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江焕固执道,急切地盯着老汪的眼睛,“才四天不是吗?他游泳很厉害的,警校几个游泳项目的记录都是他的,他的3000米游泳记录是41分51。”
老汪咽了一口唾沫,避开他的目光,艰难道:“那是炮弹。整艘船都爆炸了。”
江焕的眼神忽地凝滞,良久,才微微颤动了一下,表情依然木木的。
“回家休息一下吧。”老汪说,“我找几个队员陪你。”
好一会儿,江焕梦游似的抬头,“不,我要去警队。”
“我要去警队。”他喃喃重复着,甩开老汪的手,逃也似的向前疯跑起来,没多久就开始跌跌跄跄,磕绊了几下,一头栽在路面上,然后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跑。
警队里全是人,但是鸦雀无声。
浑身都是泥水的江焕,苍白着一张脸从走廊中穿过,突然停下脚步问:“今天的案卷呢?”
他接过警员递来的案卷,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办公室,开始哗啦啦地翻。
签完之后,他把案卷放在桌角,头也不抬:“这个需要两位总队级领导签字,别忘了给路队。”
谁也不敢搭话,默默地过来把案卷拿走了。
签完案卷,江焕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开始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嫌疑人呢?笔录呢?结案报告呢?这个月的值班记录汇总表呢?”
他闷着头,一口气处理完积攒了好几天的文件,直在办公室呆坐到了凌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警员们怕他出事,寸步不离地跟着,谁也不敢走。
良久,江焕如梦初醒一般,突然抬起头,“你们怎么不下班呢?”
他谁也没看,自顾自地收拾了办公桌,拿好钥匙和手机,关灯,锁门,打卡,径直下楼。
跟在后面的警员,直到亲眼见他进了家门,才红着眼睛离开。
推开路鹤里家的门,江焕像往常一样换了自己的拖鞋,低着头说:“我回来了。”
房间里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没有。
桌子中央,放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江焕走过去,摸了摸,里面是一封信。
他像烫了一样缩回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拆开那封信,而是转身走进了厨房。冰箱冷冻室里,还有路鹤里买的排骨。江焕在冰箱前盯着那包排骨,愣怔不动,直到冰箱门开始报警,才把冻成硬块的排骨拿出来。
他垂着眼睛,站在厨房里,做了一锅排骨汤。家里没有玉米,没有莲藕,也没有红枣,他就做了那样一锅光秃秃、油花花的排骨汤,然后盛了两碗。
冰冷的餐桌上放着两碗排骨汤,突兀地冒着热气。江焕独自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喝。
一口,又一口。
怎么这么咸呢。盐是不是过期了。
他一边喝,一边呛咳,到最后几乎干呕了起来。
江焕站起身,走到厨房翻了翻那包盐,看了一眼保质期。没过期,那一定是买到假货了。
他把盐整包丢进了垃圾桶,又回到餐桌边坐下,一动不动地低头盯着那个一口汤都没有动过的碗。
挂钟滴滴答答,窗外风声呼啸。
江焕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时不时地望向门口,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良久,仿佛有一个悠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江焕的大脑渐渐清明起来。
路鹤里牺牲了。
他不在了。
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一瞬间,强忍了四天的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洪流,忽然毫无预兆地滂沱而下,一串一串,一片一片,扑哧扑哧地落进汤里。
江焕蜷坐在椅子上,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双手抓着头发,喉咙里暴发出越来越大的呜咽声,很快就变成了完全压抑不住的嚎啕,渐渐撕心裂肺,歇斯底里,最后变成了疯了一般的嘶吼。
他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恍惚间胳膊一拂,桌上的瓷碗被打翻落地,铮然碎裂成片,排骨汤四处泼洒,油星溅了一地。楼下有邻居推开窗户,向上探头,发出愤怒的咒骂。
江焕喝醉了一样摇晃几下,扑通跌坐在地上,牙间咬着脖子上的那枚弹壳,一下一下用额头撞着墙面,直到嗓子哑到完全发不出声音,绝望的呜咽依然在深夜的小屋里泣血般震颤不绝。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空洞的双眼就像干涸的河床,没有焦点地盯着墙面。
江焕蜷着腿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瞬间几乎想爬到楼顶跳下去,让那颗抽痛到窒息的心脏摔成烂泥,让它不要再这样跳动地撞击他每一根脆弱的神经,让它不要再这样无情地撕扯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
夜,好长。好冷。
比海水还冷。
他有伞吗?那天的雨好大。
直到窗外东方发白,一只苍白的手哆嗦了半天,终于拿起了桌上的那封信。
——
小兔崽子:
你好。展信佳。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干了一件挺不是人的事,扔下你先死了。
我不敢想,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一想到这个,我的手都抖,字也写不下去。但你给我写了311封信,我总不至于连一个字都不给你留下,就这么拍拍屁股走。
这房子是我买的,贷款还完了,房产证和钥匙在书架上,我没有家人,留给你吧。过几年再卖,附近要修地铁站,会升值的。
到冬天了,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别臭美穿什么羊绒大衣,哪有羽绒服暖和,挂衣柜里了,记得拿走。跟你的毛衣一个牌子,16800呢,操,也太他妈贵了吧,资产阶级的生活就是腐败。但老子想想,钱留着也没啥用了,就给你买了。妈的,这么贵,给老子多穿几年。
我的两张银行卡都在这,红的这张里面有3000万,是裴子卓打给我的赃款,帮我上交。另一张是工资卡,里面没钱了,要是警队还认我,发了抚恤金你帮我转给齐校长,上学的时候他资助过我。替我说声谢谢。
那破弹壳别戴了,睡觉的时候不硌吗?找一个爱你的人,像爱我一样爱他。早点忘了我,别留这些有的没的东西碍眼。
担心的事有点多,来不及写了,你个小兔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唉,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忘不了我,老子走了以后你要是寻死觅活的,那可怎么办。
我前半辈子虽然有点倒霉,但活得挺值的,就是遇到你有点晚,没活够。所以,小兔崽子,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替我活够本。爱我所爱的人间,护我所护的山河,追我所追寻的光明,替我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风景,当最牛逼的总队长,要活得轰轰烈烈、潇潇洒洒,听见了吗?
老子在奈何桥边等你80年,不活到106岁不许来见我,不然揍死你丫的。
你说你给我买过一对领结,现在还没见到在哪,操,老子是不是被骗了?反正,我也给你买了一对,在羽绒服口袋里。如果你的Omega不介意,希望给你结婚的时候戴。让它代我看看你最幸福的时刻,让它送你身穿西装,手捧玫瑰,去过没有我的、崭新的人生。
能看到你忘了我,重新生活,是我最后的愿望,别让我死不瞑目,好不好?
但是吧,你能不能,嗯……不要跟你的Omega许什么生生世世的诺言啊?这辈子跟他好好过,下辈子留给我呗?
这辈子欠你七年,下辈子我先爱你,给你写311封情书,叫你学长,叫你哥,给你送伞送面包,要死要活地爱你七年之后,你再理我。别对我太好,毕竟老子这辈子挺不是个东西。下辈子你也可以扔下我先死,让我像你想我一样,想你一辈子。
下下辈子,老子的债也还完了,咱俩不折腾了,好好过吧。
我也来不及抱佛脚了,你遇到佛像记得多烧几炷香,让佛保佑一下你和我的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记住了吗?
……再见,小兔崽子。
路鹤里;
2022年11月1日;
ps见到流星不要瞎许愿,下辈子老子还想当你的Omega。
ps:又ps不要为我难过太久,一定早点放下,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多喝水,想开一点,啊。
pps:又ps想了半天,有句话还是得现在就说,万一佛不怜我,没有来生呢?
江焕,我爱你。到死都爱你。
第84章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
30天后, 搜救全面停止,船上所有人员无一生还。军方沉痛宣布,中央警队一大队队长路鹤里牺牲。
先前嘲讽路鹤里的那位海军中将, 身着全套军礼服, 站在军舰上,亲手降下半旗。海水翻涌,舰船鸣笛, 中将高声:
“举枪!”
咔咔咔一片拉栓声。
“放!”
“砰砰砰——”数千位海军士兵在海上齐齐鸣枪, 万人敬礼。告慰英雄亡灵, 并致以最高的敬意。
曾印在通缉令上的同一张照片,出现在了烈士表彰公告里, 只是这次换成了黑白。
下面是同样的一行字,
路鹤里,男,Omega,1993年2月14日出生。
黑白照片上的路鹤里, 用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世界,褒贬由人, 宠辱不惊。
他的事迹被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 举国震恸。事故现场的海岸边和中央警队的门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 还有群众自发寄来的明信片和各级单位表示哀悼的挽联。
中央警队的门前, 每天都飞扬着雪花般的纸片。
千万张悼念词,只一张是情诗, 内容每天变换, 笔迹却始终如一。
随风飘零的白玫瑰, 饱蘸一生情, 满载来世雪。
——
路鹤里的牺牲,唤醒了很多沉睡的神经。
中央警校率先表态,发文悼念牺牲校友的同一天,提前发布了新一年的招生公告,「性别不限」四个字写在了第一行。
无数热血少年少女因他的故事受到感召,中央警校的报名人数比往年翻了足足三倍,其中有一百多个来自全国各地的Omega。
但「性别不限」四个字,不应该仅仅只是警校这一家的宣言。
江焕带着万人签名书,四处奔走,很快,万人签名书变成了十万人,百万人,最终汇聚成千万,如雪花般从全国各地飞来。中央警队、全国商会、各民间组织乃至军方都表示全力支持,那些被路鹤里救下的市民默默站在江焕的背后,甚至有海外侨胞专门赶回国,为他声援。
全国各地每天都有大型游行,无数人涌上街头,举着横幅,用力呐喊,眼中的光芒闪动着对于公平和正义的期待。
这些人中,不止有Omega,更多的是Beta和Alpha——他们的母亲,妻子,孩子,朋友,是Omega。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能独善其身呢?
一个月之后,M-IV型抑制剂终于正式通过临床试验上市,《Omega权益保护法》草案的制定,也提上了日程。
学长,你看到了吗?
你孜孜以求的光明,会有千万人替你追寻。
来生再相见,我想亲手装点一个更好的世界来迎接你。你亲手劈开云雾泄下的一丝天光,也终将照亮千万人的前路。
《Omega权益保护法案(征询意见版)》公告发布那一日,万人欢呼,举起双手迎接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全套警服的江焕独自走出政府大楼,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捂着脸,泣不成声。
——
直到整整两个月之后,江焕才渐渐接受,他的路学长不会回来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他的猫。
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江焕固执地住在路鹤里的房子里,睡他的床,抽他的烟,穿他的拖鞋,用他的杯子,甚至有几次在恍惚间穿错了他的衣服。
警员们看着江焕身上那件非常眼熟,却明显不怎么合身的外套,相顾沉默。
谁也不敢提起那件外套的主人。那个名字每天都出现在新闻里,被无数人传颂,却成为了中央警队的禁忌。
江焕看起来很正常,除了话变得更少了。他上班,下班,每天准时去食堂,一声不吭地往嘴里塞两碗饭。这么硬生生吃了两个月,却日渐消瘦下去,187的大个子,几乎瘦到皮包骨头。
他以前只吃一碗的,但路鹤里说,要好好吃饭。
已经到了冬天,江焕每天都穿着同一件羽绒服。那件羽绒服应该很贵,因为江焕穿得非常珍惜、非常小心,坐凳子前都会用手擦一擦。
而一百多万的表却随便地扔在办公桌上。
元旦来临,江焕放了三天的假。
他反复要求留在警队加班,但是老汪看着他瘦到凹陷的脸颊,亲手把他塞进车里,强迫他回去睡觉。
江焕不想回家,不想放假。因为失去了工作忙碌带来的短暂麻痹,他的生活就彻底空了。他彻夜坐在家里的地板上,默默抽着路鹤里的烟,望着墙上他的遗像,一句话也不说。
顾梦生冒着大雪赶来,推开路鹤里家门的时候,家里烟雾缭绕,因为抽了太多烟轻度尼古丁中毒的江焕,正坐在洗手间的马桶边呕吐。
强咽下胃里的那些食物,根本没有经过消化,几乎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这两个月一直是这样,他吃什么,吐什么,多走几步都会眩晕。
顾梦生从包里拿出一袋葡萄糖,几乎是捏着江焕的下巴给他灌了下去,然后把他从洗手间里拖了出来。
“你得好好生活。”良久,顾梦生低声说,“他看到你这样,会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