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伸手,将那些飞舞的小虫捻了一只在手上。
那小虫挣扎着,扑腾着薄薄的翅膀。
“你会动啊?真好……”
莫离松开指尖,让那小虫飞了开去。
在他上头很高的地方,是一个采光通气的小窗。
莫离指着那小窗,对那些小虫轻言道:“出口在那儿呢!赶快走吧,别在这呆了……”
可惜那些虫儿们并不领情,只是一味地在莫离身边胡闹着。
那铁窗外彰显着魅力的名为“自由”的东西,对这些小生灵来说可能是没有意义的。
但对于他自己,却是一种过于遥远的梦想。
莫离叹了口气,道:“也好,有你们陪着我……”
莫离是被天道门门下地位仅次于门主韩子绪的四大长老从暗室中弄出来的。
韩子绪此时,正因公务而远在西南祁门山的落云庄赴宴。
所幸那四位长老虽对莫离是一言堂内奸的事坚信不疑,但再怎么说这四人也是天道门中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做起事情力求罪证确凿,断不会让草菅人命的事情给污了天道门正道大派的名声。
那四人之前也有尝试着审问过莫离几次,但又见眼前这平凡瘦弱的男子因为长期被囚禁于暗室之中,神智飘忽不定,根本无法按照正常人的逻辑答上话来。
看着莫离的状态,若是动刑,估计证词还没有拿到手,人就要先被打死了。
四位长老无奈之下,也只得先暂时将莫离关在正行堂中,待他神智恢复一些再来审问。
莫离被带走一事之于韩子绪来说绝对要比在落云庄赴宴来得重要。
韩子绪那边一收到关于此事的飞鸽传书,便立刻动身回程。
待四位长老收到消息时,韩子绪离到达此地仅剩下一日路程。
必须赶在韩子绪回来之前将事情真相问出来。
四位长老将莫离提出牢来。
莫离被绑在那人形桩上。
那身着青衣的苍长老沉声问道:“我们收到密报,说你就是一言堂派来的奸细,你是否认罪?”
莫离在正行堂里呆了几天,神智渐渐地也缓了过来,虽然还是有些迟钝,但也能将旁人的话听进去了。
他歪歪头道:“一言堂?”
“咯咯,是一种糖吗?好吃吗?”
“混账!”
身着红衣的赤长老怒道:“不要再装疯卖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不然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莫离眨巴着眼,似乎没把赤长老的威胁放在眼里,反而把视线移到自己脚下,微微用脚尖拨弄着木桩下的碎石子儿。
白长老伸手止住了暴躁的赤长老的动作,捻了捻花白的长须道:“你若不说,我们就将你交回给门主处置。你还想被关进那暗室中吗?”
莫离一听到暗室,立刻惊恐地抬起头来。
他摇晃着自己的脑袋,身影颤抖。
“不要!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去那里,我不要被关……”
那白长老见自己计谋得逞,老脸上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那你告诉我们,你与一言堂堂主文煞究竟是什么关系?”
莫离的眼神中尽是慌乱,他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着一些模糊的东西。
“文煞?”
白长老知道莫离心智受损,强求不得,便软了语气耐心地诱起供来。
经过多番提醒,莫离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文煞,男……”
莫离抬头望望天,说道:“他让我偷东西,我就偷给他了。”
四名长老大喜过望。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之前他们还担心莫离会嘴硬不招,现在看来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让你偷什么东西了?”
莫离砸吧了一下嘴,许久之后,皱眉道:“我不记得了……”
那身着紫衣的长老想了想,拿起放在刑案上的纸张问道:“是不是让你偷这个?这个是信,你认识么?”
莫离看到那页白纸,立刻点头道:“嗯,是,就是这个,上面还有很多黑黑的字呢!”
听言,为首的苍长老愤怒地拍案而起。
“祸起萧墙!果真是祸起萧墙!”
其余三人附和道:“想不到向来洁身自好的韩门主,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宠失了分寸!”
“实在是天道门之耻,天道门之不幸啊!”
便就在那四人商议着要如何处置莫离与如何弹劾韩子绪的时候,正行堂外忽然传来骇人的杀伐之声。
赤长老皱眉道:“是哪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来此捣乱,让我和老紫出去瞧瞧。”
便就在这说话的当口,门外的喊杀声更甚。
苍长老知事态不妙,点了点头,让赤与紫先行出门查看。
转过身来,苍长老对莫离道:“虽知你也是可怜之人,但你既然做出了危害天道门之事,我们也只得清理门户了。”
“韩门主虽然处理有误,但这等丑事断不能被宣扬出去。今日杀你,也算是为那些冤死于一言堂刀下的弟兄们讨回公道了。”
莫离看着苍长老自腰间拔出的闪着寒光的长剑,眼神忽然由之前的痴痴傻傻,顿时变得柔和起来。
只是,那些长老们一心只想着要杀了莫离报仇,又怎会注意到莫离眼中浮现的那一抹超然的解脱之色呢?
莫离垂下眼帘,静静地等待着那冰冷的铁器划过自己的咽喉的一刻。
但事与愿违,局势却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被一个人扭转了。
话说那苍长老本要实践一次先斩后奏的伎俩,但杀人的刀锋尚未来得及落下,那站在自己身边的白长老却被一道凌厉的掌风给扫开了去。
功力深厚的白长老竟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内劲震得撞在石壁上又反弹落地,口中尽溢鲜血。
苍长老大惊,赶紧过去将白长老扶起。
手指搭上白长老的脉搏,发现跳动甚微。
这一掌,竟然已将白长老的奇经八脉尽数震断。
苍长老回天乏力,只得放下垂死的白长老站起身来。
但即使是他这样历经无数浩劫的老江湖,在面对眼前的人时,也不由觉得寒气顿生。
眼前的并不是他人,而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门主韩子绪。
韩子绪依旧是一袭飘逸白袍,但眉宇间流露的已然不再是往日的正道大侠所有的凛然正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森可怖的戾气。
那身白袍被溅上了无数的腥红之血,韩子绪一手提着暗泛荧光的游龙剑,另一手,则提着赤、紫长老的首级。
苍长老见状大惊,痛斥道:“韩子绪,为了区区一个男宠,你竟然对我等痛下杀手!你究竟是何居心?!”
面对质问,韩子绪将手中尚在滴血的头颅丢到苍长老脚边。
头颅滚动,花白之发粘了血污,贴在赤、紫长老迸突狰狞的五官之上,越发地显得曲扭。
“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是何居心。”
韩子绪将游龙剑抵在地上,声音冷得可以凝冰。
“想趁我不在的时候动我的人?哼。”
“苍长老,这天道门能做主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们?”
“孽畜,果真是孽畜!”
苍长老痛心疾首道:“当年老门主要选任接班人之时,我就一再反对过让你接掌门主之位。你自小心术过多,不正易邪,今日看来,果真应了我当日之言!”
“我今日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为天道门清了你这祸害!”
韩子绪眉目低转,嗤笑一声,手中游龙剑翩然起落。
百招之后,苍长老如强弩之末,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敛气提剑入鞘,对于这室内的一片血污狼藉,韩子绪如若无物。
转过身来,对着仍被绑在木桩上的莫离,韩子绪笑得温柔。
“离儿,我来接你回去了。”
即使再会伪装,再会演戏,在面对这样一个已经被完全曲扭的人的时候,莫离再也无法掩盖眼中的惊恐之色。
韩子绪道:“怎么,离儿,看见我,你不高兴?”
莫离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为了你,连四大长老都杀了……”
韩子绪环顾四周的尸首,“你还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嗯?”
我没有,我并没有让你这么做……
莫离在心中大声叫嚷着,但喉咙里,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韩子绪一步步走近,莫离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阵阵血腥之气。
胸腹中顿时一片翻江倒海。
韩子绪的指尖抚过莫离瘦削而清白的脸。
“离儿,是我不对,是我太小看你了。”
“想不到你早在被我关进暗室之前,就将这个交给了许青衣……”
莫离一看到韩子绪从怀中拿出那封书信,脸色骤然大变。
“离儿,你真是太聪明了。聪明到我只要对你稍稍放松警惕,你就能趁虚而入,搅得天翻地覆。”
“这封揭发内奸的告密信,是你亲笔所写的吧?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许青衣因为可怜你的处境而将这封信交给四大长老。这样一来,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向他们承认自己是一言堂派来的内奸,然后借四大长老的刀杀了你自己。”
韩子绪叹了口气。
“离儿,你确实是用心良苦。”
“就算是死,你也要无所不用其极地想着给你的好朋友们留条后路。”
“你认为,只要你是死在别人手里,那无论是我还是文煞,都不会迁怒于你的朋友对吧?”
“这招真是高明,差点连我也给骗过去了。”
韩子绪的眼中布满不解与伤痛。
“离儿,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听到这里,莫离知道自己所苦心经营的一切全部落空,顿时也大笑起来。
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一直笑得声嘶力竭。
再没有伪装下去的意义。
莫离一改之前痴傻游离的神态,用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神看着眼前的韩子绪。
“没错,韩子绪,你说得对!”
“我就是宁愿死了,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你和文煞都一个样,强硬地索取,强硬地给予。你们以为你们是个什么东西,我莫离不稀罕!”
说罢,莫离狼狈地气喘吁吁。
韩子绪替莫离抚了抚多日未得梳洗的长发。
“离儿,你别生气。”
韩子绪的眼神对上莫离的。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韩子绪渐渐地明白了一些什么。
虽然这些东西只是模糊的一团,直愣愣地堵在他的心里。
但他的心总算开了点窍,他似乎可以开始懵懂地理解一些莫离所说的感受。
于是,他说出了他自懂事以来,最为真诚,最为没有心计的一句话。
“离儿,我知道是我不好,但……”
“你跟着我吧,我带着你离开天道门。”
“这游龙剑,这门主,我都不要了。”
“我只要你,好吗?”
语气真挚而诚恳。
若是换在那许久之前,若是在汴京渡口二人诀别之前,如果韩子绪能说出这番话来,莫离又怎会不为之感动。
但今时今日,莫离对于韩子绪,早就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莫离不再愿意选择相信。
没有相信,才能没有伤害。
莫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待他再度睁开之时,眼中也只剩下了带着厌恶的冰冷。
“不可能。”
“为什么……”
莫离一字一顿地道:“因为就算被你碰到,我?都?会?觉?得?恶?心!!!”
莫离的话音刚落,一道邪魅的狂笑声立刻穿透了耳膜。
“哈哈哈,啊哈哈哈——”那声音狂肆邪魅,中气十足,犹如猛兽低咆、厉鬼现世。
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数把利剑,直刺心底。
那声音,莫离过于熟悉。
熟悉到在它出现的那一瞬间,便已经惊惧地浑身发软。
身体诚实地做出了条件反射。
莫离的身躯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一道黑色的身影从正行堂的石门后现出。
莫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喉咙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文煞……”
对于这个根本不可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的人,莫离除了露出被五雷轰顶的表情之外,再无其他。
文煞的视线没有落在莫离身上,反而是一脸戏谑地看着呆若木鸡的韩子绪。
莫离只听见文煞笑道:“韩子绪,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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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煞揶揄的挑衅,韩子绪似没听见一般,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在原地。
莫离最后所说的那句话,对他这种向来不可一世的人来说,实在是个过于沉重的打击。
在韩子绪的认知中,他从不会想到,在抛弃了那些被以往的自己甚至于被世人认为最重要的一切的时候,也换不回莫离的暮然回首。
他的一切努力、一切牺牲,在莫离看来,只不过像那平常得随着溪水流淌的孤叶一般毫无价值。
而自己,对于莫离来说,只是个会让他感到恶心的存在。
从没有人能如此赤裸裸地挑战他的权威,即使是面对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们,他也不会有丝毫心慈手软。
因为对韩子绪来说,掌握不住的东西,还不如毁掉的好。
但即使在莫离将他视如草芥的时候,他除了震惊与愤恨之外,却再也无法萌出要将这个人彻底毁灭的想法。
他想要这个人,不仅是他的思想,就连全身的每块骨骼、每个器官、每滴血液都在嘶吼着、咆哮着。
他无法放手,也不会放手。
但是,他确实是输了。
他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在莫离心中的地位。
这次,他输得彻底。
面对莫离的震惊和韩子绪的沉默,文煞倒是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欢欣,与他浑身的戾气纠合在一起,越发显得张狂。
莫离此刻多么希望,这眼前站着的人只是自己被关入黑屋之后所产生的幻觉。
但文煞那熟悉的言行,那熟悉的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莫离早已脆弱不堪的脑神经。
文煞越过那地上的血肉狼藉,慢步走至莫离身边。
那粗糙的指腹捏着莫离的下巴。
莫离吃痛,但奈何手脚被缚在木桩之上无法躲避,只得偏过头去,不愿去看文煞那张盈满了得意之色的脸。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韩子绪与我打的什么赌?”
莫离的眸子难得地带上了愠怒的色彩,打破了原本的一片清宁之色,反倒无端增添了一抹灵动。
“你们那等龌龊的想法,我还不屑于知道。”
“啧啧啧——”文煞一边摇头一边发出怪声。
“果然这许久不见,脾气也给韩门主惯得越发骄纵了啊?我就说,有些人天生欠调教,给他三分颜色,就给我蹬鼻子上脸了。”
文煞沉下脸来,抬起手一个耳光挥了过去。
啪。
莫离的脸被打偏至一边,嘴角撕破,溢出一缕红血。
清脆的巴掌声在静谧的空间里越发刺耳,文煞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水,莫离的脸顿时便肿了起来。
说到韩子绪与文煞之间的赌约,若想弄个清楚,还必须将时间回溯那日在青峰崖上的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