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将他身上衣物除尽,绞净布条擦干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我不由微微为眼前见到的怔了下下。
连我这种半吊子妖怪都知道的,无论什么种族的妖怪,复原能力皆极强。几乎没有什么伤能在一个道行高深的妖怪身上留下痕迹,更兼且岩朔原来是条虺——也就是条奇怪了些特别了些的蛇,是隔了一段周期便要蜕皮的。
岩朔身上无数旧伤。即使现在这种体无完肤的状况下,偶有完好的皮肤还是能轻易看出狰狞痕迹。尤其肌肉丰厚之处,犹能看出层层叠叠整整齐齐的深深伤痕。
我默然瞧了一会,虽然从前就已经猜到,但实在没想到这些痕迹竟然会还留在岩朔身上。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可怖的程度……
这些究竟是雷劫电斧都刨不去的伤,还是化龙之后才留下的?
不自觉地伸手碰了碰,烧得人事不知的岩朔立即畏缩着,微微蜷起四肢。
估摸着,这就是我在岩朔府上从没有受过为难的那层屏障了;这就是岩朔不愿意做俘虏活下去或者说没有勇气做任人宰割的俘虏活下去的原因了……
被强者活捉,圈禁着喂养,生生剐下血肉来吃……当然也可以炼药抑或做些别的用途。
有这样的记忆,他自然恼恨当初满不在乎自投罗网的我。如果身上的伤痕尚没有淡去,恐惧着兴许还要过这样日子的,所以其实是已经没有勇气余力去想如何活下去了吗?回想岩朔的言行,看起来还真像是被他往昔的一段回忆困了个结结实实呢。
所以结论是,岩朔大人只是看起来强悍?
其实他是只小……哦不……是大河蚌,有坚硬的外壳和柔软的内心?
两次被害得差点没命的我,为我自己这种想法逼得生生打了个寒颤。
速速清理好岩朔伤口,上药包扎,拿布条堵上耳朵隔绝了岩朔不断制造出来的精神攻击波,望着落日,心中充满了对人生莫名的感概。
本来还想觅点食填填肚子的,结果不小心被自己内心无聊揣测恶心着了,根本食不下咽。
我觉着自己个儿最近的命运,也恁悲摧了些。
32.天涯何处无归路(3)
岩朔情况不大好,高烧总是不退。我还没弄清楚自己被个洞吃了又吐出来,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又到底在何方,故而很怕他就这么死了。所以也只有格外细心守着这位。
凝出冰块来,包住镇在额头。身上则裹严实了,不时输些妖气。就这样折腾了整夜,启明星出现时,岩朔终于清醒了些。当是时,我正扶着他靠在我身上,喂他喝水。白眼狼岩朔大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将我特意温过的水给掀翻,以此来证明他已经彻底恢复正常。
开玩笑。
我要是手脚那么不利落,能让他个病人突袭了,我趁早不用混了。这家伙,昏迷时比清醒时招人喜欢多了。我也不跟他废话,一手捏住他下巴加力,一手将手里水杯往他嘴里一倒。再在他咽喉上一顶,水咕噜噜便全咽下去了。
岩朔大人于是毫无意外的被呛着了,咳嗽得惊天动地不说,连眼泪都夺眶而出。我将他扶坐起来帮他在背上一顿敲打,无可奈何状道:“抱歉,下次我定然汲取教训,硬灌时会记得捏着你鼻子。”
岩朔大人凶恶地瞪视我,可惜被婆娑的泪眼拉低了整体威慑力——话说就算没有他这眼里朦胧的水汽,经过昨夜,我也不可能再对他的冷厉眼神有甚么感觉了。
我温柔帮他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耐心安慰他,“别任性啊朔朔,生病了多喝水对身体好,你不喜欢我下次往里面放些味道好的毒药?”
如果换个对象,这句话的大众化说法就是:你不喜欢喝水我给你加块冰糖啊,乖。
岩朔目瞪口呆,有一阵明显的愣神,皱着眉不知该如何招架。我饶有兴趣等他发飙,谁知他竟眼一翻,再次昏过去了。瞧瞧,要比雷人我未必输。
郁闷了半天,终于扳回一城,我心情豁然开朗。
因为岩朔大人失血过多,我决定给喂点东西他补补。
但放着他自己呆着,我怕他给我就地取材折腾出个土炸弹来,故而拿大裘将他裹紧结实绑在背上,两手拉到前面自己眼皮底下重点看管好。
岩朔大人尚未退烧,头软绵绵垂靠在我肩上,吐纳间不停向我侧脸喷射病毒,且呼吸声音沉重到能惊跑我的猎物,忒让我无奈。
还好我这个猎者不一般,背着个超级麻烦,还是抓到一头野猪。扒皮放血,开膛破肚,精肉甚么的先放到一边,我仿佛记得,猪肝汤补血?
起码比肉好消化吧……我琢磨着,捡出猪肝片好,想了想将猪大肠一起切了,撒上盐拌匀喂好。烧开水烫一遍顺水采的疑似菠菜状植物去去涩味,换水烧沸,加入生姜葱段沉香煮段时间,这才将猪肝猪大肠和一段一段的菠菜丢进去煮。
时不时拿段树枝搅啊搅,我觉着自己厨艺日渐精湛,这锅猪肝汤味道甚美妙。
可我就不明白了,岩朔大人他是不是嗅觉有问题啊。
当我端着煮好的汤扶他起来时,难得又清醒了起来的岩朔大人瞧我的眼神是愤怒,是屈辱,是惊恐,是抗拒……
你问我是怎么从一个眼神看出这么多情绪的?
那实在是因为这个眼神,太像我从前看的电影《白毛女》里,喜儿看着意图不轨黄世仁的那个经典超长特写镜头。
我端着碗疑惑了下,然后自己喝一口试了试,明明很好喝也不烫。也许岩朔大人又在闹别扭?可是他一个妖怪,绝食又不会死,有什么用?
迟疑着伸手掐住岩朔的鼻子,我往他嘴里灌了口汤。犹豫着猪肝虽然一片片都切得很薄,但这么直接塞进去是不是不利于消化,会给肠胃带来甚么负担。
这时岩朔牢牢抓住了我端着碗的那只手的袖子,我于是松开捏住他鼻子的手问,“要自己吃?”
岩朔挣扎着自己坐起来,扭头望着我,沙哑着嗓子说,“别忘了……你答应过……”
“杀了你?”我自己喝了口汤,吸进嘴里一块猪肝嚼了嚼,遗憾道,“我现在又被你算计了一次,挺生气的,所以约定自然是不作数了。”
岩朔望了我一会,闭了闭眼,轻声喃喃道,“也对……”
他没有再露出昨夜里那种胆怯畏缩,只是显得有些疲惫而已,但还是很平静。我猜得没错,在神智清醒时,岩朔是绝不会允许自己求饶或退缩的。
现在,他还是那个抓住一切机会去拼搏那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结局的妖怪囚犯;而我还是那个留着他性命便会随时有性命之忧的押运特警。
但是四分之一炷香之后,岩朔极有可能变成另一副完全不同的样子,因为我决定说一个谎话。虽然本人生平说过不少的谎话,但是这一个我认为是最完美的。
“岩朔大人,你一直这样很没意思……”我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汤碗,诚恳地注视他,伸手扶住他的肩膀道,“我索性坦率些告诉你,你宁愿死也不愿意遇到的事情,我一样也不会对你做。”
岩朔大人应该是极不喜欢他人碰触的,立刻皱了皱眉。我用妖气迫出自己一点眼泪,垂下头,但仍然用最平淡的语气说,“你也会说我族血脉稀少,修炼不易。为何稀少为何不易……你凭什么以为我就可以幸运到一点也不知晓呢。”
能感觉到岩朔迟疑的目光扫了过来,我仍然垂着头,平平淡淡的说:“你说到我轻易将多少同族难以修得的龙珠拱手送与了元虹时那样激愤,是否是有些嫉妒我运气很好遇见的是见识短浅的鵁族的成份?”
不等他回答,我便继续道:“我被朋友背叛,我被夺走重要的东西,我狼狈逃走……然后你岩朔就觉着天下之大,只有鵁族一个会找我麻烦?你便觉着我一百年过得顺风顺水?你便觉得我是咱们这个种族的特例,没遇见一个有眼界有见识知道将一只吃毒的蛇捉回去应该怎地正确应用的妖怪?!”
我紧紧抓住岩朔的胳膊,理应将浑身是伤的他攥得很疼。可是抖的那个却是我,声音平静但是压抑不住颤抖的那个却是我……
“你是为了甚么不肯苛待我,我就是为甚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
“你以为我过得比你开心,就是因为我的命比你好么……”
“难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当初为甚么拖延着不肯将我活着交给相柳吗?”
最后,我深情地伸臂拥抱了岩朔大人,暗自用力恶狠狠勒他——反正他会自动理解为我情绪激动。而后琼瑶剧男主灵魂附身一般,深切而悲凉地总结道:“岩朔,我是明白你的,你却并不懂我……”
所谓降伏敌人的手段是多种多样地。逞强不管用的话,我不介意示弱。总是不能避免被雷劈的话,我愿意自己引雷。岩朔大人之神经,不可能强悍过从小久经狗血天雷电视剧洗礼的慕秦肖。我将头埋在岩朔颈间,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慢慢急促,又渐渐恢复正常。
经过这一轮,岩朔大人已然僵如磐石,任我抱着自岿然——不能动。
许久许久,这位清醒了就很不感性的大叔说:“罢了,将那汤拿来,我喝了便是。”
我没有等到他拍拍我后背抑或摸摸发顶,讪讪松开胳膊去重新端汤,煞是幽怨。
看来演员与我而言,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业。
33.天涯何处无归路(4)
岩朔喝完汤便躺下睡了。我顾着火堆收拾野猪肉,随便烤了来给自己吃,实在百无聊赖。偶尔回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要被自己麻得直打摆子……
火光映得岩朔的脸冥冥灭灭。有时火苗窜得高了,被他高高的鼻梁遮出的阴影便会在脸上一掠而过,如同白日里将他湮灭的黑鸦羽毛。
我提起袂角,无声地踩着枯黄的草尖来到他身边,整理衣裾盘膝坐下。
韦爵爷的撒谎秘诀是,要让假话听起来可信,便要适量掺真。我想我其实确实挺明白岩朔的感受,我们都是寻找同类而不得。
因为物伤其类,所以我一直无法对他提起太多杀意。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炖了肉粥,与岩朔分食。他捧着碗吃饭时的不自然实在让我心生怀疑,终于忍不住发问道,“那个……岩朔……”
岩朔抬眼瞄我。
“我们虺族,不可以吃猪肉吗?”
岩朔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那我们虺族,不可以吃菠菜吗?”
岩朔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于是我消停了。
吃过饭,我收拾东西,摆出药物,重新烧水煮包扎用的布条,走到岩朔身边时,他很抗拒地望着我道,“我自己上就好。”
我郁闷状挠头,貌似无意地嘟囔,“这次我真的会小心的,不会疼啊……”
然后偷瞄岩朔……他伸出来想要夺药的手僵在半空了。果然记得呢,一般人就算发烧时胡言乱语记忆模糊,也不会完全失忆。
于是我又多了个可以要挟岩朔的把柄——要面子的人真容易搞定。
试探完毕,我将手中药膏递与岩朔,低头一条条运气抽出开水消毒后布条里的水汽。叠好随手放到岩朔身边,“自己够不到的地方,我再帮你。”
大妖怪岩朔魔君够不到的地方,事实证明是并不存在的。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是,他这才从病危弥留状态缓过来多久啊,就可以三百六十度甚或七百二十度扭曲着自己的胳膊,将后背都涂得均匀恰当。
不过……毕竟人家本职就是蛇妖,和我这种半吊子不同——蛇这种东西的柔韧度,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但是,话说有必要为抗拒我帮忙换药,就做到如此地步麽?我脉脉无语收起野营用品,用锅里剩下的水浇灭篝火。
等打好包裹,坐在他对面,我直接问,“岩朔,能问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岩朔抿好自己的衣角,低头系腰带也不抬头,只是淡淡地,仍带点嘲讽地问。
“那个阵法,原来是甚么功用?”昨天雷神附体,今天就不要再说甚么“我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之类的了。会变成可怕的回忆的。
岩朔抬头瞄了我一眼,平淡的说:“本来怎么用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画的阵。我也是首次完全启动它。平日里是用来处理废物的。”
好吧,岩朔大人果然不同寻常,家里垃圾桶都是如此大气。
“我之前已经试过许多办法联络足訾了。符鸟放出去一只也不曾回来。”我揉着眉心叹息,“看来我们跑得还挺远的。”
岩朔大人不搭理我。
“我打算会咱们清醒时所在的荒村去瞧瞧。”我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朝岩朔伸出手道,“一起去吧。”
其实岩朔没甚么理由要找回去的路。我盘算着我俩之间的恩恩怨怨,掂量着要是承诺弄明白现在处境便放他归去,百年后遭遇寻仇的几率是多少。
如果是高概率事件的话,我自然没坦荡到会纵虎归山。
岩朔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没在此时提醒我,他并没有兴趣去找一条回去那个不再属于他的地盘的归路。
他清醒了便不肯让我背着。我向他身体里输些据说很合的同源妖气,掺着这位大叔慢慢走回两天前那个荒村。
路过捡到岩朔的破落大院时,我扶着岩朔贴墙根坐下道,“你坐坐,我去去便回来。”
岩朔深深望了我一眼。
我回到那院里,纵一把火,将一地死鸟点燃。当天设的那结界尚在,死鸟上滋生的蝇虫俱不得逃脱,全跟着被付之一炬,彻底销毁。本来透明的笼子轮廓在大火燃起后显现出来,被红色的火舌和黑色的尸烟添满了。
我倒退出结界,免得沾上黑灰。无意识望着被困住的烟云时,意外感觉到有什么活物在靠近岩朔。
他状态比两天前好些,但是估计还是很惹些低级的妖魔觊觎。我捏个字诀直接闪到他身边,岩朔抬眼倦倦瞧了我一下说,“没有妖气,估摸只是闻到血腥味儿凑过来的野兽。”
我侧耳倾听,摇头道,“奇怪,脚步声如此大,哪类野兽会是如此的……”
我与岩朔对视一眼,均感蹊跷。感觉很弱,却没有警觉性的生物,照理是不该存活的。
抽出相柳,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等那不停凑近的东西进入我的视线范围,我手一颤,几乎握不住手里的刀柄。
岩朔感觉到我的震动,撑着墙站起身。望了一眼我之前死盯着的方向后,将迷惑不解的视线放在我身上。
我没办法向他解释,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
那靠近者视力明显并不管事,在我们的盯视下往前蹭了许久,才发现我们两只妖怪的存在。我长得虽斯文手里却握着长刀,岩朔此时伤势骇人,我们身后又有燃起并不消散的黑烟……估计的确看起来诡秘异常。那家伙被我们惊住,竟然想要偷偷退回去——他竟然没有发现我们早就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