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恒星的衬托下, 龟速滑过的R68仿佛一粒微小的尘埃, 在强烈的光线下, 反射着刺目的银光。
　　陆遥坐在驾驶室里，开启飞船的阻光防护系统, 以防遭遇高温和辐射损伤。
　　平时飞船的智能防御系统可以自行规避飘散在太空中的飞石碎冰，但此刻靠近恒星，需要陆遥亲自操作调整航线，避免被大质量天体附近陡然增大的引力吸引，坠入烈焰之中。
　　扭矩不喜欢这样的强光，躲在陆遥脚下驾驶台的阴影中，蹭着陆遥的裤脚打滚，不愿意出现。
　　陆遥暂时开启仅剩的推进引擎，加速远离混乱的三恒星运行系统，等到飞船掠过一颗水蓝色的行星，空气中只剩下些微的光热时，陆遥把扭矩抓出来抱在怀里，带出布满按键和推杆的驾驶室。
　　驾驶室大门紧紧闭合，陆遥把扭矩放进休息室的纸箱中，给它添了肉和水，自己去穿上出舱作业服，离开飞船进入太空，继续之前的工作，修补飞船外层的破损伤痕。
　　飞船飘荡在一片荒凉寂静的无生命星系，陆遥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只能重复着这些机械工作，等他已经修复完了飞船外壁的所有破损，给R68全体喷了一回漆，又完成了一次飞船整体检修，那三颗找不到运动规律的恒星还在遥远的视野中，安静地散发出永无止境的光和热。
　　飞船不会自转，陆遥忙起来又总是忽略日光灯的变化，窗外的景象只有日复一日的永恒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R68上待了多久，日子过得愈发昼夜颠倒，身体总是昏沉难受。
　　在某次出舱作业时，陆遥精神一怔手滑掉落了一把扳手，直接砸坏了飞船排气口后，他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再这么昏昏沉沉地过日子，他还不如也躺进冬眠舱里，说不定这样醒来的时候身体还能更健康点。
　　陆遥上到飞船二层训练室，打开智能数据库，调出了机甲格斗数据包，找出其中命名为A001的影像记录。
　　机甲格斗数据包里有机甲研究院搜集的各大优秀机甲驾驶员作战记录，A001中存储的正是周云辰驾驶远星号的记录。
　　陆遥开始跟着远星号的格斗影像学习锻炼。
　　每次一直练到完全喘不过气来时，陆遥才会停下休息。
　　休息时间里，他继续尝试着修复飞船通信系统，但通信系统实在坏得太彻底，陆遥又没在库房中找到合适的配件，只能亲自手动打铁和组装车床，从头开始设计打磨零件。
　　然而直到陆遥把四块腹肌练成了八块，通信系统仍旧只能发出冰冷微弱的杂音。
　　空旷的驾驶室内，扭矩团在角落里睡觉，脸埋在爪子里，让人几乎听不见呼吸声，陆遥坐在宽阔的驾驶座里，几乎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空气极度寂静，似乎与真空并无区别，细碎粗粝的通讯杂音断断续续传出，不含任何内容。
　　视野之中的三颗恒星已经变得极小，像是三颗发着光的实心句号，正环绕着彼此运动，强大的能量在宇宙之中撕扯爆裂，却没有一点声响能传进人的耳朵里。
　　在混沌无序的运动路线中，它们的身形几乎要重合在一起。
　　可在它们的光芒之外，宇宙只有一片漆黑，更多的星光被恒星的亮光一照，便显得黯淡无比，消隐融合在浓稠黑暗之中。
　　陆遥枯坐在驾驶室里，手臂开始发抖，这颤抖紧跟着侵袭了他的肩胛、后背，随后是大腿、脚踝，一阵阵痉挛中，他几乎喘不过气起来。
　　漫无目的的孤独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足以让人类的大脑崩溃。
　　陆遥扒开自己的下颌，努力让更多的空气进入，以免真的窒息在这里。
　　周云辰也曾体验过这样的漂泊。
　　他独自一人驾驶着远星号，在宇宙中飘荡了十五年，他是不是也曾崩溃到发疯？
　　白鸟的羽翼翩跹，露丝粉红色的日光流淌过博物馆的铸剑为犁雕塑，旧日的场景忽然回到陆遥的大脑，在模糊不清的画面中展露出自己的身影。
　　“周上将，”曾有一道声音问，“……你也在未知星系独自飘荡十五年，这让我不由得想，你是否和我有同样的理解：生活乏善可陈，一无所有，只有那么点坚持算作前行的火光和燃料，让人不至于绝望于困厄之中。在完成这件事前，我无法再有别的追求。”
　　周云辰对这倒声音做出过回应吗？似乎没有，那是的陆遥并不理解周云辰的沉默不语，可他也不曾多问，陆遥那是觉得语言不足以描述感官与记忆，所谓感同身受更是虚无缥缈，没有意义。
　　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没有人可以代替别人体验生活，因此，陆遥从不对他人的生活与感受发表评价与追问。
　　可这是真的吗？语言真的没有力量吗？
　　在这旷远无边，广袤空寂的宇宙之中，时空洪流滚滚重现，一切的孤寂寒冷、冥暗沉郁交错翻卷这重叠在一起，孤身前行其间者会否期许有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周云辰是否在那日的沉默中，期待着陆遥的声音？
　　不必感同身受，他不需要有人成为他。
　　陆遥知道在此刻的沉默中，他想要听到周云辰的声音。
　　不必感同身受，不必设身处地，他不需要周云辰理解陆遥、成为陆遥，他只想要周云辰作为周云辰回到他的身边。
　　生活乏善可陈，一无所有，只有那么点期盼让人在困厄中坚持下去。
　　-
　　黑海星盗团的残余力量被全部抓获。
　　但在接连几日的审讯中，星盗头子崔森斯拒不开口，另外的大胡子和瘸腿星盗直接被逼得发了疯，在审讯室中撞得头破血流。
　　相关负责军官们站在单向玻璃外，一派愁云惨淡万里凝，烟头烧了一地，近日军方内部清查活动势同燎原，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众人头上，形势异常严峻。
　　李默望着审讯室中闭着眼拒不合作的崔森斯，低声对一旁的赵明河说：“把人交给我吧，有些事情你们官方不方便做，我来。”
　　赵明河十分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军方不怎么和星盗打交道，星盗们害怕什么，我比你们更有经验。”李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带着风沙般的低哑。
　　“但是这……”赵明河皱起眉，还在犹豫。
　　“让李默舰长去吧。”雕塑般伫立在一旁的周云辰开口了，他的眼底漫着疲惫而清醒的血丝。
　　一天后，李默传回消息说自己有了收获，但希望请周上将和赵副官登上漫游者号商议。
　　他们在李默的舰长室见了面。
　　“崔森斯人呢？”赵明河问。
　　李默看向他：“他暂时说不了话了，别担心，医生在照看他，会给你们留活口的。”
　　周云辰直入主题：“他交代了些什么？”
　　“崔森斯说他也是从星期八网站上接的单，任务内容是刺杀陆遥，把陆遥带到B13上的确是他自作主张。同样，他无法从网站上看出自己的主顾是谁。”
　　“但是？”周云辰抬了抬压低的眉，他不相信李默邀请他们登上漫游者号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李默对上周云辰的目光：“但是崔森斯多留了个心眼，他们进入军方演习区域的跃迁通道是主顾为他们设置的，逃离时的通道也是，并且这位主顾出手阔绰，他略花了些心思便推断出了主顾的身份，也因此对逃离时的跃迁通道产生了怀疑，担忧那位主顾恐怕不想沾上污点，“很可能会选择将他们灭口，所以在离开跃迁前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凭着时间差击败了围攻的星警。对了，线报不是他们自己发给星警的。”
　　“主顾是谁？”
　　“崔森斯认为是耶格尔工业的某一位，具体情况，你可以顺着线报的线索往下追查。”
　　赵明河问：“这是重要线索，为什么不直接发送给赫尔墨斯号，尽快执行？”
　　李默缓了片刻，道：“可以确定的是，耶格尔工业没有在军方直接安插情报人员，但他们能够掌握军方的一举一动。”
　　作者有话要说：
　　陆遥：在宇宙中流浪，并练出八块腹肌


第110章
　　李默：“军方用了不少耶格尔工业的技术产品。”
　　赵明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当即反驳：“军方购入的技术产品全部要经过安全评估委员会审查，他们不可能安插监视系统进来。”
　　“不需要安插监视系统，光是用于反馈设备运转状况的数据和信息就能够暗示很多东西, ”李默说, “崔森斯也不知道网络背后的主顾是谁, 但他一个星盗也能凭借技术特性推断出背后之人, 更不要说专攻技术的耶格尔工业了。”
　　星际时代的技术演进到一种极度复杂的阶段，完全脱离普通人的日常认知, 如非专业人士根本不能理解各类技术系统的运转，而掌握着一切的技术设计者有多多少少会为自己留下某些暗门……军方星舰对人类来说，从未坚不可摧。
　　周云辰抬了抬手，打断两人的论辩：“知道了, 我会向上报告, 向下追查这件事。李默舰长，你保留了崔森斯的口供录音吗？”
　　“有, 但是他的情况……”
　　“没关系, 我会处理好再使用, 这是日后的重要证据。”
　　李默看着周云辰冷沉如冰的脸，点了点头。
　　“将军，”赵明河忽然道, “赫尔墨斯号上的人说跃迁分析结果出了！”
　　“立刻封锁消息！”
　　-
　　陆遥睁开眼，看到飞船休息室中茶几的几腿和顶上散出柔光的天花板。
　　他记得自己睡过去之前正躺在沙发上看书打瞌睡，怎么睡着之后还滚落到地上了呢？大脑中充斥着一阵阵侵袭而来的眩晕, 他眼前发黑, 偏头看到落地窗外的漂浮着行星与气体的星空都仿佛在旋转。
　　星星反射出的白色光芒落在他眼前, 只有宁静和孤独。
　　“喵嗷！”扭矩的叫声打断了陆遥漂浮的思绪。
　　陆遥感觉身上酸痛，躺在地上没起身, 略微偏过头便看见小白猫脚底打着滑从墙边滚雪球似的滚向休息室中央，它用爪子抓住地毯想使劲往上爬，却抵挡不住再次滑了出去。
　　“喵！”
　　啪叽——
　　扭矩惊恐地砸在陆遥脸上，糊了他一嘴毛。
　　这不对劲。
　　陆遥一下子反应过来，扭矩刚才那样子根本不像是在自己玩闹，反而像是从斜坡上呲溜滑了下来。
　　陆遥把扭矩扯下来，迅速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便摔进了身后的沙发里。
　　飞船正在倾斜！
　　休息室的家具全部被固定在地面，不会在倾斜中挪动，但放在桌上的水杯可不会这么听话，几乎在陆遥摔倒的同一时刻，装着半杯牛奶的玻璃杯一起摔落在地，玻璃碎屑四溅而起。
　　碎片折射出的光线刺入陆遥的双眼，时间几乎在这一刻放慢成八倍速，他清晰地看见玻璃碎片在他眼前旋转着划过一道弧线。
　　亮光只维持了一瞬，当碎片飞旋的角度变幻，宇宙中冰冷漆黑的碎石在玻璃片上呈现出自己的倒影，不断放大，向着飞船逼近。
　　陆遥瞳孔猛缩，凭着最近这段时间练出的身手体格，一把抓起扭矩，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连廊。
　　飞船的其余部分可能已经收到攻击，地面极度倾斜，陆遥踩着近乎翻转到五十度的地面扑进连廊，数块宇宙碎石接连击中飞船休息室区域，烈火霎时铺天盖地，火舌舔舐着空气向一切空间蔓延，冲击波直接将陆遥拍进了连廊深处。
　　他撞上几乎变成地面的墙壁，这次攻击使得飞船更加剧烈飞旋，陆遥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断了，火焰正向着连廊侵袭，连廊中的空气飞速流失。
　　警报红光瞬间照彻整艘飞船，电子音响起：“警报，请各单位注意，休息区域遭遇袭击，警报，休息区域正在掉线。”
　　陆遥死死把扭矩护在怀里，大喊：“R68，关闭连廊舱门！解除人造重力！”
　　嘭——飞船又翻转了一次，陆遥的额头磕上金属墙壁，瞬间血流如注。
　　“正在为您关闭重力。”
　　连廊舱门缓缓合拢，热浪几乎要扑到陆遥脸上，下一刻，他的心一悬，略动了一下腿便从墙上浮上半空。
　　人造重力关闭成功！
　　无重力环境行动不便，但至少陆遥不会像一块肉饼一样被飞船甩来甩去，撞得头破血流。
　　扭矩从没接触过无重力环境，完全无法适应，正在半空中惊慌失措的挥舞四肢，浑身毛炸成了刺猬。
　　陆遥把它抓过来塞进领口里带着，在撞击与爆炸的巨响中迅速向驾驶室飞去。
　　“R68，报告飞船遇袭与受损情况。”陆遥用安全带把自己绑在驾驶座上，他的头发却在往相反的方向飘。
　　“宇宙碎石袭击点18处，严重受损掉线区域8处，气体泄漏及燃烧区域7处，力场完好度69%”
　　陆遥面色严峻，依据光屏实时显示图查看飞船当前状况，冷冻舱暂时完好，储备仓库燃起了熊熊大火，医疗室外壁破了洞，空气正在疯狂泄露。
　　爆炸的震动与巨响震得飞船外壁发颤，连陆遥的脚底都感受到了颤抖。
　　“袭击原因。”
　　“垂直方向十二点处有一个处于解体中的大质量金属天体，强大的引力导致R68无法维持正常姿态飞行，开始旋转；它向四周射出大量碎屑与尘埃，R68无法绕行碎石区，这是我计算出的最佳闪避路线。”
　　最佳闪避路线？指的是晚一点被碎石击沉的路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