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与众不同带着帷帽,生怕别人不知他想藏什么,”楚瑾摇头,对着身旁的人道,“请那位新来的爷上来一聚。”
身旁人退下后,其他带着面具的人也都知趣退出雅间内。
今朝同其他普通金玉宴的会员不同,他与幕后主办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同行的人本想陪着莫瑀上楼,被他伸手拦下,莫瑀隔着帷纱目光灼灼,同面具下那双潋滟眼对了个正着。
温热的视线从他的脸颊向下滑,好似变成了实质的热浪流到了身上。
浑身的温度变得忽冷忽热,带动着心跳忽快忽慢,莫瑀步伐急促上楼,想要打断那放肆轻佻的目光。
莫瑀刚进门,便见那公子倚着窗回头对他笑,楚瑾手臂撑在脑侧,宽大的衣袖落下来露出半截瘦削苍白的手臂,呼吸之间听见些微不顺畅的喘息。
楚瑾伸手关上窗,屋子里的光线便暗了下来,他毫无顾忌掀开脸上的面具,笑意盈盈看着莫瑀道:“不曾想将军也爱看歌舞?”
莫瑀同样伸手摘下帷帽,他一头雪色长发在何处都显眼,明知愚蠢也只能出此下策,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也”这个字,在心头计较一番后冷哼一声。
“楚大人来此处作何?”
那些身着暴露的女子虽无青楼中妓子作态,却也引得人欲脉喷张,权贵的玩法莫瑀从宣文牙那里便看过不少,如今见楚瑾踏入其中,面上不显心下已是懊恼。
“将军觉得,我在此作何?”楚瑾垂眸替莫瑀斟了一杯酒,他左手还拿着这些年重新上手的烟枪,抬臂之时蹙眉低声咳嗽了几下。
“不许喝酒,”莫瑀忍着怒意,下意识咬牙夺过楚瑾手里的酒杯,顺带着连金玉烟枪也一起没收了,他终于满意,表情淡淡道,“也不准抽烟。”
“…好。”楚瑾忍俊不禁点头,一时又像回到莫瑀刚满十八岁时,不过那时还会威逼利诱的莫瑀如今已经变得强势得多。
“你在这人人不以真容示面的地方做什么?”莫瑀盯着楚瑾眼睛里有些危险意味道,“楚大人,官员不可赴妓乐。”
“将军这样想我?”楚瑾不怒反笑,他凑近莫瑀看对方强装镇定的模样,坏心眼伸手点了点莫瑀的脸,“那将军要怎样,将我抓起来?”
指尖碰过的地方引起一阵酥麻的眩晕,莫瑀捉住楚瑾作乱的指尖,目光沉沉开口微哑:“我不抓你。”
“那可怪了,将军尽职尽责,要在我这里徇私枉法么?”楚瑾似不解轻叹道。
“是,”莫瑀毫不犹豫开口,只是这个想法从落实到心底开始就变苦,苦得他开口都不愿再看楚瑾,“我偏向你。”
见人又要难过落泪,到头来心疼的还是自己,楚瑾不再逗莫瑀握住他的手和声道:“将军想岔了,我可是这京城地儿最洁身自好的,不信你去随便抓个人问问,我说过不骗你。”
他轻轻碰碰莫瑀长发,感受到黑沉眼睛里透出的委屈,弯眼道:“将军可真乖。”
“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别人看一眼,却在我面前摘下帷帽。”
他忍不住又逗了莫瑀一下:“是不是想着只给我看,如此心意要不是我慧敏,只怕要接收不到了。”
“…口里没一句实话,”莫瑀侧过头,“又说这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好吧,往后会信的。”楚瑾并不勉强,他替莫瑀重新戴上帷帽,也将自己的面具带好,拉着莫瑀坐到窗边推开窗。
“还说一心只有我,现在倒是看着台上女子眼睛都舍不得动了。”莫瑀见他支着下巴往下看得认真,忍不住酸溜溜说道。
“胡姬天生善舞,比一般乐坊舞姬更胜一筹,这等盛宴难得,将军不多看看?”楚瑾本想倒酒,却发现酒壶已被莫瑀拿走,无奈之下只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不爱这软绵薄力之舞,”他想了想自己能有什么一技之长,假装轻描淡写道,“若你想看剑舞刀枪,倒是可以找我。”
莫瑀说完也盯着台下的舞姬装作认真看起来,只是眼神时不时往楚瑾身上飘。
良久,终于得偿所愿听到一声轻笑,倚着窗的人点头说了句好。
歌舞好女不入莫瑀的眼,他余光所见唯有楚瑾面具边缘露出的精致下颚线,那双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昭示着主人正享受着这一场盛宴。
可眸底一片清冷碎光,莫瑀不觉得自己看错了。
那也是他愿意相信楚瑾的原因。
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隔离感,他分明华服玉冠骄矜持贵,适合万丈琉璃神仙境,适合金碧辉煌翡翠楼,可他静静坐在那,却有种说不出的清寂感。
好似面前珠翠成灰,金玉朽凋,不堪入目,不足留恋。
“好戏开场,”舞台上胡姬缓缓行礼谢幕依次退出,楚瑾脸上笑容更盛,他对莫瑀眨眨眼道,“将军,你初入京城不得知金玉宴,这下可要仔细看了。”
莫瑀往下看去,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着紫色长袍从幕后站了出来,他手上拿着数张牌笺,抬头发现楚瑾身旁的莫瑀时,面具下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瞬。
楚瑾笑着对他摆摆手,被莫瑀一把抓住不准楚瑾再动:“眉来眼去,不知检点,不许再看了。”
“……”好熟悉的话语,楚瑾这才懂那时莫瑀的意思。
贺崇天拿出第一张牌念道:“今日第一件珍品,凤螭环纹玉佩。”
坐下宾客各自骚动了一瞬,便有带着面具的小厮前来递上纸笔,每个人写下数行后留下自己的代号交予小厮,贺崇天又准备念下一件物品。
莫瑀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拍卖物品,一不介绍,二不喊价,弄些纸笔?”
“将军莫不是傻了,”楚瑾瞥他一眼,笑道,“凤螭环纹玉,可是帝王一族独独使用的玉佩。”
“若是旁人来用,可是谋反抄家之罪。”
作者有话说:
这是昨天手滑的惩罚(_|||)8.4再见,七夕节哦!
第50章
“那你们还敢卖?”莫瑀下意识紧张,转眸间已经想到了好几种不好的结局,最终念头停留在庆幸自己还能向莫宏说情保住楚瑾上。
楚瑾讶然看他,随后轻笑道:“将军怎么知道有我一份?”
“看你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莫瑀松开他哼声,心下道还不是二人大庭广众下眉来眼去实在猖狂。
台下念声一起,就没人再注意阁楼之上的情形。
贺崇天动作细微,非极其敏锐者不能观察,楚瑾位置又偏僻,实在难称大庭广众。
见人小心眼嘀嘀咕咕个不停,偏偏落在眼里满是有趣,楚瑾也不反驳,只作无奈道:“没办法,出门在外没钱不行,我可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楚瑾确实是在进行系统给出的积累财富任务,日后同莫瑀布局解难,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就不能没钱。
不仅不能没钱,也不能没权。
他同二伯父有些交易目前还不能告诉莫瑀,但与贺崇天这桩生意却能和莫瑀谈一谈。
“将军可想知道这玉佩出自哪里,又会被何人买去?”台下的交易寂静无声,只偶尔有人侧头讨论,楚瑾见他们细微动作下心思各不相同,性子稳不住的听到珍品名时大变的脸色连面具都遮不住。
他觉得有趣又讽刺,倚着窗栏笑意漫不经心中透着轻蔑。
“不猜,”莫瑀知楚瑾捉弄他,不上钩道,“我要听你告诉我。”
“总不顺着我一次,”以前可不是这样,楚瑾垂眸轻轻叹了一声,神色哀怨像控诉莫瑀负心,“无妨,谁让我心悦将军。”
“又戏弄我。”心悦二字如此直白,融化了暧昧隐隐约约铸造的薄雾,烫得脸色和心都热,莫瑀视线放到楼下,再不看楚瑾。
这可是实话实话,楚瑾心下又好笑又无可奈何,继续道:“玉佩来自何处,就归去何处。”
这答案让莫瑀愣了片刻,他很快反应过来道:“把柄?”
台下珍品还在被不断端上来,小厮端着纸笔不断往来众人间,楚瑾收回目光道:“是的。”
三年前被京城地头蛇咬了一口,他忍不下这口气,贺崇天人鬼出招阴,想起景辉神出鬼没的手段,便写信一封往白云剑派。
原本容泽并不肯放人,陪景辉一同来京城几日后,竟也被贺崇天说服。
曾有锦衣卫如鬼魅监视百官,诸多事件无一遗漏汇报给皇帝,贺崇天便以同样手段拿捏权贵把柄。
他在京城奇怪得很,分明地位和名声都不小,偏偏没什么人真正把名字和人对得上号。
秘密的信件,不该有的妄论,超出品格的物品,只要是越过欲念的行为,都有可能成为金玉宴上的拍卖品。
这是危险的,玩命的买卖,奈何贺崇天疯,楚瑾就同他一起疯。
他不是没有想去了解过贺崇天背后的势力,只是对方不说,他便不问。
朋友之间的信任理应如此。
这里有人想拿走销毁自己欲望留下的证据,也有人想把别人的把柄捏在手里。
这好像是一场为欲望付出代价的审判,却也勾引了更多其他的欲念。
有人将秘密买回,也有人将秘密出售。
戴上面具的人心思诡谲,邻座之间说不定就是积怨已久的宿敌,明晦牵扯纠缠不断,精彩绝伦的博弈和明争暗斗永不停歇,可惜出了这大门,取下面具后彼此还要互相和气作揖。
好戏。
莫瑀没有说话,楚瑾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阴暗了些将他吓到,正想说些轻松的,被莫瑀出言打断:“若有真正作奸犯科者,你也替他销毁把柄吗?”
“……不会,”楚瑾目光微冷语气坚定道,“若有此事,这京城地界上,谁的错综枝干旁没有几颗争夺阳光雨露的树呢。”
真相揭露后这里的气氛似乎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楚瑾沉默片刻拉过莫瑀的手,和声道:“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那我们走。”
离开阁楼的二人摘下面具和帷帽,莫瑀低着头很久没说话,楚瑾看了看天色道:“将军,有没有兴趣与我去城外?”
“去城外?”莫瑀顿了一下,“好。”
楚瑾去金玉宴后院马厩处牵了一匹马,莫瑀眉毛动了动像有话要说,他快一步将缰绳塞到莫瑀手中含笑道:“将军载我一程,我人病体弱,不会骑马。”
这匹马漂亮得很,膘肥体壮,四个蹄子没有任何损伤,莫瑀从来不知道原来马的皮毛能够如此漂亮,在阳光之下浅金色的马背如丝绒一般发光,他摸了摸马忍不住赞叹道:“好马。”
他回过味楚瑾后面那句话,呼吸短暂加速了一秒。
“你先上去。”莫瑀扶着楚瑾坐上马才翻身上去,他牵着缰绳胸膛感受到一片温软,乌黑的头发蹭着他的下巴带来些痒意,怀里的人懒洋洋道:“骑慢点。”
四周有人的目光好奇投过来,莫瑀涨红脸道:“你坐好,端正点。”
“不要,”楚瑾悄悄偷笑道,“我是病人,将军体谅一下。”
一匹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四蹄之下如生风,来往的人来不及多看几眼便从眼前飞驰而过,只勉强能看清长空之中飞扬的青丝白发相互纠缠,迟迟不肯分。
莫瑀想到楚瑾刚才随口提的养家糊口,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养家糊口,楚大人原是拖家带口的?”
楚瑾在他怀里眯了眯眼睛,轻嗯了一声:“是呀,家大业大,没有办法。”
从头顶传来一声不高兴的轻哼,楚瑾忍不住笑着解释道:“不过家中人口众多罢了,若是将军说的这个口是指妻妾,那倒没有。”
他仰头侧眸,轻声道:“我有个提议,将军听不听?”
“你说。”那双眼睛迎着光看进了莫瑀的心里,他想暂时放下故人影子的阴影,毫无顾忌地感受这份亲昵。
“如果将军愿意,我想养家,”楚瑾眼里笑意模糊了一片认真之色,“糊你。”
莫瑀的心像飞驰的车已经狂奔到了悬崖口,他心里想不管不顾冲下去,哪怕摔个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偏偏多年战场把理智锻炼得坚硬如铁,它不停发出尖锐地警告,践踏着心又痛又欢愉。
他像害怕一样瑟缩,没有接过这句话。
他很害怕,这是属于别人的爱。
这浓烈大胆又直白的告白,楚瑾对着他。
一字一句,是传递给另一个人。
只是想想就要疯了。
“没关系,”楚瑾得不到回应也不难过,只是握住莫瑀的手,不断低声安慰道,“没关系。”
以后总会记起来的。
他会一直陪在莫瑀身边,用时间告诉莫瑀不必害怕,这世间有一份偏爱会完全专属于他。
京城的城郊比一般的郊外要富庶得多,但仍能见到面黄肌瘦的小儿和黄泥巴砌成的屋子,老旧的墙皮脱落,像人老了以后脸上松垮下来的皮肤。
这匹漂亮的马引起许多人注意,但多数人看了两眼就继续在田地里躬耕,莫瑀下马接过楚瑾慢慢下来,一时间只觉得这动作无比熟悉和自然。
像是从前就有过千百遍。
他心里试图找出一点记忆的尾巴,却只是稍微想想便头疼,霎时掌心传来一阵温热,楚瑾打断他的纠结双眸弯弯道:“过来看看。”
这片郊区在京城一众农家里格外破旧,有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孩互相打闹追逐着,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有人看到他们,惊喜地从玩乐的人群中跑过来,那孩子跑到楚瑾跟前,有些羞窘地搓搓手,不停把手往衣服上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