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我站起来,“带着琴,跟我去救奁儿!!!”
一转身要走就被他拉住,“不用我们去。”
“嗯?”
“齐在轩带了个能救奁儿的人回来——就是救我的那个人。”
我推了他一把,拔腿就往毓甄殿跑去。
床边坐着一个异常秀美的人。宽袍大袖,面色如玉,眸似点漆,唇若丹霞。披发散仙,尤惹烟火。
他正为奁儿切着脉,细细观察着奁儿的脸色。
只见他抽出一把金针,转手刺入奁儿的几处大穴,手起针入,不带一丝犹豫含糊。
我悄悄走到床边,艳韵正焦急地看着那人给奁儿看诊。
一炷香功夫后,那人活动了一下手腕,抬头看一圈凝神等待他消息的人。
一开口:“我饿~~~~~”
待他吃喝妥当,好歹是有功夫给我们说话了。
“大夫……”艳韵看看安睡的奁儿,问道。
“没事没事,小孩子家家,心思倒重,这其实就是给魇着了。我给他通了血脉,再稍加调养就没问题;不过呀——”眼珠子咕噜一转,“这种心魇症定是受了什么刺激造成的,醒过来心性会有什么改变可就说不准咯~~~”
一看,温奶茶端上来当宵夜,他欢呼一声,接过去喝了。
我头上一排竖线,这人……怎么看着不怎么靠谱?
甘心在我耳边悄声说,“柯怜青,皇宫的御医比他,”他比比小拇指,“都不一定不得上。”
“那么神?”
“他师父是神医暖溪生。他自己后来又不知哪里得来本奇书。里面说的虽是旁门左道的医术,却真正有用。”
“哼哼!”柯怜青清清嗓子,“甘心,我可都听见啦!”
甘心讪笑,“要把你的大名名扬四方不是?”
“免了~”他一挑眉,“我已经够出名啦~~~哦对了,”他抹抹嘴,放下奶茶杯子,“齐在轩呢?”
我左右看了一下,真不见人。
“他呀,你们谁见到他跟他讲,他是给这娃娃看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什么?”干嘛,用他的心肝肺作药引?
“嘿嘿。他得每天跪在这娃娃床边念叨一盏茶的时间,这孩子的病才会好~~~”
我汗,怎么搞的跟忏悔赎罪一样……不对,的确就应该他忏悔赎罪!
再看着柯怜青,正笑得奸诈无比……
直捣鼓到大半夜,总算可以歇下了。甘心一来容妃一下最后通牒,这皇帝倒是谱子也给了,人也放了。如今,我可是累得要散了架一般。
甘心跟在我后面进屋,一边跟着还一边说,“稚音~稚音~~~”
我猛一回身,“你烦不烦?!”
“哎呀,我们好久不见了嘛。”
“是,好久不见,但现在该睡觉!”
把他往门外推,谁料他反倒把我往里一带,顺势关上房门。
“你干吗?”
“嗯……睡觉。”
大怒,“滚回自己屋子!”
“我半夜进的宫,没人给我安排。”
“那就去睡荣秀清的!”
“你呀,”他笑起来,一扫轻佻的神色,眼神温柔的像一柱暖香,“你果然生气了。”
我不吭声,随你怎么想。
他轻轻搂住我,在耳边说,“稚音,我想你。”
“……”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作罢。
“我那时候蛇毒反噬,差点真死了。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你。”
死了活该!
“稚音。”
我抬头看他,见他眼神真挚,也不好再做出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
轻叹一口气,“你以后,记得要弹琴给我听!”
“行!只弹给你听!”
“那也不必……”我将额头靠著他的胸口,“只是你以后,再也不要一去多时音讯全无了……”
他没有回答,我却知道,他点了头。
43.尘埃落定
前一日,京城落雪。雪幕掩盖天际,将万物模糊地只剩下依稀的白色轮廓。
后一日,雪霁夜初晴。月娘掀开云层,虽只露一眼光辉,却照耀九州素银。柔雪融化在屋檐处怒目而威的角兽处,余了一絮棉白挂于兽耳,显出几分可爱生机。
毓甄殿内,我们屏息立在床边,静待裹在厚厚棉被里的小人儿转醒。呆了一会儿,奁儿蹙起眉头,好似挣扎在梦魇里努力冲破混沌想要醒来,却扑闪了几下羽睫,依旧陷在无人知晓的黑甜里。
艳韵苍白脆弱得像是殿内燃着的安神香烟,“柯大夫,你不是说奁儿今夜就能转醒么……”
柯怜青皱着鼻子笑,“姑娘呀,都躺了一个月了,再多一刻也不算多嘛~”话虽如此,他还是探手去把脉。只在奁儿手边一搭,他便直起身甩了甩袖子,“行啦,脉象已然平实。按说早该醒了,这娃儿,干嘛自己不愿醒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现下是不愿醒,醒了难保没有更糟的……
看了柯怜青一眼,他朝我咧嘴,小小脸儿边贴着披散的黑发,宛如天童。
“心病啊……”
我便问,“病因何在?”
他对艳韵说,“你这做姐姐的,可知道些什么?”
艳韵先是不太明白,然后她眨了眼睛,似是顿悟反而目光闪烁起来,秀美的脸庞平添怒容。
“这不可能。”
“那要是小孩儿一直不醒呢?”
艳韵咬着嘴唇不吭声。
柯怜青顺势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谁欠的债,你也该向他去讨不是?”
我已了然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我对艳韵说,“他一直在偏屋。”
艳韵一直不大情愿,不待她想清楚,我便着人去请齐在轩了。
很快,齐在轩疾步赶来,明明是想把脚步扎稳,让自己看上去沉稳冷静些,却被衣裾下卷进的残雪泄露了他的焦急和期待。
“奁儿。”他跪在床边,轻唤。
“你啊,定没有按我所言日日在孩子床边说自己的不是。”柯怜青环着手,略带些嘲讽地开口。
齐在轩急急应道,“我恨不得日日陪伴他,叫我不眠不休伴着也是愿意!只是这一屋子,有谁肯让我近到床前?”说着,语气里竟露出一丝委屈的恨意来。
“行啦,别委屈了。”柯怜青推开他,“你们看。”
一群人哗啦一下围到床前。奁儿正眯着朦胧的眼,细细分辨着床栏的雕花。
“奁儿!!!!!!”众人惊呼。今夜,毓甄殿灯火通明,再复笑意安心。
“奁儿,吃口冰糖莲子羹。”艳韵哄他。
奁儿乖顺地张嘴,嚼了咽下。
“奁儿,喝了药,姑姑给你吃金丝枣子。”
小孩儿皱着眉头吞下药,吐吐舌头卷进去一颗枣儿。
自从奁儿醒来,他变得日益乖顺,以往病后还难免耍些小性子逃避吃药,这一回却是药来张口。
只是,我的预感再一次应验。
偏殿里,我焦急地询问柯怜青,“奁儿醒了近十日,却从未开口说话!”
“许是病久了身子虚,懒得开口吧。”
“十天!十天不说话正常人都得憋死!何况我们一大帮子人都逗着他找话说,他却只是点头摇头的……还,还特别特别乖巧……”
柯怜青轻轻斜我一眼,唇角抿起个恶劣的笑意,“小孩子乖巧倒不好了?”
“同平常一样才是好的!”
他点点头,倒是有几分赞同。
齐在轩哗啦一声站起来,震得梨花木椅子朝后晃了一下,“更要紧的是……他一看我就哭……!!!”
我暗自好笑,你这骗小孩的变态,还想他对你笑不成?!然而我也清楚,比起我说的不开口讲话,这一见齐在轩就哭的毛病可能才是这桩心病里最大的病根。
柯怜青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需系令人。自己种的恶果,你得慢~慢~尝……”说罢,一闪身又自己快活去了。
我和齐在轩对坐无语,一叠声地哀声叹气。
从此后,奁儿再是不发一语,就此少了他稚气的傻话。
艳韵认准了是齐在轩惹的祸,搞得她的宝贝弟弟从此变成个没哑病的哑巴,何况奁儿一见此人便吓得大哭,一怒之下再不许齐在轩出现在奁儿眼前。
苦了你了,深情的变态君……
御医倒是一拨拨来瞧了病,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柯怜青摇头晃脑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愁煞了我们。却依旧毫无办法。个把月过去,待到奁儿已能如以往一样在院子里掏鸟窝自在玩耍时,却从此不再开口说话。
毫无办法。
奁儿身上的病已见好,心病又一时无法。柯怜青挥一挥衣袖在头上扎了根明黄的缎带,就辞行逍遥而去。太医院一众老头看着这散仙一样的悬壶浪子,涕泪涟涟。也不知是哀其拒绝了皇帝挽留执意游世,还是庆幸他们的位子没被个眼角含情的浪荡江湖医生抢了去。
临走前,柯怜青笑笑,“一群看不透的人,不该急的瞎着急,偏不让真正的药引子近身。”
一时,也只能就这样了。
然而今后去留成了个大问题。
艳韵如今是执意不肯回广陵去依旧给齐在轩做生意了。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那边的生意交给杜方舟就行。艳韵多少放不下画舫里那段苦乐同行的日子,即使是齐门产业,也依旧想着那里的生意能好好的。
留在宫里么,如今认了姑姑,皇宫自是一处栖所。而跟来纳妃大典的一些乐师歌者,来去自由。回广陵,继续湖心扬声;入皇宫,礼乐自有去处;脱艺籍,要过普通日子艳韵也自会拿出银两帮上一把。
最最难受的,却是那几个男人。
朱墨日日哀叹他的心上人竟是太妃的侄女,又是名门之后。无奈他自己一身武艺才气,却家道中落,如今只混迹于烟花三寸,出路渺茫。
齐在轩夜夜徘徊在皇宫里,想寻着机会再来看看奁儿。无奈毓甄殿里外见他视为魔物,依着主子的命令全部打狗棒伺候。难得溜空半夜摸到奁儿床边,刚轻声道歉没说两句,就把睡不安稳的娃娃吵醒,一声哭喊响破天际,闹得皇帝也跟他商量让他赶紧回广陵别再来吓唬小孩了。
至于另两个。
莫可时时恍恍惚惚,陈然这味毒可算深入骨髓,如今又是一波甜头往他身上拍去,少不得他飘飘然云里雾里。可是又不见陈然有再多的动静。于是更为郁闷。
陈然么,一日来寻我,支吾了半天——“稚音啊……这个,那个,和男人……要怎么……那个啥……?”
我一脚把他踹出去,“滚……!!!!!!!!!!”
甘心从画屏后溜出来,眯着眼睛玩味地笑,我深吸一口气,发足狂奔。
可以接受你个老爷们儿不代表我能接受一切啊啊啊啊啊啊!!!!!
安稳日子无声无息地溜走,又在不经意间回来。
寻谱,仿若是一场梦。到最后六本曲谱都到了手,却失却了最后一谱的踪影。但如今,谁又需要它?
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也似是一场梦。来来去去,分离相遇,天注定,人听信。
然而红墙绿瓦,高阁金殿,虽近在眼前,却更为不真实。
甘心歪在地上铺就的织锦上,慵懒地拨着冷彤琴。
耳闻多时,而真正得见,不过是通体褐红,木料冰冷。音色回响,全无精绝处。
甘心勾着唇角一笑,“这还不够?”
“明明是没什么特色的琴啊……”
“只有它能发动起梵天曲集,这还算普通?”
我无语,过了一会儿才瓮声回答,“厉害……”
“哈哈哈!!!”他笑得狂放起来,手随意一划,带起沉沉音色。
“你果然还是小孩子。”他笑,“真正好的地方,往往不在表面得见。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你该是懂的。”
我点头。
“再说了,这木料原本通体墨黑冰冷,而遇火九九八十一日只现褐红,即使是表面,也很奇特了。”
我瞪了眼打量这上古冷彤琴,失敬失敬,竟然是段烧不烂的木头!
甘心任我作着夸张的表情,忽而伸手过来揉我的头,柔声说,“我给你弹一曲吧?”
修竹白玉的指划落琴弦,珠玉之声,空谷悠莱,不见时常古琴的铮铮硬处,却是清润古朴,断续之处似有隐隐低语。
余音绕梁,回声袅袅。
我细细品味着刚才那一曲,才真正明白世间第一的无律乐师这名号从何而来。看似按图索骥,实则无拘无束;无律无忧无羁绊,有心有情有自在。乐随心,以神为马,以心为师,才得真正旷达自由。
“倒是有两下子……”
“是不是觉得我弹得上天入地,冲海飞天?”
我挥拳头,“怎么那么臭美?!”
“其实啊,”他一手抓住我往前一带,“从前倒是没有束缚,如今就难说了……”
我忙打个哈哈妄图蒙混过关,被他无情地镇压。
“跟我走吧?”
“啊?”
“任你遨游此间。”
“可是……”我一下想到莫可,陈然,想到我曾经习惯的那个世界。
这样,真的好么?抛弃我真正的家?
我推开甘心,“我不像你,爱骗人。”
他一笑置之。
踌躇了一会儿,我猛地抬头,“你不是老问我到底是谁么?我告诉你。”
……
……
……
推心置腹,直至月缀西天。
甘心边听边点着头,不时对我那些KTV之类的词语询问一番。
“你说你穿什么越过来的那个什么地方叫什么?”
“许看KTV。”
他皱眉,“什么怪名字……”转而眉眼一挑,冷灰色的眼珠生出些调皮,“真乖,都告诉我了。”
我大怒,踹他一脚准备回自己房间去。
他一把拉住我的脚踝,我转头,看向他烟灰色的眼。此时的虹膜,像是雾灰一般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