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又是一年元宵夜,临川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小城,元宵佳节该有的热闹灯会却也绝对不会少。毕竟,看灯是其次,多少闺中佳人俊朗少年还盼著能互相结识一番呢。
时至深夜,热闹的灯会已经过去,赏灯的游人早已归家。街道上零零散散的几个灯摊,摊主懒洋洋的收拾著东西,一边瞄著街边小小的酒摊,琢磨著今天的收入够不够让自己去小酌一杯。
一个人从街口方向慢慢跺了过来,长身玉立,年轻俊朗。若是早两个时辰过来,必定会被佳人们的手巾淹没。然而此刻来人手中拎著一大壶酒,偶尔抬手,眯著眼小饮一口,却平添了一股颓然的气息。走过这条东大街,来人没有走西直道,反而折转进了一条小岔巷。
"明明听到有声音的......"嘟喃著,伸脚勾了勾横在道边的菜筐子,一块红色的布料露了出来,咧嘴一笑,来人蹲下身,放下酒,伸手小心扒开了堆挤在一块的筐子。"......呐,要不要跟我回家?"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师傅的那一刻。那天似乎是元宵,从来没有带我出去玩过的娘突然说要带我去看花灯,还给我新做了一身棉衣。大红色的料子,上面绣了一对鸳鸯,那件衣服现在还在我的衣箱子里。活了这麽些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花灯,也是第一次吃到了糖葫芦。我在巷子里吃著糖葫芦等娘,结果只等来了师傅。
"我说你这孩子也奇怪,一串糖葫芦舔了一晚上没舔完,边舔还能边哭。不过那时候你小脸红红的,鼻头眼睛也全是红的,水得让我想掐一把!"师傅只要一提起那时候的事就会掐我的脸,一边掐一边得意的大笑,手筛糠似的抖,每次等师傅笑完我的脸就会变得跟胡萝卜一样。
师傅最喜欢可爱的东西,所以在深山老林中的一座可爱小房子里,养著可爱的小鸡小狗小兔子,种著可爱的李子桃子栗子树,住著可爱的我跟师傅,还有师傅抱怨著说已经不可爱了的师兄。
"师兄,你也是被娘扔掉的吗?"某天,我在院子里扎马步,师兄奉命在一旁看著我,不让我去跟兔子玩。
"......不是,我是自己拜师学艺的。"师兄一脸痛苦,我猜师兄肯定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只是他不像我一样有胆子面对。
师傅比较喜欢喝酒,这个比较的程度大概就是三天喝一次,每喝必醉,一醉就会开始拉著我们彻夜聊天。据说在我没来之前,都是师兄一个人扛下来的,所以等我来了之後,师兄马上跟我分工,每人一次,平摊下来我大概是六天就有一天不能睡觉。我一直坚持是这个原因导致我长不高的,可是师兄受的比我多,却长得比我高,所以师傅一直不肯改掉这个爱好。
师傅说当年他也是名满江湖的高手,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才拜他为师的。据说师兄在师傅必经的官道上埋伏了好几天,见到师傅的时候整个一副弱不禁风的可怜相,所以师傅一心软就答应了。
"你说,我怎麽知道那是因为他好几天没睡才熬出来的?等带回家一睡饱,就成了眼神凌厉心肝贼硬的臭小子了!真是悔不当初啊......"
"师兄心肝不硬啊,我只要一哭,他就会把兔子还给我了。"年幼的我十分善良的为师兄辩解,结果就是以後扎马步的时候兔子都会被师傅锁进笼子吊上树,师兄还陪著我扎了半个月许久没扎过的马步。
我被师傅带回来的那一年是7岁,因为我娘没有给我庆过生,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那就把元宵那天做你的生辰吧,还得取个名才行啊,总不能一直狗子狗子的叫吧?"我不满,娘叫我狗子叫了7年,也没见得有什麽不好的。皱著眉在我面前转了半天,师傅一击掌,奔进後头的屋子里半晌,翻出了一个白色的玉坠子。"这个是我三年前得的,给你吧。"小小的玉坠子,圆桶形,上面浮著个奇怪的图案。我摸了摸,确实是浮出来的。"是个殷字,"师傅见我很在意那图案,好心的告诉我,"以後你就姓殷吧,名呢,就叫若谷,取意虚怀若谷!"师傅得意,开始给我解释虚怀若谷这个词是多麽的涵义深远。
师傅讲解完,慈眉善目的问我,他的刀剑暗器我想学哪一种。我想想,说,我想识字。师傅突然就变得面目不清,伸手按著我的头不说话。
到最後,师傅成名的刀剑暗器三部绝学都让师兄学了,我只学了鞭。那套鞭法据说是师公打算送给未来师娘的,我本来不肯要,师傅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况且我的骨骼学鞭子合适,我一直挺纳闷他为什麽从那时候就知道我以後肯定长不高。
三年後的某天早上,我捧著一个红色玛瑙碗扒著里面的小米粥。其实我本来想要那个纯银的,师傅说这个比较沈,我可以顺便练下腕力。不是我想奢侈,那两个确实是家里最便宜的碗。
师傅金盆洗手後,拿他以前劫富济贫剩下的钱开了当铺,据说现在全国凡是有个宁字的当铺全是师傅的。所有死当的东西一年一收,全墩在了後头的屋子里。有碗不用这种浪费的事师傅从来不屑做,水晶和陶瓷不一样是硬的麽。第一次看到屋子里的那张纯金椅子的时候我还上去啃了一口,崩了颗乳牙,现在给我个翡翠桌子我都不咬。
"师傅。"师兄每天早上起床後都会进山里练轻功,我就不去,在院子里飘两圈就算了。
跪到椅子上捞锅里的大勺,稍微滤掉些米汤,在师兄的翡翠碗里填进满满的一碗粥。
"师兄,喝粥。"
"乖。"师傅老说师兄眼神太锋利,其实师兄笑起来的时候老温柔了。
"你今年18了吧。"咬著雪白的馒头,师傅明知故问。明明上个月才刚给师兄庆了生,你还给他取了个字叫"忆尘"的。
"是,师傅。"师兄马上放下才喝了一口的粥,坐好等著师傅说话。我立刻夹了个馒头放到师兄的勺子里,师傅向来是吃说两不误,一说起来没完没了的,等他说完师兄就没有馒头吃了。可是这一次,师傅只说了一句话,吃不下馒头的却变成了我。
"那你出师吧。"师傅只说了这一句。
002
其实师傅不是个尽职的师傅,这个是师兄告诉我的。後来铁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我拜师後,师傅就扔了一堆武功秘籍给我,让我有不懂的再去问他。所以我几乎算是自学。"师兄叹气,手上捏著一本薄薄的册子,"虽然师傅对我确实有传业之恩,但他实在不是个好师傅......这个是你的鞭法,收好吧。"
"好的。"小心翼翼的捧著那本就快散掉的册子回屋,我挑灯夜战。隔天一大早,我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师兄。
"师兄,我看不懂。"师傅确实是教我识了字,这册子里的大部分字我也都能认,可这一大串字连起来是个什麽意思,我看了一晚上也没明白。
"师傅呢?"师兄皱眉。
"他说:‘找你师兄去!'呜呜......"我指指脸上被师傅的金丝银花大枕砸出来的印子,开哭。
最後,教我鞭法的是师兄,教我轻功的是师兄,连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教我的也还是师兄。
"师兄......你不要走......"我双手双脚全缠在师兄腰上,眼泪鼻涕也全往上抹。"我不要你走......"
"若若乖,别哭了......我今年18,师傅的武功也学全了,出师也是应该的。"师兄没把我拽下来,反而伸手帮我托住了不停往下滑的身子,瞧瞧师兄对我多好。我不用再费劲爬,空出手揪住师兄胸口的布。
"不要不要!我不要师兄走!"
"若若乖,乖啊......"每次我一哭,师兄就妥协,偏偏又不懂得哄我,只会不停的说"乖啊乖"。想到这里,我没憋住,"噗呲"一声笑出来。
"呵呵,乖,不哭了啊。"似乎是松了口气,师兄举起一只手摸著我的脑袋。"师兄会常回来看你的,乖。"
"......一定要哦!"我抬起头,非常认真的盯著师兄看,"拉勾!"
许多年後,被江湖中人称为冷血冷心的师兄谈起当日的情景,笑得比二月里的春风还要温柔。
"我那时候才明白,为什麽师傅当年一看到你就把你带了回来。真真个就是一只小兔子。"
我咬牙,别忘了你也是一脸兔子相的被师傅带回来的!
师兄走了,他下山的那天我没有哭,手脚都攀在师傅的腿上。我怕如果不那麽做,我又会扑上去挂上他的腰。走到半道的时候师兄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微笑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定了格,在往後的6年里,那是我对师兄最清晰的印象。他食言了,在那6年里,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师傅,为什麽师兄不回来?"又是一个弥漫著酒香的夜晚,我靠著已经微醉的师傅,看著天上的圆月。
"江湖啊,"师傅放下杯子,举起酒壶猛喝了一口,"江湖中人,身不由己......"师傅的眼中有著晶莹的光,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太呛。
江湖,我不明白什麽是江湖,但如果是江湖让我的师兄食了言,那我就不要去明白它。
没有师兄的日子很不好过,我的武功只开了个头,又不像师兄那麽聪颖,可以自学成才。师傅被逼无奈,定下性子教了我两年。终於在某一日狠狠甩掉了手上的鞭子,大叹,
"朽木啊啊啊!"f
自此放牛吃草,没了师兄看著,我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到18岁那一年,只有鞭法和轻功略有小成,暗器十次中最多只有两次能中靶。
"唉,你这样让我怎麽放心,江湖里全是狼虎,唉唉......"端坐在纯金的椅子上,师傅一脸愁容。"要不,你干脆别出师了?"我不用看就知道现在师傅的一双美眸一定亮晶晶的满是期待。这句话从过完元宵之後师傅已经说了十几遍,我一直装作没听见。如今拖了大半年,眼看那元宵,似乎又要到了。
"师傅,我不想进江湖。"抓抓头,我摸过一个橘子开始削,"江湖是个坏地方。"
"对对,你能这麽想为师倍感欣慰啊。"师傅翘起腿,开始摇头晃脑的讲他的血腥江湖史。在他讲到某正派大侠遭人背叛被围困到一处悬崖时,我正好吃完了一个橘子,抬手打断了接下来的悬崖下巧遇故人的那段。
"可是这师还是要出的。"
"为什麽!?"师傅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践踏,愤慨了。"既然不入江湖,陪著为师颐养天年有何不可?"
"你还没到那年纪。"不是我想鄙视师傅,从我7岁那一年他就一直是这张脸,就算他是不老妖怪年纪也一大把了,他都没有资格说什麽颐养天年。
"那,那再有几年也差不多了,"师傅皱著脸在那唧歪。"又不是我愿意长这脸......"
"大丈夫岂能无业?"我又摸过一个橘子,"18岁了还没出过门,一辈子窝在这小山里,师傅你也不希望有个这麽没用的徒弟吧?"把橘子递给师傅,我谄媚一笑,"我也想给师傅争气啊。"
"......那你想做什麽?"师傅接过橘子,脸色缓和不少。"考功名?"
"我没那麽大的志向。"诗词歌赋我七窍就通了六窍,师傅是故意的!"我想学师傅,经商。"士农工商,商在最下那头。可是看看师傅後面屋子里那一堆宝贝吧,没有钱的日子谁能过得舒坦。"当铺您开了,我就不做了。我再挑个赚钱的行当。"
"赌馆?医馆?"师傅马上反应出两个。要富贵,一靠劫道二靠卖药。赌管也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我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摇。
"娼馆。"赌馆里打架斗殴的事太多,医馆里难免出入些江湖人,我一点也不想沾上这些江湖事。
"本朝历法,为娼者三代不得为官,"师傅摇头,"你不怕将来你的小孩恨你?
"又没说开娼馆的人就得做老鸨。"我耸肩,再说孩子什麽的,还远著呢。
拗了几天,师傅拗不过我,借了我几大叠银票做本钱。
"遇上劫道的,把为师的名号报上去,要实在碰上硬茬子就把银子给他,保住性命要紧,被人欺负了就回来......"送我下山,师傅哭得老泪纵横,我学著当日师兄的样子笑著回头朝师傅挥手,差点没被路边的树根绊死。
003
从山里出来,用轻功飘上大概一个时辰,就到了我的家乡临川城。从这一点上就能明显的看出我和师傅在武功上的差距,当年师傅还多带了一个我,从临川到山上,前後才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我承认我不死心,到临川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记忆中的家。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大印象,当年,除了看花灯那一次,我根本没走出过家门口的那道小巷。在城里的小巷子里穿行,看到了两三个似乎有些相象的巷子,却又觉得不是。
疲惫的挪到客栈,我掏出一小块碎银朝小二晃了晃。"问你件事。"
"客倌您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信!"看吧,这就是我要赚钱的理由。
"你说,这个天朝里,最有钱的是哪?"小二楞了一下,咧开嘴,把手上的布巾把肩上一搭,滔滔一顿讲。
"要说富庶,自然当属那扬州,江南风光好,渔米丰,听说那边户户家里的饭烧出来,上面都盖著一层油!"小二吧嗒吧嗒嘴,憧憬了一把,"不过说有钱嘛,客倌,"压低了声音,小二稍微往我这凑近了些,"还是京城啊!"
"哦?为什麽?"
"您想想,京城里有多少皇亲国戚,就是那些官儿,都比别处的大。那些通通都是有钱的主啊!"
我恍然大悟。本来我还打算上扬州开娼馆的,这麽一听,应该上京城才对。"好!你帮我找辆上京城的马车,明天就走!这是赏你的。"
"您放心!"乐呵呵的看著小而喜孜孜的下去,我突然疑惑,这年头,怎麽一个小二都比我明白事了?
那个小二挺实在,给我找了一辆八成新的马车,拉车的马膘肥体壮,车夫也是个好把势。谈了价钱,只送我一个人到京城,只要十两银子,包车夫的吃住。等上了车跟车夫一聊才知道,那车夫是京城里一户有钱人家的马夫,送自家的公子哥儿来省亲,本来就是打算今早回去的。因为这两天都在客栈喝酒,跟小二哥聊得好,所以顺路收了我这笔意外之财。
"我本来也没想要,可是小二哥说您是他家亲戚,急著回去?"车夫憨憨在那笑,"银子什麽没关系,您可千万别告诉我家老爷。"
"你不急著回去吧?"我问。
"不急啊。"车夫一脸疑惑。
"那你把车赶回去,我问问小二哥要不要跟我上京城。"
再走回官道的时候成了三人行,小二哥几乎是立刻就卷好了包袱随我走。在车上,我重申。
"我这开的可是娼馆啊。"
"知道了,娼馆肯定比饭馆赚钱!"小二,不,现在应该叫他小李,眉开眼笑。
我纳闷,忍不住问。"你怎麽那麽容易就跟我走了呢?"
"我早就想去京城了啊!"小李愤慨,"掌柜的克扣我工钱,害我一直没能存上路费!"
"你没去过京城?"
"没啊。"
"那你怎麽对京城的事那麽清楚?"我愕然。
"......啊哈哈。"小李干笑,闭上眼睛开始打呼噜。
走了一个多月,我们终於来到繁华的京城。我没急著开馆,先在京城最好的家酒楼里住下,然後带著小李满大街的转。
"这麽大个京城,才5间娼馆,够用吗?"我捏著小李做的一张单子,点著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