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被岁月打磨出一副比我还要冷硬的外表的河蚌同学,终于倦倦睡过去。
36.吾心安处(3)
当一个人有理想有目标,并且可以一步一步去实现它的时候,总是很充实快乐的。逛了书坊的第二天,每天朝九晚五,我便开始在县城的个个茶楼里逗留。
宋代的茶坊是那时代主流休闲娱乐的处所,不但常年营业,有些甚至不分昼夜——当然,夜不归寝不是好男人所为,慕某倒不会想要尝试。
之前我关于的碧螺春梦彻底想落空,因为在宋朝这种茶,它还尚未被发现。
但是,在这里茶肆我倒是发现了从前从没有尝试过的好东西,据说只有天气凉时方有售卖。这种茶叫做七宝擂茶,以茶叶、芝麻、花生、橘皮和甘草为原料,加入陈皮,川芎、肉桂等碾研成粉末用开水冲调,配着佐茶的花生、瓜子、炒黄豆、笋干和咸菜,于浓浓香气中听一段古朴的白话段子……
呃,我真心觉着大成飞升和这种悠闲的日子比,也实在没啥了不起。
巧合的是,我第一天的搜集民间故事活动,便听到了现代如雷贯耳的白蛇传雏形。古代版的这个白娘,却并不是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慈悲善良仿佛菩萨的女子,端的是妖气十足。
我剥着瓜子皮,不时闲闲喝一口茶,听那许宣而非许仙,雨中逢遇披麻戴孝谎称死了相公的白蛇妖和她家丫鬟青鱼妖。那可爱的两只妖怪不知道人间规矩,盗了人家银钱给许宣许小乙,害这吃软饭又好色的家伙一次次下狱,之后只是巧言狡辩安抚……戏耍要捉她的道士,惊吓对她动了淫心的员外,吓走她家傻相公找来的捉蛇先生……
甚至那妖物吓走捕蛇人,还要置地有声与许宣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想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吓得负心人许宣心寒胆站,不敢做声。
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实在想拍案叫声好。如此蛇精,比我看得那委屈求全的白娘子,像个妖怪百倍,也让人畅快百倍。
只可惜后来还是被镇于宝塔下,那许宣甚至不辞辛劳化缘,砌成七层宝塔,求的是千年万载,白蛇妖不得出世。
他当然要怕了,白蛇若得翻身,勿论他轮回几世,总会寻他去讨个公道的。
这个本子对我胃口,于是决定第一次,便先刻这个。兴冲冲买了木工工具,然后打听到雕板的刻刀需要订做,且所用木板要将木材先用水浸泡一个月……呃,这个……慢慢来固然很好,不过明天先让我再做次梁上君子借来一套练练手,倒也算不得作弊吧?
晚上回家懒得做饭,遂在火盆上架起支架,将街上买的馒头切片涂上油,浇上搅拌好的鸡蛋串着烤。
再切上小半棵其实尚未腌好的辣白菜,再加上一小壶开水温出的酒。
古气十足的岩朔大人举着竹签子吃馒头片很喜感,让我不由得思索下次要不要尝试酿啤酒,这样夏天晚上我们好坐在院子里吃烤串喝啤酒……真是平民化的场景。
匆匆吃过饭收好东西,我铺纸研磨,将整个故事写下来,润色修改,揽袖誊抄。
文思正泉涌着,写好的稿子被某大人抽走。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想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岩朔略扫了一眼那页内容,低声将我分外欣赏的台词轻声念出来,似笑非笑瞥了我一眼道,“这句话,好生耳熟……”
“怎会耳熟呢?我今天才听来的段子……”我无辜将他望着,完全不明所以,思索片刻惊讶道,“难道咱们那里竟也有这个故事吗?”
“那倒没有……”
我尚在静候下文,岩朔已经脱去外衣窝回床上去了。
“……”我甚无语将他望着,我能将他理解成……岩朔大人觉得我今晚冷落了他,所以没话找话在吸引我的注意力吗?
好吧,劳逸结合是挺重要。我要在努力工作之余,兼顾家属的感受。
于是将笔放在一边,自己也除下外衣,跟着爬上床。
运气温热身子,将岩朔的被掀开一脚,飞快闪身钻进去。贴着岩朔没什么温度的身子蹭了蹭,从厚厚棉被里探出手,将被角仔细掖在两人下巴处。两只都没有体温的家伙,凑在一起也会觉得暖和吧。
岩朔吃了一惊,侧过头来,睫毛在我额头上扫过——他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在提醒我最近温水煮青蛙的攻略,太过温吞么。
我伸手将岩朔大人窄窄的腰揽住,紧贴在他身上,亲了亲搔得我很痒的他的睫毛。
嘴唇触到的时候,岩朔闭了下眼睛;嘴唇离开的时候,他又飞快的睁开了。睁着清冷的眸子,戒备地带着些恼意地将我望着。
虽然不抵抗,但还是很抵触呢。
难道妖怪不会患皮肤饥渴症么……
我暗自叹息一声,手滑入岩朔的衣襟,落在他小腹上轻轻揉了揉,如每日那样按住输气,微笑道,“我不会将你怎么样的,安心睡吧。”
身边的男子颀长的身体并未绷紧——岩朔大人的自制力强悍,连身体的种种细微反应都能控制自如——每夜绷紧的,不过是说起来极为抽象的,他脑袋里的某根弦罢了。
次日照常洗漱吃早饭,去茶楼继续听故事。
留岩朔大人独自一人在家,能真正放松地晨昏颠倒的补眠。
这次去得,是之前听说故事更为新奇的一处。说书先生开讲时,整个茶肆基本座无缺席。因我这种闲人去得略早了些,陆续便有三四个文士打扮的来客客气气请求拼桌。
因我这些年苦寻人类踪迹而不得,此时望着摩肩擦踵的路人都会眼含笑意,当然乐得和人多多攀谈,故而一一欣然允诺。
因我有意引他们多说些风土人情,故每每在关键处都要接一句,“真的?”“天哪!”“竟有此事!”,就算没有关键也要专注地侧耳倾听。务求态度真诚而热切,竭力做到使说话人觉着受到空前的莫大的重视与欣赏,所以一桌随机拼凑起来的人聊得甚为投机。
最后甚至,其中一个看得出出自殷实之家年轻人,兴致极高提出做东,请我与他朋友转战酒楼。我本来想要再次欣然允诺来着。
却偏偏此时,感到有人牵动了我设在家中的结界。
虽然程度小到让我怀疑是否是只流浪猫窜到我家墙头,然后还是婉言推辞了邀请,友爱地约定改日再聚,然后缓步踱出茶肆,转到无人小巷,捏个字诀,直接闪人。
片刻后便现身在自家卧室。抬眼瞄下,岩朔果然没在床上冬眠。
略略闭目感受,还好这妖怪的气息好好飘荡在院子里。遂匆匆迈出内室,却见到岩朔立于墙下,披着外衣,抬头瞧着大胆侵入两条蛟龙巢穴的勇者。
……嘿,那骑在高高墙上的、荡在院里那少说也有六七米高的海棠树上,为了贪嘴胆大包天的几个小小入侵者,不是我自觉笼络得十分妥当的邻居家的小孩子吗?
狼心狗肺的家伙们,所以我才说我讨厌小孩子呀……笑着摇头上前,想将被发现的小家伙揪下来好好教育。
本来抬头的岩朔察觉到我不曾有意隐去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眼里竟然也蓄了些许笑意,对小孩子和气宽容的男性,瞧起来果然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我感慨未完,岩朔已扭回头,将他那带着甚慈祥的笑意的眼神重新落在为了几颗海棠果翻墙而来的小贼身上,震袖一挥……
我就眼睁睁瞧着晃悠悠跨坐在树上那个小孩身子一歪,一头栽下两层楼那样高的海棠树。
37.吾心安处(4)
那孩子身子歪斜,脑袋于空中瞬间完成了由上折下的换位,以俗称倒栽葱的姿势笔直下落。我吃了一惊,下意识便想到要用御风术,掐起手印方想起此时身处人间。
想平凡简单的活下去,就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生为异类的身份。
于是改由疾步上前。
与岩朔短暂的擦身而过时,我看到那一瞬他讶然到微微缩了缩的瞳孔。
心里便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
飞身前扑,准确地抱住孩子纤小的身子,用衣袖护住他,倒地侧身翻了一下。我其实拿不准正常人对下坠冲击力了的承受能力——甚至挺怕自己一不小心用大了力气会将怀里弱小的家伙给勒死,所以也实在拿捏不准此番动作是否夸张。
不过对我来说,被人误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比被人怀疑身手不凡要强。于是我护着那一时唬住竟不晓得哭的孩子,灰头土脸的爬起来。矮身揉揉那孩子的头发,作势检查了一下他周身,放缓语气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小孩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匆匆扫了一眼岩朔,放声大哭起来。
墙头骑着的俩坏孩子本来也吓得屏息,这下方才缓过来,极为没有意气的跳下墙头逃了。我头疼地上下为那嚎啕的噪音制造器拍掉灰土,抱起他道:“别哭别哭,我送你回家去。”
如此将淘气的孩子送还家长的确不够仗义,没准要害他挨次打。但是如今……我势必得亲自去一趟,以大人的角度正确引领一下这事件的舆论导向。
临走前忽然想起来,回头微笑,交代岩朔大人道:“我去去就会。风大,别在外面待久了,仔细晚上又不舒服。”
还好古代不兴计划生育,几乎家家都有复数个孩子,所以遇见护短到蛮不讲理的家长的几率不高。我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和谐掉了今天这桩不那么和谐的小小事故。
回到家里,岩朔果然已经回屋。我撩开门口的棉门帘,见他面朝里已经躺在床上,留一捧黑漆漆的长发落在枕上被边,便坐在床边拿起一把来,绕在手心把玩。
“是否怪我刚刚大惊小怪?”我玩了一会问。
岩朔他不肯应声。我瞄了一眼他,暗自琢磨这位大人是在与我赌气的可能性。要是真的,那还挺可爱的嘛。
到底是不是,且容我逗他一下检测。
“若我刚刚不将那孩子接住,他没准便真摔死了……”平缓的描述某个事实,有意阐述后果问题后停顿了下。
“便是我想摔死他,你要怎地?”有把冷淡的声音跟着便响起来。
哦呀呀,怎么办,我都耐不住笑意了……
其实,不说那个小孩什么事也没有;就算有,我能将他岩朔怎地呢,那孩子又不是我的什么人……难道在岩朔大人眼中,慕秦肖竟是个古道热肠的正义战士吗?
不过这只妖怪还真是别扭,明明是个误会,却真的完全不屑多说一字来解释。
“岩朔,你是否觉得这里很怪异?”我将他长发在指头上绕了一匝又一匝,叹道:“抱歉,这些天一时忘形,都没有与你说说这里与我们那里的不同之处。”
“这里的人不需要修炼,生来便是咱们化形后的样子……”
要不是今天的事,我都察觉不到……对我来说是故乡的地方,对岩朔而言是却完全陌生而奇怪的。岩朔他心里定然如我初到妖魔界一样,有诸多疑惑,却暗自按捺不曾开口。我自以为喜欢他,竭力想要对他好……可惜你看,爱一个人和珍视一个人是一门学问,多年不曾涉及,难免生疏——我竟然只顾在小康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没注意到身后有只妖怪被我拉得不明所以且踉踉跄跄。
“他们没有修为,力量能力方面同咱们那里化形的妖怪完全不同。所以原本只是对顽劣童子的小小训诫,不小心却会要了他们性命。”我侧头想了想,揉揉岩朔头顶,“我要是没有接住今天那孩子,岩朔心里也会不舒服吧。毕竟你只是想教训他们懂些规矩罢了。”
岩朔动了动头,我连忙松了缠在手上的他的头发,免得将他扯疼。于是岩朔侧头过来,抬眼直视我。我等着他说话,却没想他竟然说了那样一句并不太相干的话。
“慕秦肖,如你所说,这里的‘人’都极弱,这里连修行的妖怪都没有。那这里到底有什么好,让你全没了寻找归路的心思?”他伸出在掩在被里的胳膊,有样学样揪住我垂下的一缕头发,挑衅般扯了扯道,“就算在这里你没有敌手,可以称王称霸,但征服这么弱的对手又有何乐趣可言?”
我讶然,在人间界称王称霸……如此有理想,岩朔大人果然天生军阀,对圈地恁地执着。
这边感慨,却没想岩朔竟然尚未发表完言论,因为他顿了顿,怀疑且鄙夷地瞄着我问:“……还是说,你就喜欢欺凌弱小?”
瞧瞧,竟敢如此构陷英明伟岸的我。
我将右手探过他,支在床内岩朔身侧。左手按上岩朔大人额头,将他头发撩开,低头吻上某张总喜欢喷溅毒汁的嘴唇。
微凉的柔软的触觉……
味道嘛,据说龙诞香是世界上留香最久的香料……虽然科学告诉我们龙诞香的诞生归功于抹香鲸对抗胃肠内难以消化的食物,传说深海蛟龙的口水其实从未曾现世过……
但慕某可以以信誉保证,真正的龙诞香,味道甚美妙。
我想我的喜欢并不够热烈,甚至谈不上纯粹。
也许掺杂着身为同族的理解、一样长久寂寞的怜惜,还有岩朔他……呃,是能在这人间界唯一可以长久与我相伴、不会被岁月飞快侵蚀殆尽的存在。
但毕竟……我们拥有同样充裕的时间,让彼此间的牵绊愈加深厚、彼此间的了解愈加宽广。
细致温柔的吻过后,我直起身,笑得极为舒畅而狡黠。
“不,你看……我对欺凌弱小全没有兴趣的……”
岩朔大人知情识趣,明白我在调戏他,面上立马应景着升了温度。
“我并没有在这个世界称王的野心,不过是想如现在这样简单度日罢了,”我拿手指在刚刚吻得湿润的某只妖怪薄唇上描着,“明天同我出去听听书喝喝茶吧,你便会知道我喜欢的那种活法的好处了……”
岩朔不甚自在的拨开我的手指,侧过头,模糊应道,“……好吧。”
38.吾心安处(5)
带岩朔出门不是没有压力的,毕竟虽然这只金蛟此时处于落难期,但本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原理推论,若有人不小心触到他的逆鳞,貌似这只蛟怒而不慎碾死人的惨剧发生几率颇高。
我只好于临行前一遍遍叮嘱他,“岩朔,人类是很脆弱的生物,脑袋容易开裂、脖子容易扭断、骨头容易断开……总之不要随便碰他们啊!”
岩朔鄙夷地瞥了我一眼,估摸着是看不上啰嗦的男人。
不过……
他上街后还真……听话得过分了。
开始与我缓步同行倒还好,不过是见着有谁运动的轨迹是朝着他的方面来的,便会微微调整下自己行进的方向。我们又不是在走队列,歪歪扭扭不走直线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甚至还挺舒服——我怀疑这又是蛇的本性问题,毕竟S形路线爬行方式是深深刻在基因里的,不可逆转的蛇类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