否已经预知到发展变化如此之快的局势?不过,他恐怕在未来的岁月里,都不能听见“珩”这个他自己的名字。
“……以敬事上帝;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注)
繁复允长的祷词结束,龙倾看到龙珩脸上也轻松了一些。他不由得也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个庄重肃穆的珩帝是他没有见过的,一个陌生至极的男人。
忙碌一天,龙倾正要回府,却有宦官来请,“千岁,陛下亲政阁赐见。”
龙倾跟随那宦官一路前行,心里却觉得有些异常。前不久是励帝在“他”的母妃曾经居住的明心苑召见,现在换了珩帝在他不陌生的亲政阁,这对父子的心思果然难猜。
“微臣见过陛下。”
“宁王平身。”
龙倾听见龙珩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一愣。他抬眼上看,龙珩的脸仿佛罩了一层虚假的面具,冷峻而坚硬。“不知陛下唤微臣有何要事?”压下心中怪异感觉,龙倾问道。
“秋试科考临近,宁王有何选拔贤才之良策?”龙珩沉声问道,颇有些励帝不怒而威的样子。
龙倾一阵思量,“董尚书乃历届秋试之主考官,经验丰富。陛下何不将他唤来?比微臣一知半解之言要强上许多。”
董玉坤是六部之首的礼部尚书,为官三十余载,人如其名,勤勉一生。加之主管三年一次的秋试,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他本人公正不讹,学生虽多,却始终对朝中所形成的几大派系嗤之以鼻,保持中立。
“朕想听听宁王的意思。”
龙倾一时揣测不断,难道这是龙珩的试探?选良材纳贤人收归己用,是培植自己力量的不二法则。如今龙珩这一问,是否还是对他的“前科累累”不甚放心?
“朕有意让宁王作此次秋试的副考官。”见龙倾沉默。龙珩也不在意,说出了他召见龙倾的最终目的,“所以想听听宁王的意思。”
“微臣才疏学浅,恐不能担此大任!”龙倾连忙推托,心中却突然想到了那个曾经向司空雅求亲的学子韩沛韩远山……
“宁王过谦了,此事朕意已决,宁王不必推辞。”龙珩拍板敲定。
“臣……遵旨。”既成的事实龙倾无从反驳,只得领旨谢恩。
低头谢恩的时候,龙倾想,上面这个高高端坐的男人果然已经是一个帝王,再也不是那个偶尔还会表现出别扭的如同小孩子一样的太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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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祷词内容选自《尚书》
番外二 励帝年谱
注:大德景帝,龙景是龙励的父亲。
景帝三十三年 大德太子龙励与温氏女子筠竹相遇。
景帝三十四年九月初六 大德太子龙励与温氏筠竹所生皇长子龙倾出生,温氏筠竹封温嫔。
景帝三十五年四月十二 大德太子妃谨国公女苏氏荷晴生嫡皇子龙珩。
励帝元年 励帝龙励继位,苏氏荷晴封后,温氏筠竹封贵妃。
励帝十八年九月初六 皇长子龙倾行二十岁加冠礼,封宁王。
同年九月初七 宁王龙倾之母贵妃温氏筠竹突然暴毙。而后宁王龙倾结党营私,筹谋逼宫。
励帝十九年四月十二 嫡皇子龙珩行加冠礼,册封为太子。
励帝二十一年 宁王龙倾逼宫失败,被处圈禁三年,其党羽全部剪除。
同年四月,龙倾与苏轻相遇,两人一体两魂。
励帝二十四年 宁王龙倾助苏轻移世,再次夺玉玺、虎符。
同年十一月初三,龙倾施移世之法,以魂祭之。太子珩之贵人秦氏婉回现世,苏轻以龙倾之身留大德。
同年十二月三十一 北羌突袭,占大德北疆和齐、雍泽两城;虎骑将军孟南奎重伤。
励帝二十五年正月二十八 北羌使者团出使大德。
同年二月十一 威远将军孟固带两万精兵突袭北羌和齐粮仓,与父虎骑将军孟南奎里应外合夺回和齐。
同年二月十六 大德扣押北羌使者团,交与国书。
同年二月二十一
北羌向大德递上降表,撤离北疆七城,退却三千里,另每年向大德缴纳贡品,换取北羌使者团诸人得以返羌,历时两个月的战事嘎然而止。大德最终取得大胜。
同年三月初一 皇长子宁王重返朝堂。
励帝二十五年五月初一 帝龙励禅位于嫡子龙珩,同年年号改为珩帝元年。
五十四 静思
龙倾坐在王府书房之中已经有两个时辰,下了早朝之后,他便把自己一人关在书房,将最近各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仔仔细细的在脑海中回忆。
今日早朝之上,珩帝圣旨已下,命他为元年秋试的副考官。虽然秦勉秦尚书仍然是此次秋试的主考官,可是在大德历上,却从来没有皇族亲王作秋试考官的先例。皇族亲王参与大德选材纳贤,总是逃脱不了借机培植自己势力的猜测,更何况还是他这曾经被因谋逆而被圈禁的皇长子。
所以当珩帝的诏令一出,朝堂上立刻反对之声过半,最后却被珩帝的震怒强制压下。龙倾不由得苦笑,他去做副考官,那么礼部的董尚书先且不提,将礼部侍郎贺霄至之于何地?
大德秋试主副两位考官一向是由礼部尚书、侍郎担任,今年却将他硬生生的塞了进来,不知龙珩作何思量?
不说朝政,关于那个学子韩沛韩远山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自己的身份是如此尴尬,韩远山中与不中都令他十分为难,龙倾甚至希望韩远山对自己的学识是过于自信,这样躁动的心才能安稳一些。不过一切事情都未成定论,此刻就是愁白了头发,也不会想出什么子丑寅卯来,龙倾唯有长叹。
北疆战事虽了,大德之内却是风波不断。先是前两年连遇天灾,国库不足;后北疆外患突来,又是费去不少银两;加之珩帝继位,自然免不了祭天庆典。龙珩初登帝位,民心不稳,群臣未服,可谓是前途艰难,道路险阻。此刻,他却被龙珩摆在了风口浪尖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更加的谨慎小心。
大德宁王龙倾是他的身份,他却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在这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地方,他最近却总是有一种不适的代入感。他想,他是过高的看待自己了。
龙倾突然想到了顾城的几句诗:“……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突然掉过头去。”他喃喃的重复,“……永远,看着,绝不会突然掉过头去。”脸上却泛起苦笑。“他”已然“掉过头去”,而他则永远也做不成“他”,也不可能代替“他”。
在得知“他”消失的消息之后,他还幼稚的以为代替“他”活下去是对自己的惩罚。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有多么的可笑,“他”始终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他”是他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也是最不能碰触的地方。
既然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不能再逃避,及时不能像“他”那样,做到洞悉全局,未雨绸缪,但是也会尽自己的力量做到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