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汪一惊,抓起电话就要给基地打,路鹤里已经漫不经心地挥挥手:“江焕休假呢,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老汪想说什么,看了一眼外面的军人,又咽了回去,“我已经跟基地打过招呼了,昨天是我让你俩去侦查情况的,炸船是意外。你给我小心点说话。”
路鹤里眨眨眼,出门之前给老汪留下一个飞吻:“果然虎毒不食子,关键时刻您老人家还是爱我的。”
“滚!”老汪嘴里骂着,眼睛却是有些担忧地看着路鹤里清瘦的背影。
说是问话,跟三堂会审也差不多。路鹤里少见地换了崭新的制式衬衣和全套警服,齐齐整整地打着领带、戴着警帽,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进了基地公安部的会议室。
路鹤里在会议桌前笔直地坐了小半天,腰都酸了,几个公安部领导和军方领导才陆陆续续进来。路鹤里刷地起立,端端正正地立正、敬礼,身上全无了在警队时的吊儿郎当,严肃挺拔,整个身体像一条直线。
军方的几个领导路鹤里没见过,但公安部的几个人他都经常打交道,里面最大的领导是公安部快退休的副部长,姓魏。魏部长慈眉善目地向下压了压手掌,“小路,坐。”
“谢谢领导。”路鹤里又敬了一个礼,才直直地坐下。
魏部长笑着侧头,跟身边的军方领导介绍,话里话外维护着路鹤里:“常上将,这就是咱们中央警队的小路,非常出色。他的政治立场和品性人格,我们公安部是绝对信任的。”
常上将。路鹤里眉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在基地能被称作「常上将」的,只有常明赫的父亲,常东炜。
这几天路鹤里费尽心思,也没有机会接触到他,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路鹤里心中暗觉蹊跷。按理说,这件事不至于惊动到基地的三把手。难道他真的跟走私集团有关系?
“小路。”常东炜点点头。他头发花白,脸上的表情是专属于高级别领导的严肃和距离感,即使做出平易近人的客套样子,也是一种高位者对于下位者的姿态,“我早就听说过,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路鹤里唰地起身,敬礼,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您过奖了。”
“坐,坐。”常东炜向下压压手,“这次叫你来,没有别的意思。昨天晚上你闹得动静太大,Z国外交部一直在过问,我们才叫你来了解一下情况。”
“报告领导,”路鹤里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四天前我们在行动中抓捕了一名走私犯,并从他的口中得知,昨晚在江心有一场和Z国的走私交易。这些情况都是在审讯中取得,当时有书记员在场,讯问笔录齐全。由于这名犯罪嫌疑人比较狡猾,嘴里虚虚实实,我们无法确定供词的可靠性,所以没有采取大型的抓捕行动。我和中央警队二大队队长江焕,奉命进行便衣侦查。在侦查过程中,走私船发现我们,并率先向我们开火。对方火力强大,我们出于自卫,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炸毁走私船。”
“以上就是昨天现场的全部情况,我愿意配合基地的所有调查。”
“江焕。”常东炜重复了一遍。
“是中央警队另一个大队长,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魏部长连忙介绍,“小江这同志我非常欣赏,他毕业的时候本来是我们公安部要了的,都在走录取流程了,结果他非要到中央警队去。嗨,年轻人嘛,到基层锻炼锻炼也好。”
路鹤里眉心一跳。江焕原本是要进公安部的?没听他说起过。公安部是中央警队的上级部门,不需要出生入死的卖命,晋升途径也多,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呢?
常东炜四周看了看:“他怎么没来?”
“报告首长,”路鹤里面不改色,“江焕在上一次行动中负伤,昨晚之后伤情加重,正在家里养伤。”
“哦。”常东炜点点头,和颜悦色道,“没有关系,养伤要紧。”
“谢谢首长。”
“路队长,”军方另一个领导开口,眼中是审视的意味,“在跟走私船交火后,你们为什么选择炸毁船只,而不是呼叫支援?”
“报告首长,走私船是改装过的,时速超过每公里40小时,我们甩不掉他们。同时他们船上配有机枪,当时我们的船底已经被击穿了,坚持不到支援抵达。”
“当时是谁动手炸的渔船?”
路鹤里顿了一下:“我让江焕去的。”
那位军方领导点点头,目光炯炯,语气有些逼问的意思,“你们的行动就在边境线附近,按理应该跟我们军方通个气,为什么独自行动?”
路鹤里刷地起立:“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愿意接受公安部的处罚。”
他心里想的却是,放屁,你们军方老大就是走私头子,老子跟你们通气?
路鹤里正在腹诽,就听那军方领导口气骤然严厉:“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中央警队的组织纪律性问题。你们总队长为什么不跟我们通气?”
路鹤里站得笔直,肩背绷得紧紧:“报告首长,这是我个人要求的。这次是秘密行动,打报告经过的流程太多,有走漏风声的风险。”
“你!”军方领导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在影射什么?”
“报告首长,没有影射什么。”路鹤里的气势丝毫没有被压住,目光灼灼。
他分明在含沙射影,直指军方不可靠。
“哎哎哎,消消气。”魏部长连忙出来打圆场,“小路比较年轻,说话难免不周全,多多包涵。”
说着,魏部长瞪了路鹤里一眼,示意他别拱火。路鹤里抿了抿嘴,眼睛不服气地直视前方。
“好了,下不为例。”常东炜一锤定音,示意这事翻篇了。那军方领导瞥了路鹤里一眼,目光颇不友好,但也没再说话。
路鹤里正在纳闷,常东炜怎么会向着自己说话,就听他突然开口:“我听说,你们这次便衣侦查,是因为前几天起获了一批M-IV型抑制剂?”
路鹤里眼皮倏地一抬,沉声答:“是。”
“这案子军方接手了。”常东炜用不容置疑地口气道,“48小时之内把案卷整理好,连同嫌疑人一起转到基地来。”
“首长。”路鹤里一惊,呼吸急促起来,“这案子是我们……”
“你们不用再管了。”常东炜打断他,挥挥手。
跟常明赫当时那句「你不要再管了」,语气一模一样。
路鹤里胸口剧烈起伏,一方面觉得憋屈,另一方面又为常东炜明目张胆的袒护而感到又惊又怒。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魏部长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警告他不要闹事。
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路鹤里气得脸都青了。老子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他身上带着极低的气压,铁青着脸,像一阵愤怒的龙卷风刮过走廊,停在电梯口,头顶仿佛有狂风暴雨在无声地咆哮着。
他感觉有一张无形的网从天而降,把自己手脚乃至全身都束缚了起来。他路鹤里徒有一身肝胆满腔热血,白练了一身十八般武艺,却像个可笑的小孩子一样在空中瞎比划,一拳打在了棉花团上。
X你妈的。
一个全套警服的冷面杀神往那一杵,立刻把其他等电梯的人全都吓走了。
路鹤里转过头,刚想道个歉,忽地目光一凝。走廊尽头,常东炜上将正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他身边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秘书一类的身份,正跟常东炜说着话,那张侧脸的轮廓路鹤里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他皱着眉想了一路,直到出租车停在了自己家楼下,路鹤里才猛然惊醒:
自己的确见过他,他是那个假冒抑制剂买家的Omega!
路鹤里皱着眉,往花坛边席地一坐,点了一根烟,开始回忆那天的审讯。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嘶,好像是叫陈明远,当时他说自己是开店的。那天在警队楼下,常明赫已经默认,这个人是他安排来帮助顾梦生脱身的,但当时线索太多太杂,阿璧、邵斯年先后出事,他和江焕都没有顺着陈明远往下查。
既然他是常明赫的人,那么出现在常东炜身边并不奇怪。这是否能佐证,常东炜的确跟M-IV型抑制剂的事情有关?
如果常东炜和常明赫真的都跟这件事有关,恐怕麻烦就大了。
路鹤里脚下很快聚集了一堆烟屁股,天已经黑了,他狠狠踩灭了最后一个烟头,心烦意乱。
妈的,真是倒霉的一天。
他拍了拍警服上的土,起身往家走。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自己家窗口的灯亮着。
路鹤里脚步一顿,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住,每次回家都是黑灯瞎火、冷锅冷灶的,从来没有在外面见过自己家的灯亮着。
难道是江焕还没走?
警服齐整的路鹤里在楼下默默站了一会儿,抬腿向楼上去。掏钥匙开门的时候,路鹤里的心中,竟然隐隐有一丝期待。
屋里果然有人,江焕正坐在沙发上,已经换了他自己的衣服。餐桌上放了几袋蔬菜,似乎是买了菜想做,还没有来得及。
“你怎么还没走?”路鹤里嘴上抱怨着,心里却莫名有点高兴。头一次回家的时候,家里有人等着,就算这个人是江焕,那张讨人厌的脸也显得有点可爱起来。
他摘下警帽,挂在墙上,开始换鞋,胸中挤压的闷气消散了大半。
江焕这才抬起头,盯着他的全套警服看了一会儿,开口:“你去基地了?”
情绪并不高。
“嗯,跟那帮老顽固干了一架。”路鹤里解着外套扣子,在屋里转来转去,一身轻快,嘴里唠唠叨叨的,“卧槽,你把我卧室也收拾了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条被子叠起来的样子……咦,你还买菜啦,买了菜干嘛不做,我可不会啊我告诉你,别想让老子做饭……”
“路队。”江焕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声音很低落。
路鹤里一愣,后面的话停在了嘴边,转身看着江焕,挑挑眉毛:“怎么了小兔崽子,给我做顿饭委屈你了?”
江焕手肘撑着膝盖,闷头坐在沙发上,额前几缕发丝落下来,在他脸上打出一小片的阴影。
“你能不能告诉我,”江焕缓缓地摊开手掌,“这是什么?”
路鹤里心里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江焕手心的一支淡黄色的药剂上。
——M-IV型抑制剂,是实验室的样品。
路鹤里的呼吸停了一瞬。
江焕的手指渐渐收紧:“我在你卧室床头上看到的。M-IV型抑制剂还没有上市,你家里……为什么会有?顾梦生从实验室拿的抑制剂,真的给你了?”
路鹤里缓缓地转身,把警服外套挂在墙上,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你在审我?”
江焕没说话。
路鹤里嘴角在笑,声音却冷冰冰的,有一丝惯常的淡漠:“老子被三堂会审了一下午,回家还要被你审,江队?”
江焕垂下来的睫毛颤了颤:“你是警察,我也是。”
“这是我的私事,跟走私没有关系。”路鹤里冷冷地甩出一句。
江焕把摊开的手掌向前伸了伸,缓缓道:“路队,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你说,我就信。”
路鹤里盯着他手心那支淡黄色的抑制剂,又瞥了这个几小时前还在摇着尾巴给自己做饭的人,面无表情地反问:“我不说呢?你把我拷到基地去?”
江焕一震,就听路鹤里冷冷道:“你去举报我。军方正在查我,会很欢迎你的。”
路鹤里有点失控。他知道江焕过问这件事没有错,但是他就是想发火,想把这一整天受的气都撒到江焕身上。
而他平时,明明不是这样容易迁怒于人的性格。
江焕站起来,向前一步,似乎想说些什么,就见路鹤里沉着脸拉开门:“滚,去基地出门左转上二环,半小时就到了。”
深秋的风穿过黑暗暗的楼道,呼呼地灌进门里来,裹走了室内攒了很久的温暖气息。家里的温度,瞬间跌得和外面一样低。
江焕杵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从沙发上拿起路鹤里给他穿的那件T恤,低声:“这件衣服沾上血了,你还要吗?”
“扔了吧,39.9两件。”路鹤里冷冷道。
江焕抿了抿嘴,把T恤叠了几折,攥在手里:“那我给你扔了。”
江焕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把放在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向路鹤里推了推,眼睛却看着门外:“以后别吃方便面了。”
路鹤里目光动了动,跟着江焕的背影,直到他的脚步声连同人一起消失在了楼梯转角,才狠狠一下摔上了门。
他走到桌旁,拿起文件袋哗啦一倒,一叠花花绿绿的传单顿时掉出来,悠悠荡荡落了一地。
路鹤里一愣,蹲下来,捡起几张看了看。
是外卖单,都是他家附近可以送餐的小饭馆。
路鹤里的目光落在那些排骨饭、牛肉面和快火小炒的图片上,有点不能想象——不苟言笑的江焕,是怎么走进沿街那些挤挤挨挨的小饭馆,在灶火气和鼎沸的人声中,一家一家地跟老板要外卖单,然后带回来,一张一张地给他放在文件袋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
路鹤里怔怔地蹲在一堆外卖单中间,脑子乱哄哄的。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窗边。楼下的花坛处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巧是路鹤里刚刚坐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