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明开峦和唐大招二人当即有些不好意思,遂拍拍手从地上坐起来,跟着凤苓儿出门。
两人走远,秦云盏则立在原地,环起手臂,一瞬不瞬的看着凤苓儿。
“凤小姐方才问茶,怎么直接把我跳过了?未免有失公平。”
凤苓儿原本侧身而立,目送着明开峦与唐大招离开,此时缓缓地转过面向来,似笑非笑道:“秦小真人在背地里说救命恩人的不是,难道就算光明磊落了吗?”
“你们凤家庄占着茅坑不拉屎,被我发现了,就急着要杀我灭口,现在又怎么好意思自诩救命恩人呢。”秦云盏冷笑一声:“贱不贱呐?”:
第100章
凤苓儿的秀眉微颦。
许久, 她改用一种“你好生可怜”的眼神回望秦云盏。
“听不懂你说什么。”
“别装。”秦云盏说。
“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无非是因为我与你师兄走得近。”凤苓儿不紧不慢道:“而你这个师弟,这辈子也走不到他离这么近的地方, 所以你无能狂怒。”
秦云盏的瞳孔略略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却仿佛被卡住了喉咙, 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不觉得自己的心思很脏吗?你甚至不敢让你师兄知道。”凤苓儿意味深长的扔下一句话,轻飘飘的走了。
秦云盏只觉得一股暗火直窜到天灵盖。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不知道!”他气结:“我可以告你诽谤——”
凤苓儿的人影一拐,消失在长廊处, 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 秦云盏深呼吸了好几次, 却仿佛只是坐实了“无能狂怒”这件事,事实上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 想他秦云盏长这么大, 向来睚眦必报, 还没受过这种憋屈。
师云琢跟这群凤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又被置于何种境地呢?!
秦云盏扒着门朝外看了看, 凤苓儿去的地方似乎是他们凤家的议事厅, 看她走的那么步履轻盈,不出意外也是要去见师云琢的。
秦云盏受不了被蒙在鼓里,比起原地坐着被这股邪火烧成灰,他当然要去刺探敌情。
在外摸爬滚打了这么久,秦云盏已然练就了一身轻盈身法, 房梁屋顶廊檐,无处不可待, 凤家庄的议事厅气派恢弘,秦云盏骑在翘起的飞檐一角,将一张传音符四角对折, 捏成了环形,搓亮了轻轻一抛,无声无息的挂在了窗棱的把手上。
这招是之前他从祁红药那儿学来的,传音符需要人以符钥引燃启动,灵力流转才能传音,换言之没有人捏着也就不能发挥作用,但是祁红药说将符捏成这样一个形状就可以让符纸上的灵力成环,短时间内自行启动流转循环,好处是没有人捏着也能作用,坏处是伤符,一张能维持两个时辰的传音符,这么瞎搞就只能用上半个时辰不到。
但半个时辰也够他窃听的了。
秦云盏将另一张传音符抖开,捏在指间。
他率先听到的,是那悠长又有些中性的腔调,让人印象深刻,是凤家庄那位二爷凤绥的声音。
“师仙君,我们凤家庄是丹修大族,聆庙常年门庭若市,有所疏漏也难免,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打算着手处理这些委托,令师弟自作主张,在黑市高价交易我们的拜帖,是对我们凤家庄极大的不尊重。”
“令师弟对这些孩子们的下落只字不提,他说他已将这些孩子安置妥当,但终究是一面之词,眼不见不为实,叫人难以相信,我与令师弟反复沟通商议,他却油盐不进,我被逼无奈之下才困缚他想要教训一二,并非心存恶意,还望师仙君谅解。”
“此事是云盏不对在先,我替他向二位道歉,黑市所得酬劳将尽数归还于凤家庄。”师云琢沉静道:“类似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云琢哥会错意了,我们凤家庄不缺那两块灵石。”凤苓儿笑道:“我和我爹只是十分在意那些孩子们的下落,想要亲手将他们挨个儿送还到他们的家人手中,这才能安心啊。”
“关于这一点,在下可以性命担保,那些孩子已平安归家,绝无错漏和隐瞒。”师云琢道:“二位大可不必非要见到这些孩子们不可。”
师云琢说话有礼有节,言辞间却也有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凤绥的面色微微一僵,而后展颜一笑,拍了拍座椅的扶手。
“也罢,师仙君的人品贵重,既然做出这样的担保,在下自然愿意相信。”他叹了口气道:“若是令师弟有师仙君一半的品质,我们倒也不必这般头痛了。”
“是啊。”凤苓儿道:“我方才还与我爹说,云琢哥和秦云盏半点也不像是一门所出,无论是修为还是为人处世,云琢哥都要比他要高出一大截呢!”
“师仙君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吧?”凤绥状似无意道:“可有婚配意向?不瞒你说,小女苓儿已对仙君仰慕多日。”
师云琢此前一直一语不发,这会儿终于动了动眸光,启唇欲语,但刚要说话,凤绥却又突兀的打断了他,“仙君可以先不要急着拒绝。”他五指轮流敲打着扶手道:“你也可以将此事看做一件交易。”
师云琢的眉峰轻蹙。
“我已打探过,令师弟这般狼吞虎咽的接纳黑市的委托,是因为贵宗门的九重仙尊伤重,需要大量的灵石救治,对于你们箫下隐居而言,这灵石的消耗量绝非单单依靠执行聆庙的委托就能供应足够的。”凤绥说道:“恰好,我凤家庄家大业大,灵石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恰好可以解仙君门中的燃眉之急,再者——”他的语调拔高了些,又一次将师云琢开口的契机压下去,“我听闻扶玉仙盟之中,唯有你们箫下隐居人丁萧条,而几日前,扶玉仙盟恰好又刚刚举行完一年一度的开蒙大典,以九重仙尊的身体状况,想必是没有参加吧?若是师仙君有需求,我们凤家庄可以举荐许多有志修真的少年人拜入箫下隐居,替贵宗门壮大门楣,于人前人后都不会输了排场,岂不美哉?”凤绥循循善诱道:“而这两件事,只要师仙君与我苓儿结亲,凤某都能达成所愿。”
师云琢浅浅的颔首,不言不语。
“事实上,我苓儿是宽州远近闻名的美人,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若真成为了仙君的道侣,必定会好好侍奉仙君,从一而终。”凤绥道:“师仙君,此事你无论怎么考量,都不吃亏啊!”
师云琢呼出了一口气,他似是有些不耐,低声道:“我师弟......”
“此前我就听说过一些流言了。”凤绥的语调不易觉察的周转,变得有些森冷锐利,“说师仙君与令师弟交从过密,颇有当年裘难与蔺少梧之流的趋势——”
师云琢的面色微变。
“这二位的下场属实是叫人唏嘘。”凤苓儿叹息道。
“悖逆阴阳者终将湮灭于世间,像他们这样肮脏的断袖龙阳,若真修成正果,才叫玷污了大道,倒也不用唏嘘。”凤绥冷冷道:“实属活该。”
“云琢哥必然不会如此,都是一些人心生嫉妒,造谣罢了。”凤苓儿急切道。
“我想也是。”凤绥缓和了语气,又笑盈盈道:“大抵也是因为师仙君的那位师弟言行举止不检点,叫人费心劳神,才致如此,若有苓儿帮衬着打理箫下隐居内的事务,想必师仙君也会轻松许多。”
......
传音符燃毁了,议事厅内的对话戛然而止。
秦云盏僵在原地,五指蜷曲,一点一点的将那张黯淡无光的符纸揉皱在掌心里。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酸涩胀痛,叫他不堪忍受。
倒不是凤家父女贬损他的那些话难听,而是听完他们的话......秦云盏找不到半点反驳的理由。
既能救苏九重,又能振兴箫下隐居,师云琢似乎......真的应该跟凤苓儿结为道侣。
这个结论像是一把刀,毫无预兆的就在他的胸口剐了一下,将他的价值观打的粉碎。
他痛出了满口的血腥气,竟是不知不觉间将嘴唇咬破了。
这么一比,他之于箫下隐居真的毫无用处,既赚不来足够的灵石,又不能振兴宗门扬名立万......他甚至还需要师兄出面替他摆平麻烦。
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成就了些什么?凭什么成天沾沾自喜呢?
头顶上方的天色转眼间就变得晴转阴,风声“呼啦啦”的翻涌着,浓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秦云盏从屋檐上起身,意图离开,脚下却冷不丁被参差排布的琉璃瓦绊倒,他神思涣散,来不及反应,在削薄的瓦檐上重重的磕了一下,滚了下去。
“砰”
这一声闷响淹没在了萧萧风雨声里,师云琢冷不丁侧目。
“你是在拒绝我吗?师仙君?你确定你不接受这个交易?”凤绥觉察到他走神,忍不住出言提醒,“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师仙君?”
”爹,兹事体大,云琢哥想来是要时间考虑,一时不能答应也是情理之中。”凤苓儿体会到了古怪,连忙打圆场道:“不如让云琢哥回去从长计议,择日再给您答复,云琢哥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通的。”
师云琢不语,只瞧着窗外,窗外大雨瓢泼,风打枝叶,万物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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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真的很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连皮带骨的疼,秦云盏以平生最狼狈不堪的姿势摔在地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积水洼也很冷,他哆嗦了一下,撑着地面站起来,却发现膝盖骨吃不上劲,剧痛难当,他想起方才滚下来的时候磕的那一下,大抵是把膝盖骨撞碎了,他不欲在凤家庄的议事厅外逗留太久,更不想持续淋雨,只好一手扶着膝盖,一瘸一拐的找地方避雨。
凤家庄占地宽广,一个庭院连着一个庭院,各色奇花异草都被家中佣人们打理的极为整齐妥帖,秦云盏来时就发现这凤家庄里的家仆除去领事管家,其余的年纪都颇轻,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而花圃里树荫下又时不时能看见一些幼童在跑来跑去,倒也充满活力生机,而此时此刻,这些人都为着避雨而不知所踪,偌大的庄子一片寂寥空旷,唯有树影东倒西歪。
好在不远处有个凉亭。
秦云盏几乎是爬到了那亭子里,艰难的坐下,他浑身湿的像个落汤鸡,寒战一个接着一个,天阴沉沉如堕,远处厢房的廊下三三两两都点起了灯,凤家的家仆们显然都遵循着凤苓儿的心意,直接跳过了秦云盏的那间厢房。
晦暗与潮湿气四处蔓延,让人感到压抑逼仄,秦云盏呆了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芥子囊内摸出了那盏鲛珠龙灯。
如澹台衣所言,鲛珠无火自燃,光泽明亮且柔和,瞬间将亭下照的透亮,灯罩上飘着几个字。
澹台衣:“下雨了,出门记得带伞。”
秦云盏愣了两秒,猛地用手揩了一下脸,以指尖在灯罩上轻轻的描画。
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剧烈程度与指尖细微颤抖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云盏:“老板娘,我好像要失去我师兄了。”
秦云盏:“他对我承诺过很多次不会离开我,都不作数。”
秦云盏:“现在想想,都是我逼他说的,他很能容忍我。”
秦云盏:“我一直觉得我什么都无所谓,其实我也有这么阴暗的一面。”
他说着说着,发现脸上又湿了一片,方才明明将脸上的雨水擦了又擦。那这些湿意又是什么呢?
他就这么难过吗?
写下的字在灯罩上滚动,如烟消散,未几,新的字出现了。
澹台衣:“这不是阴暗,是你变得胆小又瞻前顾后了。”
澹台衣:“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指望我帮你么?澄清你不是故意要瞒他有关我的事?”
澹台衣:“没用的秦云盏,问题的症结不在这里,没人能帮得了你。”
澹台衣的话像一根根尖锐的冰锥,在秦云盏的心口钉下一个又一个的血口。
少年用力的抹脸,鼻梁被擦的生疼。
“我好想告诉他,但是老板娘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做,我怕跟他连师兄弟都做不成——”
鲛珠龙灯猝不及防的熄灭了,就像澹台衣厌烦于告诉他答案,秦云盏僵在原地,他缓缓抬起头,看见凉亭外站着一个人,那人撑着伞,还提着灯。
雨和晦暗都被驱散了,师云琢定定的看着他,呼吸起伏不定,眼中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他洁净的袍摆和袖口都湿了大半,显然是在偌大的庄园内走了不短的时间,秦云盏怀疑他是不是先提着灯去厢房找自己了,没有结果,又寻到这处凉亭。
打伞又提灯,极为不便,他有观澜探路,为何又偏偏要提灯呢?
秦云盏咬了一下嘴唇,那些揣测不受他控制的直往外涌,滚烫酸涩的几乎要胀破他的胸口,澹台衣说的没错,他真是没办法了,谁也不能帮他想出解决之法,除了这么做,他别无选择。
“秦云盏你——”师云琢堪堪吐出三个字,表情半是无奈半是生气。
“呼”一下,少年扑了过来,踉踉跄跄,狠狠的撞在他的心口,环住他的腰。
师云琢愣了一下,只觉得对方激烈的心跳声隔着血肉传递过来,连带着他的肺腑一同撼动。
秦云盏不是第一次这么抱他,之前都是有意识的撒娇卖乖,提一些蛮不讲理的要求。
但这一次,他听见秦云盏在呜咽,以一种近乎于告别的方式狠狠的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