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公公，烦请你替我进去叫下小顺子公公可好？”
    　　那个人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甩甩手走了。我很是气愤，你不就是一“太监”吗，后世骂人的形容词而已，你还拽什么拽？我正愤愤不平地想着，那个叫小顺子的小太监出来了。他给了我一个篮子，我提着头也不回地走掉。回到工房，李帅已经睡着，我唤醒他起来吃饭。我见他默不作声的闷着，想打破僵局，就故意问他这些食物都如何称呼。李帅说：“这是蒸饼。”我一吃觉得味道很好，和我们吃的馒头类似，但回甜且酥脆。我说：“味道很好，你试试！”李帅说道：“若论做得好吃，只怕没谁能胜过我王母。”我自知说错话，正要劝他，李帅却突然示意我住口，他低声说：“有人。”
    　　我假装起身，扭头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很拽的公公。我本来已经消气，但现在再看见他，不觉又有些冒火。他见我不理他，也有点窘，就对着李帅无话找话说：“你要嫌蒸饼不好吃，我给你拿蝎饼去，”说着他就离开了。
    　　李帅问我怎么不理他，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李帅说：“贤弟莫与他一般见识，他们亦是受南唐欺压的可怜人。”我想想也有道理，再说他现在礼貌了不少。于是我感兴趣的问李帅蝎饼又是什么，李帅说他也不知道。我们正聊着那个公公就回来了，他带来一个篮子，递到我们面前，说：“给你们蝎饼。”
    　　李帅道着谢，接了过去。掀开盖子一看，原来蝎饼就是做成蝎子形状的面饼而已，这有什么希奇？李帅让我吃，我坚决不吃。那个公公忙跟着掺合：“很好吃，你若不吃，必要失悔。”我不想和他罗嗦，只好取一个咬了一口。没有想到蝎饼果然美味，有蜂蜜的甘甜，又有枣子的味道，还夹杂着油香。我顿时心情好了很多，再看那个公公也觉得顺眼了不少。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很白很瘦，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秀气的鼻子和嘴巴，要是换换装束，活脱脱一个典型的文弱书生。说实话，我总觉得这个公公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问他：“公公如何称呼？”
    　　他笑而不答，过了一会才说：“你唤我小六子吧。”
    　　我们就这样和小六子成了朋友，我们做画砖那几天，他天天都过来，帮我们做这做那，再有就是给我们带很多美食来。李帅说：“小六子，你休再拿这些吃食过来，提防被你上头知道，你定要吃苦。”小六子却满有把握地说：“没事没事。”
    　　然而第二天，小六子就没有过来。我们很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中午我跟小顺子去领饭的时候，试探着向他打听。他很不耐烦地说：“这宫里叫小六子的不下十人，你叫咱家上哪给你问去？”
    　　我很是冒火，又不好发作，只得暂且把此事搁下。下午，我和李帅正忙着，突然来了老太监，说皇上驾崩了！我们一听，不觉大惊失色，但立即又转过了弯，驾崩的是南唐狗皇帝，我们偷笑还来不及呢，哪有惊慌的道理。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偷笑，老太监要求我们连夜赶做画砖，三日内完成一千匹，否则就要砍头。这怎么可能办得到，一千匹，即使我们日夜不休地做，也至少要做一个月！我们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手不停歇。所幸当天晚上，我们就被带进了一个院子。在那里已经聚集了半百号人，等着我们指导他们赶制画砖。我们这才松了口起。
    　　三日后我们顺利完工，紧接着就被遣送离开了皇城。从朱红色的宫墙经过的时候，我很怀念小六子，我默默地祝他安好：
    　　“人生无穷已、山水总相逢，小六子你要保重！”
    　　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为自己没有去做个诗人感到可惜。很多事情本来普普通通，发生在我身上时，我过于丰富的情感却能把它们无限夸大，以至于自己事后回想，都觉得好笑。就像我对小六子，先是差点没把他当成宿敌，接着吃了他两个饼子，
    一高兴就把他当成了最最最可爱的人，离开皇城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感慨。可是谁曾想，当天晚上我就和他再度重逢了。
    　　我和李帅回到高廉的官邸，天色已晚。我们见过高廉，草草吃了点饭，就回房准备睡觉，这几天下来可把我们累坏了。然而我刚刚脱下衣服，准备洗澡，就听见外面管家在唤我。李帅帮我答应了，说我就来，我也就赶紧擦了擦，穿衣去了大厅。大厅灯火辉煌，我看见一个太监正等在那。我有些疑惑，以为是我们的画砖出了问题，正要转身去叫李帅，冷不防听管家说道：
    　　“花公子想要逃么？只怕是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你会无处容身！”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但我猜想我一定遇到了什么麻烦。是什么麻烦呢，我一时无从想像。我忙嘱咐管家，无论如何，替我瞒着大哥。管家说，怕是纸包不住火吧？我着急了，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但我绝不能让大哥担心。突然我灵机一动，我告诉管家：“烦请告诉李公子，说我有急事回了老家。若他想见我，就请他去汴梁猪市街找我，有海棠的院子就是我家，记住了，有海棠的院子！”然后我就随那太监出了高廉的官邸，上了一辆6匹马拉的大车。
    　　大概是所谓的第六感作祟，虽然我就这么被带走了，可我并不没有特别担忧。一路上马车微微颠簸着，我竟然就睡了过去。待我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异常宽大的床上。这个床即使并排睡上5个人，也不显拥挤。而且床靠墙的一边，装有博物架，放着荷包、玉如意一类的饰物，另一边装有床头柜，焚着香料。我从床上下到地面，还要过两层木台阶。我不禁感叹，恐怕皇帝的龙床也就不过如此。
    　　这时候门咿呀一声打开了，外面进来两个太监，他们喊道：
    　　“花公子起恭~~~~”
    　　于是又进来了十多个人。他们开始脱我的衣服，我急忙阻止，但他们对着我笑，摆出硬是要脱的架势，我只好随他们去。他们脱完我的衣服，开始给我擦洗身子，又给我换上了一套像是丝绸又像是棉料的轻便薄衫。有人递来一杯水，我正好口渴，接过来一口就喝了下去，咸的。一个太监慌忙说道：
    　　“此系清口齿的盐水，花公子喝了下去，叫奴家如何是好？”
    　　我笑着安慰他说早起喝杯淡盐水，可以排毒。但他听不懂，我就说：
    　　“算了算了，休要再提。”
    　　于是他们侍侯我吃早饭，吃的是我最喜欢的蝎饼。正吃着，我看见小六子进来了。我就喊：
    　　“小六子，你怎生来了？”
    　　说着我就起身去迎他，他也笑着朝我跑了过来。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呼喊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

    (8)

    　　小六子正是皇上，南唐第三代君主——李煜。
    　　后来我回到我的年代，当天就去查阅了史书上关于李煜的记载。在《十国春秋·南唐·后主本纪》中我看到了如下文字：“后主名煜，字重光，初名从嘉，元宗第六子也。为人仁惠，有慧性。雅善属文，工书画，知音律。建隆二年，元宗南迁，立为太子，留金陵监国。六月，元宗晏驾，嗣立于金陵，更今名。”
    　　当时的我虽然不知道这么多，但当我得知他就是南唐皇帝，我立即有了排斥的心理。我很难受，故意磕头作揖，冷冷地问他：“皇上召草民前来有和要事？”
    　　小六子示意太监们离开，然后他一把拉我起来，他真诚地说：“花公子几日不见，为何变得如此生疏。我请你来，并无要事，我只是想留你为伴。”
    　　我想起他刚刚经历变故，不忍心对他说出伤感情的话。同时我也还有点害怕，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呆了这么多久，早没了局外人的抽离、潇洒，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我息息相关。小六子是皇帝，而我是一介草民，我们身处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所以我有点怕他了。
    　　“花公子离开以后，我倍觉孤独难耐，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不能再没了你在身边”，小六子见到我显然很开心，他拿着我吃剩下的蝎饼，一边吃一边有点脸红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波动。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他泡了一个上午。我这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应该伺机杀了他吗？不不不，我绝对办不到。那么我应该对他亲密无间，甚至卑躬屈膝言听计从？我也办不到。我想离开，可是小六子已经说了多次，要留我做伴，我不敢提出要走，即便提出了他也未必肯答应，即便他答应我离开，也只是暂时……这一天对于我来说，可谓度日如年。
    　　晚上，小六子提出与我去御花园赏月，我乖乖地随了他去。以前经常在古装片里看到御花园，以为那就是美景的及至。现在我自己亲历其中，才发现我们后人的想像远不及其十分之一。这里实在太美了，我们坐在凉亭里品茶，远远地有萧声随风而至，时断时续。我烦闷的心情渐渐变得恬静，我想起了苏轼一首词里的描写：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我回头看小六子，我发现才几天时间他瘦了很多，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我正要安慰他几句，他却起身去了窗边，倚着栏杆低声念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他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以前看电视剧《三国演义》的时候，我听演曹操的演员唱过这首歌，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今夜，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寂寞时分，有这样一个俊美少年对着我吟诵同样的句子，我却很感动，也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他对我示好的心意。我得赶紧岔开话题，于是我接着他念了一首苏轼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我本来只是怕引起尴尬，才念这首词，想引开小六子的注意。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景念这样的漂亮文字，我自己却被感动了。我看小六子，他更是感慨万端地出着神，然后他突然喊到：“好词！好词！花公子实乃天下奇才！”
    　　我忙解释这不是我的作品，但我又不能说这是由后世文人，而且是灭了你国家的敌国臣子所作，所以我谎称：“此乃我家师所作。”
    小六子激动地说：“那改日烦请花公子带为引见，我欲拜在他门下，学做词。”
    　　我满口答应，我心想其实你本来就是一个伟大的词人，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而已。小六子完全被我刚才的词打动了，央求我再念。可我只背得苏轼的词，便仍旧背了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初，明月夜，短松岗。”
    　　这是苏轼晚年写来吊念亡妻的作品，我背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表错了情。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小六子是个极有才情又很敏感的人，他已经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他缓缓地踱过来，从背后把我抱住了。我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不已，他热热地脸紧贴着我的耳朵，他呼出的气全部顺着我的脖子进了我的身体。

    (10)

    　　夜里，我突然被小六子的梦魇声惊醒。我赶紧抱住他，问：“你怎么了？别怕，别怕！”
    　　小六子在我怀里哭喊着，很久才恢复平静，他说：“我知道，父王不是暴病去的，他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把他毒杀在了长春殿！”
    　　我听到这些话，感到胆战心惊，我安慰他说：“你莫要胡思乱想，你父王乃九五之尊，岂有被人毒害的可能？”
    　　小六子说：“是真的，本来父王带了我想逃跑，可是我们的船过不了江，魏将军的船刚刚靠岸就被发现，我们逃不了。”
    　　我想起我呆过的军队曾经在长江岸拦截过一大一小两只船，莫非就是小六子他们？这样说来，我们是否算是扯平？
    　　我就这样和小六子住在了皇城。我算是什么呢，也许就是现在人们口中的鸭子、男妓、MB，可是我不在乎。我深爱着李帅，可对小六子，我也无法不喜欢。他的清秀、他的善良、他的才情、他的命运，无一不叫我动心。我想我已经爱上了他，看来人要做到专情，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确实很难。我现在就同时拥有了两个爱人，一个在我身边，对我百般温存，另外一个，我想也许还在高廉的官邸，也许已经去了汴梁猪市街院子里有海棠的人家。在那里他发现了自己一见钟情的姑娘。也许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姑娘正在海棠花下梳妆，忽然见到一个年轻漂亮的男子上门拜访，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往屋里飞跑。姑娘的父亲迎了出来，打量着这个目瞪口呆的年轻人，然后把他也请进了屋去……
    　　我很满意这样的结局，我和李帅都找到了彼此的挚爱。
    　　桂花开的时候，我和小六子偷偷溜出了皇城。我们牵手走在紫金山下，满嘴满鼻都是桂花的清香。然后我们留宿在寺庙，在一座叫梧桐西楼的建筑里，我们听着窗外雨水打落屋檐的声响，吃着桂花糕，
    畅谈共同的理想。我们希望相携到老，希望归田园居，希望采菊南山下。
    　　紧接着冬天就来了，小六子告诉我，他要实施一次大赦。我不觉有所指地感叹：
    　　“与其大赦天下，莫若让老百姓远离战争的好。”
    　　“对极，我也正是此意。”
    　　“既然如此，为何你父王当年会动兵，屠杀朱仙镇？就因为那是别国子民？”
    　　我觉得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结，如果我不把它解开，我和小六子就不能彻底坦诚。小六子听了我的话，略微变了脸色，他问我：
    　　“你听谁说我父王派兵屠杀过他国子民？”
    　　我便原原本本地把我经历告诉了他。小六子翕然长叹道：“我真不想当这个皇帝了，真的，我真恨不得立即长一双翅膀，带你走，飞去天边。”
    　　说着他朝窗外看去，天边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雪了。但是我看见小六子的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闪耀着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