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了,是有像宁秋白这样的管理员在帮助这些退役的NPC们做心理辅导。
宁秋白也想到了这一点,认同地点点头:“忽然觉得我肩膀上的压力变大了。”
那位天使自杀的原因,宁秋白大概可以猜测一二:像小鱼一样,哪怕其他的NPC都是没有灵智的程序,他依然将他们看作自己的同伴;那位天使或许也是如此,承受不了自己和同伴日复一日地被囚禁、石化又被拯救,却始终只有绝望的日子。
玩家通关副本之后,副本会重置,等着下一位玩家的到来。
在游戏中司空见惯的设定,换到有自我意识的NPC们身上,有时候就显得如此残酷。
宁秋白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盛鸣一眼。
之前盛鸣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
盛鸣看懂了这个眼神,笑了笑:“本质上来说,不论你还是我,和虚幻游戏之间都是交易的关系,没有必要背负太多不属于自己责任的东西。但是……”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既然你主动想要承担那些NPC们的命运,那我也不介意帮助你更好地实现你的理想。”
宁秋白有些感动又有些羞愧:“也谈不上理想,只是我自己个人的意向。”
盛鸣没有多解释,带着宁秋白向天空之城中间的高塔走去:“带你来这个副本,还有一些想告诉你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你那里的NPC们是会离开的?”
宁秋白一愣。
“虚幻游戏不会把那么多有灵智的NPC白白放在你那里。如果一个NPC达到了重新上岗的标准,虚幻游戏肯定要把它们都送回副本的。”盛鸣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宁秋白,“其他NPC我不好说,那条龙其实早就可以返回游戏了。”
一刹那间,宁秋白脑内回想起了黑龙伊奥那有些傲娇,昂首挺胸满口“吾吾吾”的样子。
小黑龙是宁秋白接收的第一个NPC,陪伴宁秋白度过了最初彷徨不安的日子——就是因为有一条明显需要他照顾的龙,宁秋白才没有被死而复生这样的巨变压垮。
虽然只相处了半年,宁秋白却已经把小黑龙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不是没有想过会面对离别,但没想到离别竟然来得这么快。
宁秋白的表情忽然沉淀了下去。
盛鸣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道:“如果你不想和它分开,可以让它产生一点‘小问题’,让系统判断它不适合返回副本就好。”
宁秋白摇摇头:“长大的龙不能一直留在巢穴里……就算它自己愿意,也得自己学会飞。我只是担心,重新回到游戏中去,它是不是还要面对之前的事情?”
黑龙伊奥被送到宁秋白这里的原因是被强大的玩家吓破了胆……
宁秋白扫了一眼“强大的玩家”。
盛鸣很平静地指出:“会的。但实际上当时我没有怎么伤害它。”
就算翅膀上那道伤痕也只是随手打出来的余波,黑龙更重要的是心理问题。
宁秋白相信小黑龙经过一轮打击之后,不至于再被吓成那样。他只是担心:“万一和你一样强大的玩家直接杀了它呢?”
盛鸣首先明确了一点:“不会有和我一样强的玩家。”
“……比你差一点的,也够吊打小黑了。”
盛鸣这才道:“虚幻游戏不会让NPC死掉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宁秋白沉默了好久,才忧愁地道:“我就像看着考上外地大学的老父亲,担心好大儿受欺负,但又觉得好大儿还是得出门走走。”
盛鸣忍不住笑了一声。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中间的塔楼。
塔楼下面是一片广场,中间矗立着许多根纯白的光柱。
一位、不,应该说一只怪物趴在广场上。它的头发是一条条缠绕的金线蟒蛇,蜿蜒环绕在不同的光柱中间扭曲蠕动,蛇头张开,蛇信“嘶嘶”吐出。
宁秋白一阵恶寒,后退了两步:“美杜莎?”
盛鸣点头:“不用怕,它动不了。”
宁秋白忍着恐惧仔细看过去,才发现这位美杜莎的头发绕过几个光柱之后被打成了死结,让它完全被固定在了广场上不能动弹。
能做出这种事的……宁秋白扯了扯嘴角:“你说的‘难缠’,不会指的就是这个‘难缠’吧?”
盛鸣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这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难缠”……宁秋白哭笑不得地想。
盛鸣伸手牵起宁秋白:“闭上眼睛。”
等宁秋白睁开眼,发现他们已经纵身一跃,来到了塔楼的最上面。
塔楼顶端几乎被云雾环绕了起来,十几平米的小天台和周围的云雾同样纯白,宛如梦境一般。
在天的另一头,能看到朝阳从云层中露出头,万丈璀璨金光将云海渲染得辉煌灿烂,像通向天国的阶梯,又像神洒下的圣光。云海在金光中翻涌,宛如天兵天将若隐若现。
宁秋白望着这壮丽的景色,难以言喻的震慑感涌上他的心头,让他一时看得痴了。
“好看吗?”
盛鸣平缓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宁秋白转过头,望向了盛鸣的脸。
盛鸣的眸子似乎也被朝阳的光辉染上了纯金的颜色,眼眸中的浅灰色雾散了开,露出和朝阳一样的瑰丽温柔,宛如两枚小小的星辰。
宁秋白沉溺在这双眼眸中。
不知道谁先主动,但当那双眼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宁秋白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不想要就推开我。”
盛鸣的声音如泉水般流下。
宁秋白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吻上了那双浅浅的唇。
第66章 美杜莎
盛鸣牵着宁秋白的手走下白塔的时候, 宁秋白还处于一种事后的震惊中。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跟盛鸣亲了呢?
同意盛鸣的接吻亲求代表了什么,宁秋白不会不明白。
可他是个直男啊!
呃, 也许、或者、大概……也没那么直?
都怪朝阳、云海、白塔的场景太过梦幻, 搞得自己脑袋都有点晕……
在这样浪漫的场景中,一个长得非常帅的大男孩非常礼貌地慢慢靠近,一般人顶得住吗?
宁秋白反正没顶住。
他低头看了眼盛鸣牵着他的手,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方才接吻的感受。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亲吻。
和他过去以为的只是嘴唇相贴、无非是握手的升级版不同, 触及另一个人的唇瓣带给他的震颤, 那柔软温润的触感像电流又像温泉, 刺激着他的四肢百骸, 让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跟着颤抖,双手不听话地抱上了盛鸣的肩膀, 如同烈酒般的沉醉感甚至超越了令他目眩神迷的云海风光。
刚认识盛鸣时, 盛鸣曾经为了报复他修改了任务奖励,让他和小黑龙亲了一口。
当时的感觉和亲吻一块石头差不多,完全只是嘴唇碰了碰,没想到这一次的感受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宁秋白内心再度叹了口气:他这次是真的完蛋了。
就在宁秋白心中五味陈杂的时候, 盛鸣忽然放开了宁秋白的手。
宁秋白抬起头, 对上盛鸣浅灰色眼眸。
“如果你后悔了, 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盛鸣的口吻一如既往地平静, 但神奇的是,宁秋白竟然能从这种平静的口吻中听出盛鸣浅藏在内心的委屈。
宁秋白顿时有种自己吃干抹净不负责的感觉。
好吧, 自己好歹年龄比盛鸣大了四五岁,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 可以在心里纠结, 但不能因此做渣男。
宁秋白咳嗽了两声:“不, 没有后悔……但我当了二十几年直男, 总需要一点心理转变过程。”
怕盛鸣还是觉得他不负责,宁秋白又强调道,“我接受了就代表我认真接受了你的感情,你不用担心。”
盛鸣定定地看着宁秋白,眼角忽然弯了弯,露出一个十分高兴的笑容,宛如小孩子一般伸出手,再度握住了宁秋白。
宁秋白心中微微一热,感觉脸上有点发烧。
他们一起走出白塔,看到了还被固定在广场上的美杜莎。
宁秋白看到美杜莎的蛇发就有些发怵,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盛鸣打了个响指,那些光柱忽然化作一片光点消散一空,缠绕在上面的蛇发迅速变成漆黑如墨的长发,缩回了中间的美杜莎头上。
宁秋白吓了一跳:就这么把这个副本的BOSS释放没问题吗?
美杜莎将打了不知道多少结的头发随便捋了捋,依然闭着眼睛:“这次只困了我三天。”
盛鸣道:“秋白怕蛇。”
如果美杜莎睁着眼睛,宁秋白会觉得对方翻了个白眼。
美杜莎沉默了一会:“你说的人就是他?”
“对,秋白拥有管理员的权限,可以一定程度上修改副本的空间和规则。只不过他需要你这里的场景来拍电影。”
美杜莎直接无视了后面的条件,“看”向宁秋白:“按照我的要求,做一个新的房间。”
美杜莎说话的声音有些艰涩,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因此内容直来直去,没有多余的修饰。
宁秋白没有在意礼貌的问题,点点头道:“没问题。”
美杜莎冷漠地点点头:“不要动那些天使,其他的随便你。”
说完这句话,美杜莎便将自己的要求描述了一遍。
宁秋白越听越觉得古怪——吊挂的荆棘倒十字架、上方宛如教堂一样的看台……这是什么鬼?
他满心疑虑地看了眼盛鸣,盛鸣给了他一个“一会告诉你”的眼神。
……
交代完自己的要求,美杜莎似乎变成了雕像,在原地坐下一动不动。
宁秋白去了预定好的地点,一边利用管理员的能力修改场景和规则,一边听盛鸣讲述美杜莎的事情。
“也没什么好说的。记得我告诉过你,有自我意志的NPC分为三个种类,‘后天者’的觉醒大都跟某些契机有关吧?美杜莎觉醒自我的时刻就是看着那位天使在它面前自杀的瞬间。”
盛鸣淡淡地道,“当人偶觉醒了心,回想自己曾经无数次杀死、虐待那些天使,并将继续这样做下去的时候,就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
“所以,这里是它的忏悔室?”宁秋白看着倒挂十字架周围那些锋锐的荆棘,抿了抿唇,“其他的天使们都是没有灵智的NPC,恐怕看不懂它的忏悔。”
“它只是为了自我安慰。”盛鸣道,“后天者觉醒后的执念,未必都像你的骨头人那样平和。”
宁秋白刚接收骨三七七的时候,觉得虚幻游戏的NPC又可怕又奇葩,多亏有医院场景压制才没有搞出乱子来;但现在和美杜莎一比,宁秋白忽然觉得骨三七七真的算很平和的NPC了。
而虚幻游戏中是美杜莎多,还是骨三七七多?
宁秋白抿了抿唇,问:“美杜莎为什么没有被送去再就业APP?”
看起来美杜莎的心理问题比骨三七七严重多了啊。
“因为它的偏执只针对自己。”盛鸣淡淡地道,“对美杜莎而言,被自己杀害的对象赋予了智慧,却因此去有管理员照顾的自定义副本中修养,比留在副本中承受一次又一次玩家的攻击更难以接受。”
“可它一直留在副本内,还是要遵循副本的规则,伤害那些天使。”宁秋白道,“哪怕这些天使只是程序,倘若觉醒了新的NPC呢?”
“也许它就在等那一刻。”盛鸣意味深长地道,“这就意味着美杜莎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赎罪的对象。”
宁秋白摇了摇头。
虽然还是难以接受,但他多少能理解美杜莎的这种心态了。
他想了想,问:“美杜莎介不介意我给这个房间多加点东西?”
盛鸣并不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要加什么?”
“加个投影仪和幕布。”宁秋白道,“哪怕是赎罪,至少让它有机会慢慢于自己和解,而不是永远深陷在泥沼里。”
……
美杜莎对宁秋白的额外举动没有任何表示,它只将自己放进了荆棘缠绕的倒十字架中,当漆黑的棘刺刺破它的皮肤,荆棘被染成惊心动魄的鲜艳颜色,美杜莎的脸上露出了自宁秋白见到它的第一个表情。
那是带着满足的笑容。
上方的高台上,没有智慧的天使们解除了石化,坐成一排,用空洞淡漠的表情俯视着下面的蛇发女妖。
宁秋白觉得这一幕将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
……
离开副本之后,沉默了一路的宁秋白忽然冷不丁道:“我想为美杜莎拍一部电影。”
盛鸣转过头,有些诧异:“你下一部电影还没开始拍。”
宁秋白点点头:“我知道,所以只是想想。”
不同于之前,想要将美杜莎的悲剧表达得更加清晰,宁秋白还有很多需要学习和研究的东西。
盛鸣唇角勾了勾,轻轻捏了捏宁秋白的掌心:“那记得叫我来演。”
宁秋白茫然地看着他。
“你的每一部电影,我都不想缺席。”
宁秋白望着盛鸣英俊的脸,听着这样深情的话,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这张脸演美杜莎好像也可以。”
盛鸣:“……”
他松开了宁秋白的手,绷着脸向外走。
宁秋白“噗嗤”笑了一声,赶紧主动上前牵住他。
盛鸣努力绷着脸色,到底还是没绷住,回握住宁秋白:“接下来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