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冷峻的面色并不比他们更确定。
　　半个小时后，机要谈话室一切准备就绪。
　　这一回，陆遥的位置从长桌尽头的谈话者坐席，挪到了长桌右侧陈秋手边的位置，看上去简直像是替换了议定会上周云辰的座位。
　　周统帅端坐于长桌尽头，狭小的屋内灯光单薄，他的眉骨投落在眼窝的阴影更显得更为深邃浓郁，让人几乎看不清双目中的神色。
　　长桌首位的陈秋环视一圈，随后问道：“周统帅，所有人员到齐，现在，你想陈述什么？”
　　“第一，我仍保持原意见，十二年太久。”
　　周云辰话音刚落，原本寂静的机要谈话室内多出了一阵不安的衣料摩擦和身体扭动声。
　　“第二，我想要询问陆院长一个问题，空洞打击装置将是何种形态？需要建设巨型星球武器基地，还是说可以通过星舰搭载，一次性完成充能？”
　　陆遥看向周云辰，冷静地回答：“初步设想为大型无人星舰搭载打击装置，一次性完成充能，在规划距离对空洞发起攻击，预计攻击完成需要八年时间，空洞完全闭合需要十二年。”
　　陈秋在这时问：“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十二年里保护这艘无人星舰？”
　　“算是，但星舰开启打击模式后将放出巨大能量，异兽基本没有靠近可能，只需再配合太空反导系统预防艾利恩文明进行远程攻击即可。”他掀动眼帘，看向周云辰，“周统帅意下如何？”
　　“从现在开始往后数十二年，太久，”周云辰说，“如果从十二年前开始打击计划，或许能够挽救一切。”
　　此话一出，陆遥的眼角忽然绷紧，隐约的预感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周云辰想做什么？
　　陈秋：“很可惜，我们没有在十二年前料到有这么一天。”
　　周云辰：“现在未必不能补救。”
　　哗啦——
　　陆遥碰翻了自己的水杯，冰水洒了满桌，顺着桌沿往下滴落，人们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声响发出的方向。
　　“你们继续，我自己处理。”
　　机要谈话室内没有只能装置，陆遥起身去旁边的柜台上找帕子擦干水，再把水杯端过去重新装满。
　　柜台靠墙，陆遥背对着所有人，屏着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
　　周云辰还在继续：“陆院长上报引力解变实验时，曾在一块边缘星域搭建实验台，文件中，那里特殊的物理状态被称呼为‘时空暗流’。”
　　“对，陆院长曾经说过那种特殊的物理状态可能具有时空穿梭的能力，但我们也尝试过放实验物体进去，全部被撕碎了，所谓时空穿梭只不过是模型上的可行性。”陈秋道。
　　“我进去过。”
　　“你说什么？”陈秋几乎是被这句话惊醒的。
　　装满水的水杯再次被陆遥重重放在柜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当时他在上报时空暗流情况时，为了避免麻烦和审查，并未将周云辰当年的遭遇一同写进去。
　　但现在……
　　“我进去过，”周云辰一字一句地重复，“宇宙中还有很多时空暗流，我进入过不止一次，事情发生在十年前，时空暗流将我往前送了十余年，在宇宙中飘荡十五年后，我通过另一个时空暗流重新回到原来时空。所以我想是否可以将空洞打击装置送回十二年前使用。”
　　陈秋来不及震惊和质问周云辰过去为什么没有将这么重要的问题上报，就被他的提议所吸引：“陆院长，这是否可行？”
　　陆遥转过身，站在柜台边：“听上去的确是个非常诱人的提议，在基础逻辑上也可行，但问题在于，时空暗流不可控，我们无法确认任务执行者通过时空暗流以后能够准确到达十二年前，也无法确认对方能否找到第二个时空暗流成功返回，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曾经的周统帅那样幸运。”
　　“那就控制它，”周云辰抬头正对着陆遥，藏在阴影中的双目此刻在灯光下显出决然的坚毅，“陆院长可以控制与时空暗流同源的引力解变技术和空洞开合，应该也有办法控制时空暗流的运作，只要把武器送过去就够了。”
　　陆遥反驳：“如果回到十二年前，我们不能确认无人星舰的智能系统与导航系统是否可以正常运转，必须还要一个人类在旁控制飞行方向，我们必须还要有办法把这个人带回来，而且从目前来看……根本没有别的东西能够通过时空暗流，一切都会被它撕碎。”
　　“那就让我上。”
　　“周云辰，你认为这是你作为联邦统帅应该做的事吗？”陆遥紧盯着周云辰，手背青筋暴起，手里的水杯仿佛要被他捏爆了。
　　围绕着长桌的其余委员们也多多少少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毕竟现在前线战况危机，偶尔还能有几场胜仗不就是因为有周云辰作为统帅的运筹指挥吗？
　　要是周云辰离开……联邦舰队能不能撑过三年真正会成为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理性计算上讲，的确不是，”周云辰说，“但事实是，现在只有我能完成这项任务。”
　　“过去不能改变，如果十二年前出现过空洞打击装置并成功完成了任务，现在就不会有异兽潮侵略联邦。”陆遥说。
　　周云辰：“又或许就在明天，空洞就会被关闭，异兽潮褪去，但如果我们完全不行动，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你这是在赌博。”
　　“好了，别吵了。”陈秋压了压手掌，让两个人都冷静点，“比起由谁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一提议在技术上是否可以达成，陆院长，你可以尽快安排相关测试和实验吗？如果确认可行，你提出的空洞打击计划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陆遥看了看陈秋，又看了看周云辰，最终道：“……可以。”


第126章
　　陆遥和技术团队花了一个月时间, 测试和论证对时空暗流的正向控制的确可行，但是精准度堪忧，这也使得进入时空暗流后的准确返回变得困难。
　　但光是67%的回溯精度足以让联邦高层决定开启回溯时空与空洞打击计划, 如陈秋所承诺, 承载打击装置的星舰迅速开始制造, 所有能源供应源头开始为打击装置准备所需的大量能源。
　　这几乎要把联邦的能源库抽干。
　　联邦民众对于异常的能源状态和似乎偃旗息鼓的联邦军队陷入怀疑与不安, 空洞打击装置的蓄能量却在逐步上升。
　　当蓄能达到99.2%时，周云辰从异兽战争前线赶往时空暗流实验区, 在长达一年的遥隔星海后，陆遥和周云辰再一次见到彼此本人而非三维投影，却是为了做异常告别，随后在两人之间再落下一道时空的鸿沟。
　　又或许还有生与死。
　　在缓慢旋转的星环型超级实验场中, 陆遥和周云辰有了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再一次询问周云辰：“你确认要这么做吗？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星环设备可以达成的回溯精度只有60%, 如果你顺利完成任务, 依靠随身携带的少量能源返回原时空, 精度将低于30%。”
　　周云辰看过陆遥团队依据模型计算出的精确度数值，分别是67%和39.4%，陆遥把它们说到临界点边上, 仿佛是要故意恐吓周云辰。
　　周云辰看着陆遥冰蓝色的眼睛，陆院长严肃刻板起来，当然是极度冷峻威严, 绝不是色厉内荏的狐假虎威, 可周云辰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换来了陆院长不解的蹙眉与瞪视。
　　“我确认要这么做。”
　　“你是联邦最高军事统帅，个人英雄主义的以身犯险不是你该涉足的领域。”陆遥不会笑。
　　熟悉的句式再次出现, 不过这一回，陆遥的用词更加尖利严肃，而周云辰所要面临的风险也更加令人胆寒。
　　周云辰体会过在人类在错乱时空中，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无措和无边的孤独，却仍毅然决然地要这么做。
　　“遥遥，我是为了我的私心。”周云辰用同样的话回答了陆遥，“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只有我被时空暗流接纳，又为什么我在数年漂泊宇宙之后，时空暗流会把我送回原来的时空，或许一切都有原因，或许因为你，我才有成为联邦最高统帅，逞一次英雄的机会。”
　　“为了你的私心……”陆遥近乎无声地重复。
　　过往那些在空漠宇宙与冰冷实验台上挣扎的痛苦，那些威严机甲诞生于掌心的辉煌以及现在足够陆遥青史留名的空洞打击计划，种种岁月中浓墨重彩的片段，仿佛都与周云辰缠绕在一起，刻画进骨骼里，永远不可分离。
　　周云辰抬手捧着陆遥的脸颊，端详他的眼，这双透彻如玻璃珠子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气愤、犹疑、思索、关切……但没有泪水。
　　这很好，如果陆遥在这时落泪，周云辰真的要手足无措了。
　　他见过陆遥的崩溃痛哭，也见过陆遥被冲击着流出生理性的晶莹泪水，鼻尖发红，格外诱人。
　　不过现在他们即将分别，还是不要落泪伤心的好。
　　周云辰勾着唇角，眼里是冰中燃火般的深情：“遥遥，这将是你的伟业。
　　“而我，我和雪豹一样，是为你而存在的。
　　“我会成为你的利剑与强盾。”
　　陆遥握住周云辰的手腕，长久地没有说话。
　　他慢慢把周云辰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握在自己掌中，他看着周云辰粗粝而宽阔的手掌，说道：“这个实验区建立有一年了，人员过万，联邦也在这里设立了民政局。”
　　“民政局？”周云辰被陆遥话题转换之快一惊。
　　“嗯，实验区结婚率非常高，尤其是在大战开始之后，原本爱情不是非得要这么一条法律与社会的纽带来证明，但这里的悲观主义不可避免地蔓延着，不少人害怕或许以后就没有人类法律与社会的纽带存在了，只要遇见喜欢的人，都会去登基结婚。如果未来人类社会覆灭，一切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一张结婚证也能算作文明曾经存在的遗迹。”
　　“你想去登记？”
　　陆遥眨了眨眼，抓紧了周云辰的手：“对，你后天才正式起航，今天民政局还在营业。”
　　周云辰看着陆遥认真的双眼，在这一刻完全说不出拒绝的话：“好，我们现在就去。”
　　于是，周统帅与陆院长成了今天民政局的最后一对客户。
　　周云辰没有来得及准备戒指，他根本没想到陆遥会在这时候提出结婚，他翻遍各处，竟然只找到当年还骗陆遥自己是雪豹时多准备的作为电击器开关的戒指。
　　但戒指没有多的，于是陆遥手上带着电击器戒指，周云辰手腕上拴着当年的皮质项圈当做大号戒指，在莫风、常蒹、赵明河等人气氛沉重却又因为两人的操作哭笑不得的环境中，完成了宣誓。
　　宣誓结束以后，周云辰又变出雪豹耳朵，抓下来一撮白毛交给陆遥，随后又要了一段陆遥的头发。
　　他解释道：“古代地球华夏人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说法。”
　　陆遥对于周云辰把结发理解成互相剪一段头发下来交换表示怀疑，他看着手里的豹毛：“为什么只有豹毛，你的头发呢？”
　　“世界上有上千亿人类，但现在只有一只雪豹，你或许会忘了我，却不可能忘记这唯一一只雪豹。”不过，周云辰沉默着思索了一会，还是十分严谨地拔了一撮自己的头发给陆遥。
　　陆遥看着周云辰侧脑秃掉的一块头发，说：“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这块头发已经长好了。”
　　“行了行了，你俩别在这里吹牛了，”莫风招呼道，“赶紧按照古代华夏人礼仪送入洞房吧。”
　　周云辰和陆遥被莫风揶揄着推走后，赵明河忽然收到一条来自周云辰的信息。
　　“民政局2号窗口有我签署的个人协议，你去收好，如果这次任务开始后三年我没有回来，就把协议交给陆遥，告诉他不用等我。”
　　赵明河独自过去拿到协议，面色微变。
　　这是一份特殊的婚姻补充协议，主要规定了如果协议人在宇宙航行活动中失踪超过18个月，伴侣可以参照法律中婚姻伴侣死亡条例，结束婚姻关系并继承协议人全部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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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陈秋是有意还是无意，第二天的星舰试驾时间被安排在试验场时间的下午，陆遥和周云辰许久没见，“洞房花烛”当晚在陆遥的房间里鬼混了个昏天黑地。
　　星环试验场的居住区空间不多，即使是陆遥也只有一间包含着卫生间的房间，扭矩和他住在一起，当晚被两个人类发出的奇怪噪音吓得整只猫躲进衣柜里，把自己全部埋进陆遥的衣服里。
　　这天晚上，周云辰的标记咬得太深，让陆遥第二天不得不在后颈贴上愈合凝胶才能去工作。
　　试驾工作没什么难点，周云辰之前在前线一边指挥战斗，一边已经了解过星舰的具体构造。
　　他将乘坐巨型无人星舰永恒号进入时空暗流，返回十二年前。
　　永恒号超过80%的区域装载着空洞打击装置，剩下的15%用来存放另一艘较小型的星舰长庚号，远星号机甲被放置在长庚号之内，周云辰将永恒号带到艾利恩空洞附近指定坐标后，将会驾驶着长庚号返航。
　　陆遥和一众研究人员陪着周云辰实地了解了一遍永恒号和长庚号，并进行完最后一遍全体检查，确认两艘星舰性能无误。
　　一切设备参数都已调制到位，只剩明天按下按钮，星环试验场就将与时空暗流一起将周云辰送回过去。
　　周云辰在星环最后的晚餐是陆遥尝试着给他做的土豆烧排骨、肉沫豆腐和干煸四季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