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可,你别哭。”
对不起,对不起……他抬起头,泪眼婆娑,一抽一抽的,有点像做错事的小猫。
我咧开嘴,“傻瓜,这才是我们的世界啊。为什么要道歉?”
是啊,那个世界,从来都不属于我们。那是即使在历史书上,也不会有的一段往事。
陈然唤来了医生,还有我的父母。
医生问我,“罗稚音,感觉怎么样?”
“很好。”
后来,莫可和陈然慢慢给我讲了一些事情。
我们回来以后,他俩也在医院里醒来。
陈然身上没有伤,莫可的嗓子据医生说是吸入了烟尘内部灼伤了,慢慢医治会见好的。
我问他们,距离KTV的那场大火,究竟过了多久。
陈然支吾了一会儿,终于告诉我:“两天。”
我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莫可吓得扑到我身上,眼里又是一层层的水光。
“没事没事,咳咳……”我慢慢平复下来,“近两年的时间,其实只是两天。说不是梦,谁信啊……”
不过是一场三个人都做过的梦,仅此而已。
也不知为何,我是三人里伤得最重的一个。没有灼伤,也没有什么外伤,就是虚弱,虚弱地连说话时间长一些都会觉得累。
所以我常常躺在床上,想着那双笑起来喜欢眯着的眼睛,想着开始长身体的小孩,想着喜欢穿水红色裙子的女子。
想着想着,我就跟自己说,真的真的。
但有时,想着想着,想的又全变得虚幻起来,我又对自己说,假的假的。
真的假的,来来回回,我努力的说服自己去忘记,又或者永远记住。
护士走进来换吊针,她看了我一眼,忽然惊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啊……?”
“你怎么哭了?!”
哭了?!胡说。
我舔舔嘴边咸涩的液体,说,“这是汗啊。你们这里虐待病人,热死我了!”
那护士白我一眼,出去了,临走说了句,“嘴硬。”
哈哈哈,嘴硬有什么好的?心硬比较有用啊。
就这样每一天,每一天,我和来探病的莫可陈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忙碌的爹妈又飞到不知哪个洲去了。莫可每天任劳任怨来照顾我,还用惨不忍睹的厨艺给我煲汤。
躺了近一星期,我对医生说想要出院了。
医生摇头,“不可以啊。”
“我爸妈应该已经付了医药费呀。不够的我再垫上。”
他继续摇头,“起火的KTV负全责,可他们老董说在你完全好之前不能让你出院。”
= =||||这老董……上赶着送钱的?!
我好笑地问:“这老董倒挺有责任心哈,怎么没见他来探望一下伤员?!”
医生无语,走了。
我就因为这么不明不白的原因被迫还躺在医院里。
医院是个叫人郁闷的地方。护士姐姐没有传说中的温柔,医生也不及小说里变态……
我每天的乐趣就是逗逗医院里那些生病的小孩,他们让我想到奁儿,我希望他们都可以健康起来。或者在莫可来医院治声带时强迫他用已经能发声音的破锣嗓子说话。再有时候,我就以莫可曾经梨花带雨吐露出的心声为交换条件,威逼利诱陈然给我讲他们如今的甜蜜生活……每每被冠以“变态”的雅名——我这是打心底为你们高兴啊,你们明不明白?!
我只是顺带着代入一下想像一下我和甘心会怎么生活在一起。
越想越离谱,我为自己的大胆欢呼!
再后来的一天,莫可拿了几本老旧的笔记本还有一把古琴跑来我的病房。
顺带一提,此时我已很健康。
但既然那KTV的老板愿意供应我在医院的开销,回家也没人给我煮饭吃,所以我便心安理得地住在了高级单人病房。
莫可一身轻松地走进来,后面跟着抱了古琴气喘如牛的跟班陈然。
“稚音!!!看我找到了什么!!!”莫可的破锣嗓子比较瘆人。
他把笔记本往我眼前一摊,“你绝对不会想到。”
“我先来问问你,我们为什么会回来?”这问题我想问很久了。
他挠挠头,“因为那个……梵天曲集呀。”
“你弹琴的时候想了什么?”
“我?”他朝上眨眨眼,“唔……想着……如果能回来的话就要翻一翻外公的日记,看看为什么他会知道梵天曲集的第七本乐谱……”他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头都要低到胸前了。
还是怕我怪他。
我叹一口气,“就知道一定是你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否则就算启动了乐谱,若没有许愿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
莫可呜呜了两声,再次表示歉意。
“行啦行啦。我这人比较宿命论,来去皆是注定,我不怪你哈。”怪你又能怎样?我再也回不去了。何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莫可,我舍不得怪你,我不想看你总是满是歉意的眼。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我低头看了看那些笔记本,“嗯……这么多鬼画符,第七本曲集?!”
莫可连连点头,“对对。我翻了外公的遗物,找到的这个。还有更加那个什么的……”
那个什么?哪个什么?
“说说清楚。”
他扭捏了半天,最后还是陈然打开一封信,递到我手上。
竖版红线,墨笔生花。
——
木德:
这一封信,自此不能由你念及。
我本此间人,奈何误入昆仑,遭遇你,遭遇凡尘。我只愿安度,却不料随了你为了家国奔波。
那一日,其实我知晓。
我知晓你在我的茶里添了东西,也知你一心想将我送走,不愿我参杂俗世。我告诉你呵,我没有喝那杯茶。你弹琴的时候,我细细地听,细细细细地听,可是你教的少,我也是驽马,记得少。到最后,迷迷糊糊地上路,迷迷糊糊地,也就记下了你教了很多遍的最后一段。
木德,我已成婚生子。可惜呵,那是个女儿。若果她能带来一个男孩,那我定要教他学琴,教他弹这一段。等我鹤发苍颜,他便是你,便会为我弹琴。
君礼
我放下信来,回味了很久。那些道听的故事,此时恰恰呈现眼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一时再也弄不分明。那把不存于历史的玄黄琴,却落在莫可外公的琴册上;那个已成往事的荣秀木德,四散曲谱,送走爱人……等一切串联,眼前图画却叫人不敢直视。其中往事点滴,各中情意,都是太过浓密太过沉重了。
我把信还给莫可,“收好。”
他点点头。
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荣秀木德,再不提这件事。
他们走后,我软软趴在床上,想了很多。几日来明明看透的一切,反而忽然纷杂起来。我从来信命,而这一切又太过巧合。只是这巧合太过酸苦,我太怕它也是我的结局。怕是怕的,但又有了份坦然的确信——就是这样的,从此一别,从此永别。
在他俩面前,我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出那个名字。我不愿说,不敢说,我怕一说,便再也停不住。
我不愿为了已经触碰不到的而与莫可有嫌隙,更不愿自己像个女子一样伏案哭泣,日日夜夜想着一个男人。
我跟自己说,我对他未曾情深,我跟自己说,本就是错算轮回,本就是泯灭姻缘。
然而答复自己的,不过是越来越多的伤心。
那么多天来,我从未如此放任自己去想他。想他初见时毛茸茸的脸颊,想未见其人先闻其箫声的惊艳,想他捻着玉米粒喂小白,想他在湖边眯起眼睛狡猾的笑,想他白衣胜雪修整干净了容颜那副不可逼视的风姿,想他的琴声,想他的病弱,想他轻声安抚惊吓的我,想他冲过来护我于青蛇的毒牙之下,想他的圆滑,想他稍稍的无赖,想他撒娇时孩子气的声音……想他想他想他……一时间铺天盖地全是他……本是看了就不愿深交的一个人,本是圆滑得让我生畏的人,然而谁能料到却偏偏让他走近,走进。
我蒙着头不愿起身,让黑暗充斥眼前。这一片黑暗很安全,也很危险。我可以在痛苦里肆无忌惮地回想,却也深知这片黑暗意味着永世不见。
就像洪水一般,一旦开闸,便如何都会奔涌,都会泛滥。
我受不了,我熬不住。若果没有他,我会觉得这世界根本没有天亮。
“哗”得一下,阳光铺天盖地冲进了房间。我恼怒地从床上弹起来,“谁啊!!!”
那是一个极其好看的男人,他眯起眼睛微笑。
没有白衣,他挽着袖子穿着素色的衬衣。
也没有琴,他的手还搭在洁白的窗帘上。
我跟自己说,罗稚音,你不认识他。
可他一步步走了过来,立在床边,弯下腰来。
他的眼睛还是带着灰的黑色,那双眼此时直直逼视,不容任何闪烁。
他说,“你好,罗稚音。我是许看KTV的老板许从心。”
他又说,“稚音,你让我等了27年。”
【正文完】
番外
番外之二 笑闹宜情
二十七年的等待
我是许从心。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在找一个人。
在我意识清醒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手脚——原来,我是一个婴儿。
然而这不是轮回转世。没有孟婆汤,没有轮回道。
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
那一天的光景依旧清晰如昨。明明是流畅清润的琴音,却偏偏变得如烈火大风、惊涛怒海,天地为之惊动,波诡而云谲,一发不可收拾。我眼睁睁看着他跑上去,拉住莫可的手叫他停下停下,我惊觉梵天曲集已经发动,只是我想不到,弹琴的莫可会许一个什么样的愿,竟逼得天地变色!!!而当他回过头,露出诀别的神情,我恍然,他会被一起带走!!!
“稚音!!!!!!!!”
这却是我,对他最后的呼唤。
后来,我开始研究梵天曲集。
但不知为何曲集少了三本,只有几张手抄的谱子。那些手抄本微有错处,而且写得极为简略。本来,这对于一个乐师来说不算多大的难题,按照整个谱子的规律顺一遍,也不难修正。然而,这次却绝非易事。梵天曲集分七谱,三谱杂乱而一谱不存。靠着仅剩的三份谱子和莫可仅仅一次的不完整的弹奏,这就需要花许多时间。
何况,我现在不为弹琴,为的是发动曲谱,去找稚音!所以准确,至关重要。
如此,我每日伏案琢磨曲谱,已过三年。
这一日,艳韵给我拿了一盆砂糖莲花冰糕来。
我皱着眉摇头,“我不爱吃甜的。”
她笑笑,“稚音爱吃,这是我新做的菜式,你替他尝尝吧……”说罢,慢慢地走了。
我坐在初夏的树荫里,一抬头,便是盎然的蜜绿。那树有着挺拔的枝干,就像他正直的性子;也有细密的纹路,好似他的婆妈和好管闲事;那叶子绿的那么可爱,枝叶间还有点点夏花,红嫩嫩的,我便想起他害羞时尽力掩饰的样子来。
我勾起嘴角:稚音,你在哪里呢?你过得好么?
手指贴上冷彤琴冰凉的琴声,捻了一根弦,多少遍奏起了相同的曲。
故人惜此去,留琴明月前。
今来我访旧,泪洒白云天。
讵欲匣孤响,送君归夜泉。
抚琴犹可绝,况此故无弦。
何必雍门奏,然后泪潺湲。
稚音……
稚音……
稚音……
上邪!我要去他在的地方!
而此时,我在这里。天可怜见,竟叫我不经意间奏了回完整的梵天曲集。
然而也许是因为我那一愿许得模糊,也许因为我本就不太知道稚音的事情,所以出了点小问题。
但幸好,我来到的时代是1980年代初。稚音说:“我是80后!哎呀,说了也白说,你又不懂。”
不懂不要紧,只要我记得就好。我可不愿去到哪里时,你已是个小老头。
岁月加诸于你的一切,应该都由我一天天,慢慢地看。
至于那小问题就是——我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没关系!这时候稚音可能还没出生!我如此安慰自己。
如此这般,我不再是甘心,我如今叫做许从心。
长大后,我的容貌和当初没有改变,这一点实在叫我庆幸!
多少年来,不是没有美人在怀的。小时候,身边的都是些小孩子,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想法,可是等到年纪越来越长,变成一个男人时,我就有点熬不住了。
美丽的男女愿意投怀送抱,说着爱恋的话语。我看着那些柔嫩的脸,闭起眼,在心里一遍遍叫着稚音稚音。
这些事绝对不能让小孩知道,他脾气硬,知道了铁定收拾我……
然而,有一点我敢保证,即使身体是不忠的,二十七年来,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不在找他!
看着镜子里小小的自己,我会想,小时候的稚音,应该是粉嘟嘟很机灵的样子吧?不不,也许胖得像个球一样,还会傻乎乎地吹鼻涕泡?
身体拔高的时候,我就想,这时候的稚音,还是小树一样的孩子吧?他个子不矮,我可得好好锻炼,免得比他矮了。
男人女人投怀送抱的时候,我又想,那孩子是在红着脸收女孩的情书么?或者他也在暗恋某个可爱的姑娘?不!我可不准!
想啊想的,我细心观察自己成长的点滴,想象着他是如何从一个柔软的肉团变成那样挺拔清秀的男孩子。
然而二十五年,他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等我有了名望和钱时,我想开始动用手段找他。可是我竟然无处去寻。
没有地址,没有学校名,没有电话,没有在这个世界可以找到他的丁点线索!
我只能暗地里想着办法,打听着一个叫罗稚音的男孩,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做莫可。
事实上,我根本无法确定他在不在这个世界。
可我必须得等,必须得找。
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他会再次走进我的生命。
后来,突然有人找我投资一个娱乐行业。
我一下清明起来,那是KTV!
稚音说,那是一切的起源!
于是我很快和人签下了合同,把那个地方取名叫做“许看”。
有人说这名字奇怪,不像个KTV的名字。也有人觉得这是我这个大老板的怪习惯,把旗下产业都打上自己姓氏的烙印。
多可笑。这一切都不是因为我自己!
我只是攥住一根稻草,一个仅有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