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一会儿,范漓抿紧了嘴,摇摇头,要把自己的失落的心情丢到一边。没关系,没有人教自己也能成为大侠的。给自己鼓了鼓劲儿,严肃了小脸,伸手,做了个起剑式,开练。
一整套剑法练下来,收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到几声"啪啪啪"的拍掌声,穆良朝的声音从树上传出来:"不错,不错。范漓练得很好啊。"说著,悠悠然从树上飘了下来,身形的洒脱轻盈让小小的范漓看得张大了嘴。
"嘿,小时候这麽愣气,怎麽长大以後那麽鬼?"穆良朝站定在范漓身边,点了点范漓的额头,道:"来晚了哦,我在树上都睡著了。"
知道穆良朝没有骗自己,范漓刚才的委屈一瞬间消散,上前学著大人样,拱了拱手,道:"师父......"还没把迟到的理由说出来,就见穆良朝吓了一跳似地猛地跳退了一步,这一下,也把范漓吓了一跳,抬起头,愣愣地问:"师父,你怎麽啦?"
"别叫我师父。"穆良朝赶忙摆手,心道,这会儿我要当了你师父,等我回去以後,可怎麽面对长大以後的他?师生恋加不伦恋再加禁忌之恋?呃,穆良朝脸白了白,赶忙甩甩头。
可话说这麽直,显然让范漓理解错了意思,眼见著还有些婴儿肥的脸就低了下去,一付眩然若泣的模样,可怜巴巴的。穆良朝只好上前拉住范漓的手,解释道:"我不是说不教你,我只是说,我们以朋友互称,可好?"
"朋友?"范漓看了看穆良朝的模样,确实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也许确实当朋友比较合适。但是......"朋友也可以教导剑术麽?我听人说,剑术都是家传的,不许外传。"
"呃......我能教你的也不算是剑术。"穆良朝如是说,自己确实对剑术并不在行,可话音一落,就见范漓的小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的神情。还真是小孩子,一点心思都藏不住,穆良朝看著小小的范漓,还没有长开的模样,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还有些雏形,其它还真是看不出什麽来。笑了笑,接著道:"我能教你的,只是一些使剑术成长的方法,也许我们可以互相讨论著来,所以说是朋友也完全合适。"
剑术成长麽?范漓以退而求其次的心情,点了点头。
"我看你刚才练的是最基础的长阳剑法,对吧?"穆良朝温和地问。
范漓不由红了脸,自己最想当的就是剑侠,却到现在也只会这种随便一个武馆师父都会的剑法,实在丢人。还是点了点头。
穆良朝不以为意,也点了点头,道:"但你练得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纯熟得多,而且还加了一些自己的小变化。"这麽小就有意识地改造剑法,难怪後来会以剑术入道,穆良朝看著小范漓的眼光不由有些亮起来了,果然是天才少年啊。
范漓却有些局促,自己的改动,虽然是自己练的过程中觉得不很流畅的地方,但对於一向讲究正宗的武林来说,自己这种做法,无疑是会遭人耻笑的。
"其实呢,在我看来,剑法用什麽招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克敌。你这样的改动,虽然小,但我很欣赏。"说著穆良朝对有些木讷了的范漓绽开了个大大的笑脸。这样的肯定,多少让范漓有些开心,但同时心里也有了些怀疑,怀疑这位自己的新朋友是不是真的能教导自己。不由看向穆良朝的目光就闪烁了起来。
范漓这点小孩子心事,哪能瞒过活了两世的穆良朝,他只是呵呵一笑,拿出风清杨说令狐冲的一些话来,打算先把范漓唬弄住,再教功法什麽的,他才能上心学。於是,难得地,斟酌了一番,口若悬河地开讲:"正确的使剑观念是: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不拘泥於招式,要做到无招胜有招。克敌最重要的是:料敌机先和攻击破绽,以攻代守......"
一番话长篇大论讲下来,足有半个时辰。穆良朝讲得口干舌燥,范漓也听得两眼闪星星。有太多想法让他自己从前想得朦朦胧胧的东西全都有了清晰的轮廓,实打实地说到了范漓的心坎里去了。穆良朝从这一番话之後,彻底成为了小范漓的偶像。
从这一天起,范漓对穆良朝的话几乎达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让练功法练功法,让练剑法练剑法,乖得很。范漓也渐渐觉得练了功法之後,从前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完全消失了,不敢说身轻如燕,但确实是指哪到哪,非常准确了。穆良朝也常常下场与他比划,一般不使什麽力,只是见招拆招。穆良朝也许对剑法有些理论上的认识,但实践方面,其实可能连十岁的范漓都不如,两个人说是互相成长,也不为过。
因为夜夜见面,穆良朝在范家外围买了个不大的宅子,除了个厨子,就是个小厮,那一包袱的金稞子足够自己奢侈地在这应城城郊住个十五年了。
范家与穆良朝想像地稍有出入。现在的范家是个大药材商,在应京城里有大宅子,这城郊的别院,就穆良朝想来,应该是为守护引魂专门建的。范漓是范家四子,母亲不怎麽得势,身子又打小单薄,就一生下来不住在了这里,从未去过应京城里的宅子。范父倒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时不时会来看范漓母子,金钱上对范漓母子也不薄。
但因是商人出身,一直希望自己儿子某天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每次来都会狠狠地提点范漓。关於这一点,范漓已经在穆良朝面前抱怨过很多次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天下第一的剑侠。但这个愿望除了穆良朝,谁也不敢说。
86
四年来,穆良朝与小范漓象两个夜行性动物,虽然相互熟悉,日复一日地在一起练武说话甚至喝酒,成为对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其实从未见过对方白日里模样。
在范漓的印象中,甚至梦里,穆良朝都是月光下一袭白袍的对著自己微微笑的模样。明明看得也很清楚,但心里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对於这个亦师亦友的哥哥,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渴望,天下只有跟他在一起最舒服。恨不得他真的是自己的亲哥哥。
穆良朝的心态也变了许多。从开始的焦急等待到现在学会了把一切放进心底,学会了在沈默中等待。十五年的时光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面前只如沧海一栗,但真正地一分一秒地过起来,却又很漫长,漫长到能把范漓从一个懵懂孩童变成一个成年人。
现在才过了四年,范漓却已与初初相见的孩童变成了还略显稚气的少年。长高了不少,脸也渐渐显出些男孩的轮廓,似乎也越来越有长大後范漓的风姿了,顾盼之间,在月光下常让穆良朝忆起往事。
有时候,穆良朝盯著小范漓盯久了,记忆会有些混乱。会渐渐想不起来长大以後的范离真实的样子,回忆起来,只有越来越清晰的悸动越来越强烈的渴望存在心里,可真切的画面却变得有些破碎了,记得一些眼角流转的风情,记得一些红袍飞扬的襟角,记得自己肩头范离的眼泪的温度,似乎什麽都记得,但其实却有些恍惚地有些抓不住。
这种恍惚让穆良朝很害怕,经常在范漓练剑的时候盯著他发呆。还有十一年,穆良朝不知道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十一年之後,自己还能记得什麽。人的记忆真是奇妙的东西,感情没有变,不想忘记的东西却不得不随著时光流转而变形或者模糊,无可奈何。闭上眼睛,流光溢彩的过往一片一片飞过,越发觉得空虚,好想在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可是,还有十一年......
四年来,穆良朝再次端起了酒壶,现在这个身体要醉很难,穆良朝只是给自己找个醉的理由。等待的滋味,没有尝过的人不会了解,漫长得几乎让人绝望,幸好有这个孩子在身边,这个自己爱的人的过去。穆良朝睁开眼睛,看到现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范漓,正沈醉在剑术世界中的范漓,看起来格外可......爱?笑了笑,心里涌动的,自己也说不清是什麽感情。这个......孩子吗?
大雪天,没有月光的晚上,穆良朝还是一年四季都穿的白袍,抱著酒壶,笑意盈盈地看著一脸严肃练剑的范漓。这人後来夸自己是天才的时候从没说过,他是如此专注,如此刻苦,比别人刻苦一百倍都不止。
"哥哥,怎麽样?这一招比昨天有进步吧?"练了整套下来,范漓走过习惯性地撒娇讨赏。穆良朝从走神中回来,笑著拍了拍范漓的头,道:"速度是快了些,但左手的配合上你忽略了,如果敌人从这里进攻的话,你怎麽办?"说著,随手折下一段树枝往范漓刺去。
范漓显是早就习惯这种比划,穆良朝上场比招其实更能让范漓兴奋,一来二去,就见雪地上翻飞起两个看不清的身影,随著剑气划过,树枝上的积雪纷纷落下,在安静的夜里,几乎可以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一刻锺过後,雪地已经空出一大块光秃秃的土地,穆良朝左手还抱著自己的酒壶,右手用树枝指著倒在地上范漓的胸口,但笑不语。
"哥哥,你用身法快欺负我。论剑术......"范漓撅了嘴,话还没说完,就被穆良朝打断,穆良朝虽然笑著,但口气并不柔和:"输了就是输了,找什麽理由还是输了。会找理由推卸责任的人不可能进步。"说著,把树枝丢在一边,灌了口酒,道:"今天到这里吧,你早些回去睡,快过新年了,你肯定有很多事要忙。"
范漓跃起身,一把拽住正要离开的穆良朝的袖子,道:"哥哥,我错了。你再陪我说会话吧,我现在还睡不著。"
穆良朝知道范漓的功法已有小成,睡觉这种事,不需太多。只是今天穆良朝些心浮气燥,不想让自己的心情影响范漓,只是摆了摆手,道:"明天吧,今天哥哥累了。"
"哥哥,你怎麽啦?不开心麽?谁招惹你了?"范漓有些担心,对穆良朝的感情其实也是亲昵远远多於敬畏,於是并没有放开穆良朝的袖子,跟著上前又多问了几句。
怎麽啦?呵呵,穆良朝干笑两声,能怎麽跟这个半大不上的孩子说自己怎麽啦?怎麽能说,自己是看到别人家家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触景伤情,受刺激了?怎麽能说,自己是等他长大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穆良朝转过眼光,看向抱著自己胳膊,仰著头一脸疑问也一脸信赖的范漓,这麽纯真的表情,哼哼哼,穆良朝说不清自己心底里那种带著些咬牙的感情是怎麽回事。
忍不住抿了抿嘴,伸手使劲揪了一下他的脸,看著他哇地一下跳开,捂著脸带著些嗔怨看著自己的样子,突然那种咬牙的冲动缓解了不少,心情也松了下来,笑意渐渐溢了上来,招了招手,温柔道:"来,你想说什麽?给哥哥说说......"
范漓捂著脸,看了穆良朝一眼,最後还是抵不住自己想靠近穆良朝的愿望,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靠在穆良朝身边,重新抱住他的胳膊,开始说些自己的困惑。都是些孩子气的话,穆良朝看他神采飞扬地说著,雪光映在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著诱人的光亮,越发地象长大之後的范离。穆良朝渐渐听不清那张小嘴里到底在说些什麽,只一径地看著那双眼睛再次走神。
这种带著些迷离又专注的目光,让十四岁的范漓很舒服,本能地越发表情丰富起来,眼波流转带著隐隐的风情,只是范漓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麽,只是本能地知道这样做,穆良朝的目光会更长久的,更专注地放在自己身上。一切只是本能,享受快乐的本能。
"哥哥,你有没有听到我说什麽?"范漓摇了摇穆良朝的胳膊。
"什麽?"穆良朝转回目光,重复问句。
"过年要去大宅吃饭,娘很紧张。给我做了好多衣服,天天在我身上比。好象我是女孩子一样,真是不舒服。"范漓说起大宅还是有些不自然,撅了撅嘴。
"有什麽好比的?你不是一向穿红的最好看麽?"穆良朝顺嘴说了一句,再次想到当初范离去应京之前铺了一床的红袍让自己挑衣服的画面,不由勾了勾嘴角。
87
瑞雪兆丰年。过年的几天,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雪,应京城里城外一片白,天晴之後,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的光,让人都睁不开眼。红妆绿袄的丫头小子们满大街地奔走笑闹,炮仗声时不时地在耳边响起。
穆良朝慢慢走在这百年前的应京城里,眼睛半眯著,享受著难得的过年气氛。空气中冷凛中夹著炮仗的火药味,很舒服,好象一下子就让人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应京城格局变化不大,这许久以前就是正正方方的四方块了,怎麽走都不会迷路。范漓这几日去了大宅,穆良朝没什麽事,放了小厮和厨子的假,自己出来领略一下时光的滋味。
到处都是意气风发的恭喜的声音。心情很好的穆良朝看了看挑高的酒旗,意外地闻到了小时候妈妈卤鸡翅膀的味道,右脚一转,就进了这间太风酒楼。
酒楼不大不小,却非常热闹,吵得几乎听不见小二招呼的声音,每个人都是笑脸。穆良朝只得到一个角落的单桌,并不在意。要了两角太风酒,几道小菜,最重要的就是那个闻起很妈妈味的卤鸡翅膀。
鸡翅膀没有想像中好吃,味道没记忆中淳厚,还有点咸,但那麽一点点相似的味道,就让穆良朝心头一酸。太久了,连妈妈的样子都忘了,若认真想来,自己也不敢确定妈妈的卤鸡翅是什麽味道。从前世到今生,自己这样离奇的经历,说不上好或不好,但就这样一点一点把过去的人或事慢慢被时光磨淡,最後全都忘却,未免活得有些太孤单,连记忆都保不住。穆良朝看著周围的食客有孩子到处奔跑著叫著爹娘的,心头一阵一阵地发酸。
鸡翅再也啃不下去,放下筷子,果然只有酒最适合自己。一口一口地灌,却越喝眼睛越亮,目光越冷。这世界,有些寂寞是什麽都无法填补的,哪怕是爱情。
"客官,麻烦您个事,方便给搭个桌吗?"穆良朝心意懒懒地顺著小二的手看到一十七八岁的公子哥,笑得诚恳,穆良朝足足愣了三秒,因为这人......比范漓还象范离,看到来人眼光都变了,忙道:"请。"
坐下来之後,穆良朝想著这位"老祖宗"反正不认得,索性就明目张胆地看著。就近看了,虽然眉目确颇为相似,但无论神情还是风采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由松了口气。这位长著一付范离相,却用这张桃花脸露出有些拘谨的憨态可掬的表情来,穆良朝怎麽看怎麽觉得这世界太奇妙了。不由就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来人脸突然就红了,看了一眼穆良朝,颇有些尴尬,却因是刚坐下,又不好意思离开,坐在桌边很是不自在地等著上菜,眼光左看右看,就不看穆良朝。
"公子贵姓?"穆良朝放下酒杯,笑笑地看著有些不知所措的人。
"姓范。"来人答得很快,答完又赶紧闭了嘴。看了一眼笑容满面的穆良朝,好象不那麽紧张了,却还是不敢象穆良朝一样直直地看人,只是拱了拱手,然後低头看著筷子。
范麽?穆良朝笑意更深了一些,自己看来跟这范家真是有缘。不知道是范漓的哪个兄弟。做出诚恳的表情,问道:"可是范氏药行的公子?"
范公子愣了一下,面上一喜,道:"原来公子认得在下?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呃?"穆良朝笑了笑道:"在下姓李,名乾。并不认得范公子,只是远远见过,冒昧一问。见谅。"
这一说,范公子算是为穆良朝刚开始的眼神给了个合理的解释。顿时觉得此人也是直白的性情中人,防备之心顿减。随便找了个话题,道:"公子过年一个人来吃酒?"
穆良朝点点头,一边眯著眼睛细细品味范公子的眉眼,一边随便答道:"在下刚到应京不久,还不曾认得朋友。"
"李公子来应京可是赶考?"
"赶考?"穆良朝对这个词感觉太陌生了,那种在话本里才看得见的词突然出现在生活里,还真是让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怔半晌,才呵呵一笑,道:"不是,我只是四处游历,并无特别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