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琢面无血色。
这么多年来,他不敢与他人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御熙国的那些秘辛。
一来,他不想与那些食人的怪物一块儿被视为同族,二来,他也不想听见那些论调。
这是他多年来听到过的最多的论调。
说他忘本,说他心狠残忍,说他自以为是天道理法,强行干预已经和平存在了千百年的事情。
再不合理,似乎也只是御熙国自己的事他的一个主观的决策,却造成了一个国度的覆灭,是小题大做,是多此一举。
他也曾在无数个黑夜里自我诘问和动摇,可无论他怎么遭受指摘,他的潜意识里始终隐约觉得,自己做的没有错。
除去那一次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做一样的选择。
只是旁人不懂。
而这世间真正能与他站在同一立场的,便也只有那个人
师云琢握剑的手激颤,心底微微发苦。
一如梦中的断剑那是他怎么也抓不住的虚妄念想,又如何能在这现世真正寻觅呢?
忽然间,他的耳畔炸开了霹雳雷霆般的咒骂。
“我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听见没!!”秦云盏在下方直跳脚,显然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指天誓日般的高举着手,正歇斯底里的咒骂着御熙国的国主。
“你有那些七月七出生的女子看过世间女子一生真正该有的样子吗!!你给过她们选择吗!!!你没有!!!你压根就不给她们选择!!那凭什么就觉得这些一定是她们心甘情愿要的!!!你都没把她们当人!!还谈什么和睦顺遂!!!”他怒吼道“存在即合理?我呸!!你那分明叫封建糟粕,封建糟粕该存在吗?哈!我告诉你!!昔日就算我师兄不曾屠戮你二十万余孽!往后也会有千人万人代他行事!!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所有的封建糟粕都应该在历史的变革中灰飞烟灭!!”
第64章
秦云盏的声音吼到沙哑。
他离得遥远, 这些话却依旧一字不落的悉数落入师云琢的耳中,像是一支银色的小锤,猛然间敲响了他混沌思绪中的一排钟缶。
清音如浪, 师云琢忽有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之感。
“是了,你狭隘无知, 在偷换概念。”他一字一句道“你说我自诩为上苍审判芸芸众生, 那你何尝不是自诩为这御熙国中的天神, 肆意摆布她人!你不跳出御熙国是因为你知道,你的这些规矩法则在神州大陆之上根本无法得到认同和延续, 错就是错!!我等修习道法, 明心立义,为的就是肃清尔等这般祸乱世间还自以为是公道的人!”
“放肆!!!你被外人蒙了心!!逆子!!”
半空中,黑雾如怒龙般朝着秦云盏直冲而去,万千鬼影尖叫着挥舞着可怖的利爪似是要将他碎尸万段,却在中途被师云琢的剑影斩断,破碎的混沌鬼气分散坠落,像是下了一场极脏极浑浊的雨,在地上砸下一个又一个的坑洞, 块块腐蚀!
男人的长发乱舞, 素色的衣袍烈烈, 厉声坚定道“师顺, 你的对手是我!!”
“你以为你能打败我吗!”师顺须臾间化作万倾阴云啸入长空, 霎时间电闪雷鸣,整个皇城地动山摇,“在这里!你以为你能战胜的了我???”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师云琢的牙关不经意锁紧, 带了一丝狠厉, “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 因为我的过失而死去。”
秦云盏东躲西藏勉强避过了那些骇人的鬼气,他从一处屋檐下探出头来,只觉得这老鬼厉害的有些不像话。
就好像师云琢有多厉害,这老鬼就能有多厉害,双方缠斗,分庭抗礼,谁也不能压下谁一头。
他正惊疑不定,忽然间,他在耳畔听见了一缕带着回音的女声。
那声音忽近忽远,震颤扭曲,好半天秦云盏才勉强听清,对方在喊
“云盏!云盏!”
秦云盏猛地回过头去张望。
“红姐?!”他难以置信道“红姐?!是你吗!你在哪儿!”
“你别乱看!”祁红药的声音急促凝重“这里已经不是纯粹的符之镜了,是心魔幻境!”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些!我听不明白!!”秦云盏道。
“没时间跟你详尽解释!心魔万事随宿主,他们就像是面对面的镜子,宿主强则心魔强,所以你们想要在心魔幻境中依靠本领取胜是全然不可能的事情。”祁红药骂道。
“说着不详尽解释,这解释的不挺形象生动地嘛!”秦云盏一紧张就要说白烂话,“红姐红姐博学的姐姐!”
祁红药“”
秦云盏举一反三的沉思道“那这么看来这是在我师兄的心魔幻境里了,难怪对手如此强劲!天翻地覆啊简直是!”
“你先闭上你的小嘴!”祁红药骂道。
秦云盏“”
“此处灵力干扰依旧强盛,能打通这条传讯通道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初步打算就借住这个豁口,将幻境撕开!”祁红药斩钉截铁道“你莫要让师云琢的心魔发现,否则他将这唯一的一处疏漏点摧毁,你们俩这后半辈子就等着留在里头颐养天年吧!”
“还真不见的是颐养天年啊。”秦云盏看着这激烈犹如盘古开天辟地之景,喃喃道,“所以我现在要怎么做?”
“沿着你面前的这条路,一直往东!”
“东?东是哪?”秦云盏伸头伸脑。
“你别跟他说东西南北!说上下左右!”凤襄的声音在那头乍响,时高时低的插嘴,“这里头山能上天海能悬浮,说方位有什么意义啊!”
“闭嘴啊你,用不着你在旁边说风凉话!坟挖完了吗?”祁红药怒声道。
“”
“我也不知道你那儿东是个什么方位,但是我知道艮水位在西方。”祁红药说。
“你可以解释的再通俗一点儿红姐。”秦云盏费解道。
“”祁红药麻了,半晌道“那你看哪面出水源,江河湖海,泉眼井坑所在,哪面就是西。”
“水源”秦云盏陷入了沉思。
他忽而想起方才那血海之水天上来,是在那处皇城的方向。
那是不是意味着,那里就是西,背面则是东?
“往东,然后呢?”秦云盏掉头就跑。
“你往东,寻找镜面之物!”祁红药说。
“镜面镜面”秦云盏一路小跑,而后在一处黄铜所制的公示栏跟前停下了脚步。
这告示栏上如今什么张榜也无,明晃晃的迎着他的脸,而后,那脸逐渐变成了祁红药的模样。
“红姐!”秦云盏狂喜道。
“云盏,我喊三二一!”祁红药也十分惊喜,克制道“你就撞过来,我能带你回到现世!”
“好!”秦云盏用力点头。
祁红药;“三——二——”
秦云盏“等等!!”
他陡然间掐断了祁红药的号令,急声道“我去喊我师兄!!”
“不行!”祁红药道“师云琢与他的心魔意念相通,你告知师云琢,不就等同于告诉心魔出口位置所在了吗?”
“那怎么办!”秦云盏呆了呆,龇牙咧嘴道“我出去了,我师兄不就一个人孤立无援了吗?他要怎么脱身?”
祁红药憋了半天,“好问题。”
秦云盏“???”
祁红药抬手扶额,“要命,怎么忘了这茬。”
“不行,我师兄不走,我怎么能一个人走!”秦云盏道。
话音未落,祁红药在铜镜上的形象一阵扭曲,好半天才再次逐渐显影,女人显然没那么淡定了,颇有些束手无策,急切道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能力有限,维持不了这出口太久,能救一个是一个!你先出来,师云琢的问题,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不。”秦云盏果断摇头“我要与我师兄共进退!”
“你!你这孩子怎么是个死脑筋!”祁红药骂道。
“不。”秦云盏说“我师兄需要我”
他豁然回首,天穹已然是漆黑一片,阴云逼仄,几乎要与大地闭合,唯有金色的剑光潜龙般在其中穿梭不定。
师云琢之所以会生出这样大的心魔幻境,毫无疑问是因为他还没有迈过这道坎。
这件事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揭过,秦云盏想,绝大部分人大抵都会选择视而不见,毕竟事不关己,大可高高挂起。可师云琢不行,他是个道德责任感太强的人,大义灭亲是必然的选择。
但与此同时,他的道德感也会一遍遍的迫使他拷问自己,让他的一颗心便的疮痍满布,极度脆弱。
师云琢需要人告诉他,他所做的事是绝对正确的,他不需要为此而感到毫厘的惋惜之情。
秦云盏有一种感觉,他现在就扮演着这样一个人,他是师云琢的支撑力量。
所以他不能走,他一走,师云琢大概会很快陨落。
“秦云盏!”祁红药在喊他的名字。
“红姐,你别这么快交卷。”秦云盏喃喃道“再给你十分钟,想想别的解法。”
祁红药“!!!”
秦云盏头也不回的掉头回奔。
“师兄!!!!”他边跑边大声吼道“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云盏永远跟你站在一边!!!你别害怕——!!!”
他话未说完,脚下的大地塌陷了,深渊像是怪兽的巨口朝他缓缓张开,秦云盏死死的抓住一处桩子,他低头,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红莲业火。无数焦黑的死人骨在其中紧紧的搂抱着,他们在惨叫,在绝望的朝天深处嶙峋的手。
“四皇子你好狠的心”
“给我们陪葬,给我们陪葬”
“好烫啊!好烫啊!!!”
秦云盏的手几乎要抓不住,师云琢自高处御剑而下,秦云盏看见师云琢,二话不说跳了过去,他差点儿没能在朝光净上站住,索性勾住了师云琢的脖子。
两人须臾间贴的极尽。
秦云盏微微昂起头,入目是师云琢焦急的脸庞。
两道轻柔的吐息落在彼此的脸上,像是在无声的诉说着衷肠,秦云盏忽然感觉到了极致的心安。
他好像总是躲在师云琢的羽翼之下。
可这样他不快活。
他不想再让师云琢一个人去面对危险。
“师兄,你面对的是你的陈疮烂疤,你强他也强,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将对方的脖子搂的更紧了些,低声道“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师云琢凝望着他的眼。
“我若说我不敢呢?”
“有何不敢?”秦云盏说“师兄,你怕我有事,我又何尝不是怕你有事?左不过无法两全,不如,带上我一起!”说罢,他垂袖握住了师云琢的手腕,朝光净长啸而起,不再抵于他们二人足下,而是落到了师云琢的手中。
“我与你兄弟齐心,一起破这心魔幻境!”
没了御剑之力,双云二人开始在深渊中急坠,渺如沧海一粟,落向那吃人的地狱红莲之火!
然而他们的脸上却半分怯惧也无。
逆着灼热的狂风烈焰,秦云盏握住了师云琢的手。这一刻,他感觉身体里的那个意识苏醒了,正在兴奋与狂舞,他与师云琢共同执剑,借着朝光净,朝着业火深处狠狠的斩出一剑!
第65章
此刻, 悬镜门的北山陵寝。
他们最端庄持重的掌教祁红药此刻正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一座光可鉴人的墓碑跟前乱转,若非石鸢在旁边儿着手阻拦, 祁红药都差点儿气的把这块碑给踹了,完美的欺师灭祖。
说来祁红药简直惭愧, 她为救师云琢与秦云盏二人, 一狠心使唤凤襄去挖悬镜门的祖坟, 此举也不知是中了老天爷的哪处下怀,凤襄刚挖一座坟, 数道雷劫落下, 没劈凤襄却尽数劈在祁红药头顶,她破境了。
透过层层灰烬烟熏缭绕,祁红药能看见凤襄和石鸢脸上快挂下来的震惊之色。
“坟是我挖的,为什么元婴的人是你?!”凤襄大怒。
祁红药“。”
一瞬间,她像是被打通了七感。
山川之间的符意流动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清晰了,在她的脑子里竟然形成了一张俯瞰的图,她在一处抛光如镜的先人墓碑跟前发现了与那处大洞天符之镜相通的灵脉,当即挥笔打通了一条传讯通道。
很顺利的, 她联系上了秦云盏。
要说人生世事难料, 这本该是一件大喜事, 是绝佳的转机, 却不曾想秦云盏毫不领情, 非但不接受祁红药艰难递过去的救命稻草,还扬言要与师云琢共存亡。
“我几时说要对师云琢见死不救了!!这小子能不能不要感情用事!!”祁红药气的头顶冒烟。
“我还没生气呢。”凤襄骂骂咧咧,他好好一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 此刻举着铁锹灰头土脸, 一幅狼狈样, “你们这么多先祖,这么多坟,我要挖到哪一年去?累死我算了!小石鸢,帮我擦把汗!”
天际忽然御剑飞来一群人,密密麻麻如蝗虫,石鸢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带头的那个,惊呼道“刘刘刘——”她“刘”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刘章的名字,遂干脆总结道“鸣鼎剑宗!”
祁红药与凤襄皆是一怔,再回头时,刘章已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的落了地。
“师尊!!!就是这里!!”刘章甫收了剑,扭头大叫道“秦云盏就是在这片地界儿杀死了江绍元!”
他语出惊人,数十名剑修霎时间拔剑相向,剑意横行,森然冷冽。
凤襄正好挖坟挖累了,索性拄着铁锹旁观,他这张嘴惯不会闲着,不阴不阳道“哟,这么一大群人在人家宗门的祖坟跟前叫嚣,不合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