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终究还是维持了我的骄傲，我若无其事地独自取回了炮仗，然后又帮着李伯父安排宴席。去东边刘家借桌椅，又去后街成家请大厨，我人是忙乱的，心却是静止的，我一直在等，等李帅和我说句话，然后我好抓住机会同他和好如初，但是我就这么等到了天黑，也没有等来他的只言片语。晚上我们还是睡在一起，从明天起我就要住到西厢房招弟那里去了，今天晚上是我们独处的最后一夜，我不能赌着气度过！
    　　我欠起身子，想看李帅是否睡着，但我刚把头凑过去，他就立即转过了身子。我们这么四目相对着，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李帅一把搂住了我，然后抱我起身，他说：
    　　“贤弟，随我饮酒去。”
    　　我来不及吭声，就被他拉着出了房门出了大院。我们走在街上，街上没有行人。夜风徐徐地吹来，凉凉的，带着槐花的甜香。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我们默默地走着，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手。穿过低矮的住宅区，我们走上高高的石拱桥，我是多么希望一直这样走下去，永远不要停留啊，但我们很快就走到了酒家门口。我们这样牵着手，站在那，里面的店小二招呼了我们好几遍，我们才恍然大悟似的进去。我们坐在临街的位子上。我看了看四周，店子里面没有别的顾客。店小二给我们上了竹杆青酒和五香茶干，然后也离开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我们再也不需要避讳什么，只要你给我一个暗示一个眼神，我就大声说出我对你的爱。但李帅只是一个劲地喝酒，我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我也忍不住倒了一大碗，一扬脖子喝了下去。我喝得太急，顿时觉得嗓子如同刀割一般。我咳嗽起来，李帅赶紧过来拍我的背。我慢慢缓过来，抬头看着窗外，耳边突然响起了李帅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是个小姐？”我扭过头看他，他的左手搭着我右肩，右手撑在酒桌上，他正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恍惚了起来，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伸手去摸李帅，我以为我只能摸到空气，可我摸到的是一张滚烫的脸。这张脸紧紧地把我的手夹了在他的肩膀上，细细磨蹭着。我说：“大哥，你喝醉了。”他笑着说，“对，我有点醉了。”于是我们出了酒家，不约而同地继续往前走。我们走过后街，走过茶楼，一直走到了城郊的草地上。我们坐下来了。李帅抬头看天，我也看天，今天晚上的星星可真多啊。
    　　“你可记得我们在军营，在草地上睡觉的情形？”
    　　“我当然记得，”我现在都还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睡在芦苇堆上的第一个晚上，心里的凄凉。
    　　“你刚分来我们队那个晚上，我一直怀疑你是个小姐。我远远地看你，你的脸真真好看。直到第二天史将军把你踢倒，我过去扶你起来，才肯定你是男儿身”，李帅动情地说着，我却边听边寻思，那天晚上让李帅一见钟情的人是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又是谁？是那个真正的花木兰吗，“后来我就与自己说，同你做个知己吧。你来我家中，我见你思乡情切，哭得那么伤心，我觉得你需要一个家。我就求父亲把嫂子给了你，我也不知是何缘由，看着你俩好了起来，我却觉得甚不快乐，……我实在太自私了。”
    　　李帅说话的时候我沉默着，他说完了我还是没吭声。我坐在那想了很久，我开始清楚起来，他喜欢的应该是那个和我有一张相似脸庞的姑娘，那个叫花木兰的女子，而我只是一个替身。而我是真的爱他啊，爱一个人就不应该让他觉得有负担，爱一个人本身就是件快乐的事情！我终于厘清了一切的一切，我这次是真的释然了，于是我才开口：“大哥，谢谢你。在下愿永远做你的好兄弟！”
    　　我坦然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出了声来。我们都轻松了，一整天的不愉快也都荡然无存。我们起身回城。
    刚到茶楼，我们就发现大事不妙。远远的，我们看见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我们赶紧跑，走到后街，李帅突然说道：“不好，朱仙镇遭袭击了！”果然，我们走到刚才的酒家，立即听见了住宅区那边烧杀抢劫的声音。我们都慌了神，我们加快脚步朝家里飞奔，我们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死也要和家人在一起！

    (6)

    　　这个晚上我们究竟看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我不想提也不敢提。我不敢去回忆那些血淋淋的场景。我宁愿自己没有遇见过李帅，没有爱过这么一回，只要能让时间把这个夜晚抹去，让我看见的血流成河、惨绝人寰都变成幻影。
    　　我们是被一只军队救下的，我们也就随了这只军队走。一路上我难过极了，但我必须坚强，我如果垮了，李帅怎么办？我默默地陪着他走，他表情木然。已经这样好几天了，每次我拿水给他喝，他都不肯张嘴，我把馍馍递到他手里，我一松手就掉到了地上。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抱住他嚎啕痛哭，我说：“大哥，你不能这样，我们要好好活着，我们要报仇，我们还没给他们报仇啊！”
    　　李帅的脸抽搐了一下，眼角流下了热泪，他终于开口说话：“是，家仇不共戴天，我要报仇！”我们随着这只部队去了一个叫灵宝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安寨扎营驻守了下来。营房出来不到两百米就是长江，长江彼岸就是我们曾经攻打过的李小儿的国家，它先夺走了李帅的兄长，现在又出兵屠城，夺走了李帅全家，它是我们的仇敌，它就是南唐。
    　　我国古代文学，素有唐诗宋词之说。唐诗我很喜欢，宋词我则觉得脂粉气太重，但也有一两个例外的，譬如苏轼，他的词或豪放或深情或洒脱，好像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现在就时常拿它来勉励自己。再有就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虽然纤细柔弱，但我喜欢。所以当南唐变成了我的仇敌，我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惋惜。而我们所在的这只军队，据我凭借自己可怜的历史常识估计，应该就是后世所谓的宋军。
    　　我俩报仇心切，军队却迟迟没有行动，每天我们都只是机械地重复简单的训练。我和李帅经常去到江边，遥望模糊的对岸。我自欺欺人地形容着，我们怎样攻破了南唐的城门，然后那个狗皇帝如何卑颜奴膝地跪地求饶，我本来想一剑砍掉他的脑袋，但是大哥你却饶了他的狗命……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帅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会起身拿棍棒乱舞一气，会动情地对我说：“贤弟，谢了。”
    　　终于，我们的部队有一次小小的行动。大概是在凌晨子时，我们突然被刺耳的军号惊醒。紧急集合后，队长告诉我们，部队遭到了南唐的袭击。于是我们整装待发，激动地喊了口号也宣了誓，然而却不见上边有军令下来。我们就这样站到了大天亮，才得知昨夜从江那边过来两艘船只，一前一后、一小一大，小的一艘刚靠岸就被站岗的士兵发现了，双方交过手，而后面那只大船，早已立即折回。
    　　队长跟我们说明情况后，我和李帅不觉灰心丧气。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李帅却说想回营里睡觉，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拦阻。我径直去了发饷的地方，排队领馍馍和小麦稀饭。突然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喊“木兰！”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对方喊了五六声，我才意识到我不就是“木兰”吗？我赶紧回头看，我看见一个瘦瘦的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的男孩，在离我十来个人远的队列里，正对着我招手。于是等我领完吃的，就过去找他。他说：
    　　“木兰，你怎生在这里？我前日接到家书，家父言及你已经归家多日。”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
    　　“恕我愚钝，阁下是？”
    　　那个男孩见我说话是男人声音，惊讶得双眼圆睁：
    　　“我姓刘名海山，你是？”
    　　我料想他一定是花木兰的朋友，忙说：
    　　“哦，原来你就是刘大哥。我时常听木兰提起你，我是她堂兄。”
    　　刘海山很是奇怪，他说：“我和木兰从小认识，怎生从未她说起她有一堂兄？不过你与她如此相似，若非近亲又是何道理？”
    　　我自然乐于和刘海山交往，我当了这么久的“花木兰”，却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连她家住何方都不知晓。
    　　“哦，原来你不曾去过她家，难怪我未能听闻。她家就在汴梁猪市街，院子里有海棠的便是。”
    　　通过刘海山的嘴巴，我了解到历史上的花木兰和我们后世的听闻并没有多大出入，同时我也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我想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花木兰替父从军，分到了李帅的队里，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一觉醒来，她已经回到家中，而我却被送来这里做了替补。
    　　我一时高兴，和刘海山聊得忘记了时间。等我发现，已经过去半个时辰，我连忙告辞，匆匆回营。不想李帅不在床上！我有点惊慌，其他人都说没事，李帅一定是出去玩了。但我却有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赶紧出门把我们常去的岸边找了一遍，没有人。我又在营房四周乱跑一气，还是不见李帅！
    　　我慌了神，李帅会不会已经只身犯险去了南唐？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心急如焚，队长却集合我们在操练场上，大声呵斥着李帅的违纪行为。我终于按耐不住了，我起身就跑。背后传来队长的声音：
    　　“你若敢跑出营地，我就一箭取了你的性命！”
    　　我急了，我回头对队长喊道：
    　　“队长，我不是要逃跑，我是想杀敌啊。南唐毁了我们朱仙镇，我要报仇！求你留着我的命，让我杀个敌人，给乡亲们报仇雪恨！”
    　　我隐隐约约听到了哭泣声，我们这个队很多人都是朱仙镇一劫的幸存者，他们能理解我的心情。队长没有吭声，我把心一横，转身又跑。队长突然叫住我：“你且等等。”
    　　我站在那里，觉得生死难卜。队长追上来，把他的佩剑递给了我：
    　　“你拿着防身！”
    　　我没有想到队长有此一举，我接过他的剑，扭头就走，我不想当着他的面流眼泪。我跑出营地的时候，又听见了队长的声音：“你定要争取保全性命啊~~~”
    　　那是我到了这个世界后第二次哭，我流着眼泪飞奔在深夜的旷野，不明方向也没有目的地，我只有一个信念，我一定要找到李帅，让他好好活着。

    (7)

    　　谢天谢地，我只猜对了一半！李帅确实动了只身去南唐的念头，但是他没有成功。
    　　我在离开军队后的第二天清晨，疲惫地走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集上。我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李帅唤我的声音“木兰！木兰！”我觉得这是我的幻听，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转过了身去。人群中我看到了他，真的是李帅！我大声地应和着，恨不得马上就把他抓在手上抱进怀里，他也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朝我跑着。可是等我们面对面站到一块的时候，我们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冷清了下来，礼貌了起来，我们问好我们微笑，只是激动依然从我们的每一个细微处，一览无余：

    　　“贤弟，你怎生来了此地？愚兄以为，今生今世再无缘与你相聚！”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安慰他：
    　　“那如何使得，我们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岂可半途而废？”
    　　这时候一个穿着干净、男仆打扮的人走了过来，问：
    　　“这位公子可就是你所说之花公子？”
    　　李帅连声称是。我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们。直到我来到他们住的顺风旅舍，见过了高廉，又随李帅进到他的房间，李帅才告诉了我整个事情的始末。
    　　原来前天中午李帅根本没有回营房，和我分手后他趁大伙都忙着吃饭的时机径直离开了。他本想请个船夫送他过江，但无人愿意冒险。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他遇见了高廉。高廉就是去年底，出三百两银子向李家订做画砖的买主。高廉告诉李帅，他将前往南唐做一文官，李帅若随他前去，必然能找到报仇的时机。这可真是个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机会，于是李帅决定同行，他说：
    　　“我唯一的牵挂就是贤弟，我以为今生再无缘相见。怎知你会在此地现身，你是如何来的？”
    　　于是我又把我离开军队的经过说与了李帅，然后我说：
    　　“大哥，让我随你一并前去，好互相有个照应。”
    　　“这万万不可，愚兄此去无路回头，贤弟……”
    　　“记得大哥曾经说过，你家就是我家。如若大哥此话不假，那么大哥的家仇，正是在下的家仇。有仇不报，岂是堂堂男儿所为？”我不等李帅说完，就打断他做了一番表白。
    　　李帅终于紧紧地抱住了我，他喃喃着：“好兄弟，好兄弟……”
    　　我们就这样带着血海深仇，带着一片茫然过江去了南唐。离开的时候，桃子已经结实，这一年已经步入初夏。
    　　我到了南唐才知道，它的都城竟是金陵。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曾经在这个城市生活过6年，度过了我的大学和半个研究生生活。此话听来滑稽，但事实如此，而且当我看见高大的城门上红色的“金陵”二字时，心里还生起了一缕亲切。不过我迅速调整了心情，我告诫自己，我可不是来故地重游、缅怀平生，我是来报仇的。
    　　我记得我们是在六月初三进的金陵城门，然后初五高廉走马上任。就在次日早上，我和李帅被接进了皇城。我们一路上多少带着些惶恐，我们担心是高廉的身份已经暴露。然而不是，我们在太监那里领旨，奉命制造画砖，而样品就在我们的工房里。我和李帅被一个叫小顺子的小太监领过去后，我们惊讶地发现，所谓的样品正是李家买给高廉那套。
    　　睹物思人，我们十分伤感，但又不敢表露。我们沉默地工作着，直到吃午饭。这时刚才那个小太监又来了，他说：
    　　“你们来一个人，与我去领你们的午饭。”
    　　我回答我去，李帅也没有争。整整一个上午都是他在下主力，加上心情不好，他现在已经非常疲倦。
    　　我随着小太监去了厨房。他让我在门口等，然后就进去了。我等了至少有半个时辰，却不见他出来。可我初来乍到的，这里又是皇宫，我不敢冒然进去，只能干着急。这时候刚巧有一个人从厨房右边的侧门过来，我赶紧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