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范公子眼神稍稍暗了暗,但转瞬即逝,又欢快地笑道:"那李公子一定阅历丰富,真让人羡慕。"
这些有的没的客套话,让穆良朝有些不耐,但贪看这位范公子的样貌,也就沈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酒凑到唇边,要喝不喝地一眨不眨地看著这位十七八岁范离模样的范公子。
上菜了,穆良朝没什麽胃口,看著范公子半天没说话。这位范公子也不是傻的,见眼前的这位李公子三句话答一句,眼睛却一瞬也不离开自己的脸,自是知道他对自己有不一样的兴趣,心里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可对方除了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并没有任何其它无礼的举动,让自己一时也有火无处发,最後实在受不住,只好停下筷子,正视著穆良朝,道:"李公子,在下的脸可有问题?"
"没,没有。"穆良朝不以为尴尬,只是觉得这位老实可爱的范公子能坚持这麽久已是非常难得,只是放下酒杯,目光不离地道:"是我失礼,范公子实在长得很象在下一位故人,所以一时看呆,还请见谅。"
嘴上虽然说著请见谅,可目光并没有任何收回的意思。范公子平生第一次遇到这麽......难堪的场面,越发地坐立难安,可穆良朝看著他红起的脸,心里却越发高兴,想起有一次在飞剑上帮范离的嘴唇涂药膏,他也是这样红著脸,有些尴尬的模样,让人心动。这麽想著,穆良朝眼光一软,看著范公子的表情也不由地脉脉含情起来。直把这样可怜的范公子看得心里直发毛,真想起身就走,可又觉得太失礼,强自镇定,坐在位置上,却再怎麽好吃的菜都食之无味了。
一人惬意,一人尴尬的场面正在表面平和的状态下暗自涌动时,突然听到一声还在变声期,有些沙哑的男孩子的声音:"三哥,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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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公子听到这声音登时轻松下来,总算能从有如实质一样的目光中解脱出来了。转过头来笑道说:"小漓,等你半天了。"
"三哥,抱歉,我路上......"小范漓在大冷的天跑得有些喘,脸红扑扑的,笑脸还没放下,就看见自己三哥的对面的人,一时呆呆怔住,喃喃道:"哥哥......"
穆良朝也收回盯著范家三公子的目光,转头看向范漓,看到日光下的范漓别有一番可爱,也牵唇笑了笑,道:"原来是范漓,来,坐。"
"哥哥,你,你怎麽会与我三哥坐於一处?"范漓盯住白日里,有些不一样的穆良朝,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但绝不是欢喜就是了,有点点堵,让人闷得喘不过气,说起话来都有点结巴。
"小漓,你与李公子认识?"范三公子好奇插话问道。
"李公子?"范漓目光没有离开穆良朝,只看到穆良朝只是笑笑,并未解释,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转过头来对著范三公子笑了笑,道:"我与李公子见过几次,算得上有些交情。三哥,怎麽会与李公子同坐?"
范三公子看了一眼穆良朝,见他仍是笑笑地看著自己,心里一阵尴尬,刚才只有两人还不觉得太丢脸,这下弟弟就在身边,更是说不出的恼怒,不由脸上一红,道:"只是刚好遇到,人多就搭了个桌,没想到是小漓的旧识,倒真是有缘。"说著,就转头叫小二多上双筷子,试图掩去自己的神色。
穆良朝就喜欢他红脸的样子,目光也顺著转过去,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付神游模样。范漓看著这样子的穆良朝,再看看脸红的范三公子,心里更堵,手不由就握紧成拳。原来,穆良朝的眼光并不是只会落在自己身上,原来对别人的时候也一样会迷离一样会专注,这样的认知,让范漓有些不知所措,有些堵心。
三个人各怀心事,坐在一张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吃菜,喝酒。
范漓不时偷眼看看穆良朝。穆良朝好象比月光下更显寂寞,看著范三公子时,明明是笑著的,可连嘴角牵起的纹路都是带著淡淡忧伤的。一个空壳一样的人,寂寞的,温柔的,盈盈笑著的人,范漓有一瞬觉得自己并不识得这样的他。
范漓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去握住穆良朝带些凉意的手,搓了两下,试图让它温暖一些,直到穆良朝转过眼来,温柔地看著自己,才道:"哥哥,我约了三哥今天去看庙会,你也同去,可好?"
穆良朝看看范漓,再看看象极了范离的范三公子,点了点头,道:"也好。我还从没去过庙会,很有兴趣。"
范漓心中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象当初剑法怎麽练都不长进的时候的心情。剑法还可以给自己打气,再练再练,总会好起来的,如今该如何排解呢?范漓的记忆中,对於处理这种情绪上的问题,毫无经验,一时之间,只能压抑著,纷乱著,怎麽解决却没有半丝头绪。只是食不知味地填了肚子,拉著穆良朝,跟在范三公子身後,一行三人往庙会走去。
一路往城郊走去,路上全是沈默,目光一个追著一个,情形有些古怪。
"小漓,你也快及冠了,我昨日听爹说要给你说门亲,然後送你去书院读书呢。"范三公子不习惯一路的沈默,自顾自与自家弟弟搭话。却不料此话一出,倒让一直看著自己的穆良朝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严肃地看向范漓,半晌道:"你要订亲?"
范漓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其实心里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谁家儿郎不是如此?但见穆良朝突然如此紧张,心里还是有些窃喜,也有些不明所以。所以,愣了一下,还是点了下头,道:"爹的安排,我自是遵从。"
穆良朝心里腾地燃起了一把火,虽然明知道多年之後的范漓是孑然一身,但现在想来,不会是他成亲了以後,自己又长生不老,最後才被迫落得单身一人的吧?穆良朝死死盯著小范漓,眼神越来越冷,直把范漓盯得有些忐忑不安了,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穆良朝突然道:"你们去吧,我有事先行一步。"说著,理也不理范漓在身後的呼喊,飘然而去,幸好此时的路已属偏僻,但穆良朝飞离的身影,还是吓倒了几个无辜的行人。
"这位李公子......他脾气好生奇怪,这到底怎麽啦?"范三公子从对穆良朝这身功夫吃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著也是一脸茫然无措的范漓,问道。范三公子完全不解穆良朝的行为,只在心里暗自揣测,他这种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行事方式是不是秩事上所说的那些狂士风范。
"我,我,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啦......"范漓跟著范三公子又走了几步,心里越想越荒,等快到庙会的时候,突然拉住范三公子,道:"三哥,对不起,我不去庙会了,我也有事先走了。"说著,急步离开,留著莫名其妙的范三公子在後面喊:"小漓,是你自己要来看的呀,怎麽......"话还没说完,人已不见踪影,范三公子,站在路中间,叹自己这一天的莫名经历。
范漓想著穆良朝离开时冷漠的眼神,心里惶惶不安,急著要找到他问个清楚。可是,到了自家别院外面,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穆良朝住在哪里。自己这四年来,一直只是晚上约在桃林,今日不但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他,而且还是第一次在桃林之外的地方见到他。这叫范漓如何去寻呢?
本能地,往桃林走去。还没走到就听到一阵剑气纵横的声音。"呲呲呲"一声强似一声,比自己厉害多了。范漓心中一喜,知是穆良朝,快步向著剑气的方向奔去。
可,还离自己平时与穆良朝约定的地点还很远的距离的时候,范漓就已经走不动了,穆良朝的剑气象个密密扎扎的网,把所到之处都变成他的领域,那一片桃树林已然不见,只有四处翻飞的枝杈。范漓只能远远看到一片树枝乱飞的空间里只有一个白色的残影,说是在舞剑,不如说在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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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良朝开始只是是在发泄,发泄无从发泄的愤懑。知道范漓要成亲又如何?自己到这里来,只是来采引魂,并不能任由自己的意志去改变任何事,若是改变了,那未来的范离会是什麽模样,什麽时候遇到别的危险自己都无从知道,不敢冒险,就只能由著历史按著它自己的路线走,最後,才可以把结局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可是......想到范漓会订亲,会成亲,会有一位娘子,甚至或许还会有孩子,那样一家合欢的场面在穆良朝的心里狠狠地扎进了一根刺,又酸又痛又无奈。拿起范漓平时放在这里的木剑,任由激荡的功力四溢,由著翻滚的心情鼓起浓浓剑意。起武,起舞。只觉得让思绪完全沈浸在这舞动中,能得到片刻的澄静。
剑意没有任何阻碍地往外延伸,穆良朝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好象再次散掉,与扬起的雪花一同飞舞在半空中,丝丝的凉意从毛孔慢慢渗入,很久没有感受到的与自然同在的惬意,重新回来,刚才的压抑不快,痛苦酸楚,统统被忘却,只顾,舞啊舞啊,停不下来。
站在剑气外围的范漓却能感觉到异於寻常的压力,不只是剑气的压力,而是排山倒海的威慑,身体的每一个角度,每个细微之处都处於压力之中。范漓几乎支撑不住,但好强与不肯远离穆良朝的心理,让他咬牙站在越来越强的剑气震荡中,用自身的功力努力抗衡,但毕竟功力尚浅,一会儿功夫,脸色就变成煞白,虽然依旧站在原处,却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发抖。
如果说从前穆良朝下场与范漓过招,多少还是在意分寸,而且比得重点又是在剑法,穆良朝的剑法并不见长,让范漓虽然敬重,却从未象今天一样,真正认识到他的可怕。
眼见著穆良朝剑气所到之处,枝杈已变成齑粉,一切都化为灰烬,穆良朝并不自知,只感觉这种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感受如此美妙,根本不想停,不愿停,一径儿地舞著。范漓的功力生生不息地运转,但入不敷出,生之不及,丹田一竭,气息立时紊乱,只觉得胸口一窒,扑地喷出口血,慢慢倒在地上。
穆良朝正在沈醉,天地灵气,通神通窍,却猛地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就象素食主义者来到了屠宰场,那种让人窒息的感受,使穆良朝不得不停了下来,按剑四顾。
木屑安静地落下,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转头就看到范漓脸色惨白地倒在地上。一惊。穆良朝忙走过去,就见范漓的一身红袍胸前开满了点点血花,青色的嘴角也顺著流下浓重的血。
这种景象与百年後范离怎麽样都无声无息的景象重叠,穆良朝心头一紧,脑中飞出千万种不祥的可能。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不会范漓还没有活著遇到未来的自己,就死在自己剑下吧?想到这种可能,穆良朝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定了定惊恐的心,慢慢伸手过去,别死,别死,千万千万。战战兢兢地触了触范漓的鼻息,热热烫烫的呼气刷过手指尖敏感的神经,穆良朝手指缩了缩,闭上眼睛,捂住自己怦怦跳的胸口,幸好,幸好!
自己怎麽遇到范漓就变成傻瓜,这麽沈重的呼吸,不用凝神都听得见。刚才明明是被眼前血流当场的景象所惊,竟然生出那麽多无谓的想像。平静下来的穆良朝嘲笑了一下自己,扶起范漓,给他运功疗伤。
先给他护住心脉,还没开始真正开始疗伤,天就突然起了风,下起雪来。无奈,穆良朝抱起昏迷中的范漓,往自己的住处飞去。
屋里的人都已被自己放了假,一切只能自己动手。穆良朝在上次范离无声无息之後,来到这里的四年间,特地研读过许多关於疗伤的书,也算已有小成。眼下范漓的这点伤,只是受到剑气震荡,喷血也不过是血气不顺,并不严重。就算是让穆良朝来练手,这点伤都称不上份量。喂了粒培元固本的药,再引导他自己运转了几个周天的功法,伤势基本已去,只等范漓醒来就是。
只是,只是......穆良朝颇有些为难。大冷的天,放范漓在床上,那身红袍又是血污又是木屑,早就脏到不行,应该脱了,然後清洗,然後捂好被子睡个好觉,起来应该就见好了的。只是......穆良朝看了看范漓还留有稚气的脸,自己不是没见过范离的裸体,在他的洞府常常共浴,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存有如此心意,自是自在自然,如今......
如今,再让自己面对那样的场面,怕也是很难把持......其实现在想著,就有些血气上涌。穆良朝赶紧摇摇头,看著眼前沈睡的少年,长得只比自己低一点,身量已经成年,自己又明明知道他就是范离,他就是,哪怕是小一点的范离,他还是范离啊。穆良朝站在床前,看著这个范漓想著那个范离,越发地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范漓在床上呻吟,定睛看去,缩成了一团,冷得发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也会犯这麽愚蠢的错误。这一下伤虽然治好了,怕是伤风还得受一阵子了。穆良朝赶紧上前,闭著眼睛,三下两下,把范漓的衣服扯下来,然後看也不看,用被子把他捂紧,才算松了口气,睁开眼,让自己快跳了三倍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盛了水来,给范漓擦了擦脸,血与污渍粘在脸上,非常难洗,来回把范漓的脸揉来揉去,看著范漓脸上的肉被自己揉得挤来挤去,穆良朝心里莫名有些快感,揉得越发起劲。直至昏迷中的范漓呻吟呼痛,才罢休。探探额头,果然......穆良朝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这个大夫,治好了一处伤,又新添一处伤。范漓不出所料地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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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药,喂药,清洗,运功辅助。穆良朝一个人忙前忙後,这个年过得真是太有意义了。
范漓醒来的时候,已出过几身的臭汗,身上轻了不少,但也臭得可以。穆良朝基於对自己的不信任,除了头脸这外,根本不帮他清理,就任他臭著。所以,范漓醒来的时候,一方面觉得身上粘粘腻腻,一方面鼻间闻到一股非常香的食物的香气。努力侧过脸去,就看到穆良朝踞坐桌前,吃得正是开心。范漓忍不住肚子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哥哥......"范漓的声音又干又哑,觉得自己说了很大声,可听在穆良朝耳朵里跟个蜜蜂嗡嗡差不多。
"嗯?醒了?"穆良朝放下碗,走过来,帮范漓揩了揩头脸的汗,伸手探了探额,凉津津的。点了点头,温柔地笑道:"你几天没回家,你娘肯定著急了。既然退烧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
范漓眨了眨眼,没想到穆良朝会对自己如此客气疏远。回想起当时穆良朝走开时的脸色,范漓有些委屈,看著转身离开继续吃饭的穆良朝,半晌,道:"哥哥,我哪里惹你生气了麽?你说出来,我改。"
穆良朝这几日来早就想通,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闻言,只是拿著筷子的手一摆,头也不抬,清清淡淡地道:"不必,你想如何生活是你自己的事,做任何选择都不必考虑我。我不会生气。"
"可,可......"范漓见穆良朝如此,心中越发堵了起来,全是些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思绪,更别提把这些思绪宣诸於口,期期艾艾半天也没说出个重点。话虽然没说清楚,肚子却非常清楚地再一次鼓鸣起来。穆良朝一听,笑了,又拿了碗盛了一碗自己做的虾肉馄饨,走上前去,递给范漓。
范漓想接,却病後初愈,虚软无力,根本端不住碗。穆良朝也不甚在意,一勺一勺地喂他,边喂边絮絮叨叨地道:"我与你府上并不认得,这几日来,你也病得厉害,我不放心你回去,也没去说。现在你娘一定非常著急,一会儿你先回去,安定好了,以後我们还是晚上见吧。这次,我又领悟了一些剑法上的事,到时我们可以互相切磋切磋。"
馄饨很好吃,范漓被一口接著一口压过来的勺子弄得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只能呆呆地看著穆良朝。只觉得他看似依旧温柔,但从前的那种亲昵却荡然无存。明明馄饨很好吃,鲜美淳厚,却因隐隐觉得穆良朝越来越远,心中忍不住还是一痛,范漓鼻子酸酸地想掉泪,赶紧抽了抽,才算平静下来。穆良朝却面上笑著,心思飘远,并没有在意眼前这个小小的范漓的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