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羽睫湿润注视着他,哪怕提出再无理的要求,态度也是可怜兮兮且满脸乞求,就好像盛焦不答应他便是罪大恶极受人唾弃。
盛焦漠然和他对视。
奚将阑大概也觉得自己脸皮太厚,想了想又加了个筹码,两指捏起那枚琉璃球在盛焦面前一晃:“你若应允,我便将奚明淮的记忆给你。”
柳长行坐在不远处见两人说着话都要挨到一起去了,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仔细一想在天衍学宫时小奚绝怕冷又怕黑,成天也总是往诸行斋其他人身上扑。
这样一想,就说得通了。
终于,盛焦抬手去拿那枚琉璃球:“好。”
奚将阑却往后一撤,嬉皮笑脸道:“君子一言,等我出去了就给你。”
奚将阑也知道自己鬼话连篇,在旁人眼中信誉几近于无,本以为盛焦会不信他,正要绞尽脑汁给他几个没啥用的保证。
没想到盛焦只是点点头,示意成交。
奚将阑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盛焦道:“灵力。”
“哦。”奚将阑回过神来,难得乖巧地去解灵力。
“换明月”是奚将阑本已下好的言灵,不用灵力便能催动。
逢桃花幻境满树桃花,桃瓣随意飘散,纷纷扬扬宛如一场雪。
法印落下的刹那,盛焦被禁锢的灵力瞬间回拢,和还虚境全然不同的灵力波动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狂风。
灵力遽然散开,以雷霆万钧荡漾至四面八方。
只是一瞬,整个幻境成千上万棵桃树被震得花落满地,狂风席卷朝天幕而去。
盛焦漠然起身,一身灵力暂时受不住,险些将猝不及防的奚将阑扫了出去。
柳长行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奚将阑。
奚将阑怔然看着盛焦,心脏狂跳,一股没来由的危机感瞬间涌上心头。
盛焦……
已不是还虚境。
他甚至不算半步大乘期,几乎心境和灵力悉数破瓶颈,此时只差雷劫便能彻底一跃成为十三州寥寥无几的大能。
大乘期之上,便是得道,被天道封为仙君飞升。
奚将阑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煞白如纸。
“逢桃花”能限制还虚境及以下修士的灵力,却无法阻拦大乘期。
盛焦面无表情,甚至不用天衍珠或本命剑冬融,掌心凝出一团雷纹灵力,在偌大幻境中宛如风雨欲来前的强势压迫。
无数桃树化为齑粉,桃林转瞬荡平,一览无遗。
柳长行一愣后回过神,忙道:“无灼,不必用灵力破阵,你用指尖血……”
话音未落,盛焦沉着脸将掌心灵力猛地落在阵眼处。
就见一阵红光和雷纹相撞,地面震出丝丝龟裂雷纹,须臾间震向四面八方。
幻境,瞬间破了。
从阵法幻境到现实的感觉宛如撕破虚空,奚将阑这个毫无灵力的身体感觉像是被无数双手朝周遭生拉硬扯般。
撕裂感蔓延至整个神魂。
但也只是瞬间。
等到奚将阑微微喘息着睁开眼睛时,三人已经回到红尘识君楼。
墙上的木雕桃花画像是被雷劈过,花瓣枯树焦黑,还在散发雷纹,冒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
站在窗边往下看的荀娘被惊得转身,视线落在已经彻底毁坏的“逢桃花”阵法,神色愕然。
至于这么大动静吗,不就两滴血就能破开的阵吗?
还是说……
荀娘唇角微微抽了抽。
还是说这三人真的没凑出两滴血?
无尽期等得不耐烦已经在追着自己尾巴转圈,乍一瞧见奚将阑,高兴得热泪盈眶:“奚将阑!”
它四爪一蹬,肥胖的身躯依然矫健,“咻”地蹦到奚将阑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庞,倏地化为一团黑雾绕着奚将阑脖子转了两圈,钻入后颈消失不见。
奚将阑摸了摸后颈,轻轻浮现个笑容。
荀娘一言难尽地看着他,轻轻问:“记忆拿到了?”
“嗯。”奚将阑两指捏着琉璃球,皮笑肉不笑地道,“藏得还挺深。”
差点让他们仨困死在里面。
荀娘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算了。
奚将阑捏着球,正要问问荀娘这怎么看,后知后觉听到窗外似乎有喧哗声。
他走过去往下面一扫,发现那群选花魁点灯的人竟然还未散,甚至更加狂热地将云灯点着抛向红尘识君楼。
“这是怎么回事?”奚将阑问。
不知为何,荀娘怜悯地看了一眼盛焦。
盛焦:“?”
荀娘道:“红尘识君楼的老规矩,为花魁点灯最多的贵人,能和新花魁春风一度。”
在奚将阑被困在“逢桃花”的一个多时辰里,红尘已经清点花灯数量——兰娇娇当之无愧新花魁,众人已然欢呼一阵。
奚将阑“哦”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他并未签什么卖身契给红尘识君楼,此时拿到记忆球之后拍拍屁股走人,红尘也不敢拦他。
盛焦却不知其中关窍,眉头轻轻一皱。
奚将阑无意中瞥见,突然狡黠一笑,凑上前去问:“盛宗主为我点了几盏灯呀?”
盛焦冷冷注视他。
荀娘低声道:“今日点灯最多的是一位姓玉的仙君,据说已被楼主请来花楼了。”
奚将阑的笑容瞬间消失。
又他娘的是玉颓山那个混账。
话刚说着,门被人轻轻一敲。
红尘推门而入,瞧见这满室狼藉讶然眨了眨眸,但她大概有急事,也没多过问,反正砸了再重新布置就是,红尘楼不缺钱。
“乖乖。”红尘笑得温柔,“能和姐姐借一步说话吗?”
奚将阑蹙眉:“直接说便是。”
红尘也怜悯地看了一眼盛焦。
盛焦:“?”
“那位玉仙君到了。”红尘道,“他今日为你点灯五万盏,想请你去雅间一叙。”
五万盏。
其中不知有多少掺了“弃仙骨”。
丝丝缕缕的伪天衍并不成气候,未服用过“弃仙骨”的人闻了,只能算和花楼助兴的撩情香差不多,只要不常常吸食便无大碍。
怕就怕这玉颓山在打其他坏主意。
“听说姐姐和售云灯的分成是八二分,”奚将阑似笑非笑,“我为姐姐赚了如此多的灵石,不分我一杯羹说不过去吧?”
红尘:“……”
大概是玉颓山开价太高,爱财如命的红尘听到此话竟也没和他翻脸,思忖好一会拍案道:“成啊,分,分你一半。”
盛焦:“……”
柳长行:“……”
这小骗子,惯会赚钱。
奚将阑也没多说,他也想会一会玉颓山,微微一点头:“嗯,请仙君稍候,等会我就过去。”
红尘一喜,高高兴兴地走了。
奚将阑从盛焦小臂上拿起他脱下的花魁外袍随意披在身上,漫不经心朝外走去。
荀娘犹豫:“奚绝……”
奚将阑将琉璃球一抛,头也不回地道:“放心吧,那人神通广大,知晓我拿到奚明淮的记忆定然不会再揪着你不放。”
他一笑,意有所指:“就算要杀,也是来杀我才对。”
荀娘一愣。
奚将阑没多说,转身离开。
况且柳长行在此,除非大乘期亲至,才能真正要了荀娘性命。
四周全是“弃仙骨”的气息,奚将阑好不容易将“弃仙骨”的后症给熬过去,乍一吸入伪天衍——哪怕只是空中微弱的那几缕,体内经脉的渴求也跟着缓慢泛上来。
玉颓山来者不善,奚将阑摩挲着琉璃球,咬破牙齿上的毒丹强行积攒出一丝灵力正要往琉璃球里探,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盛焦跟上来了。
奚将阑这才意识到还有个更大的麻烦没解决。
盛焦在诸行斋从不与人说话交谈,若不是奚将阑成天带着他玩,他八成会和伏瞒一样存在感全无。
这么多年过去,盛焦身份、修为今非昔比,哪怕什么都不说依然存在感、压迫感十足,让人无法忽视。
奚将阑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似乎在等盛焦。
盛焦神色冷漠,似乎还带着点不虞,沉着脸刚走上来,奚将阑突然拉开旁边空无一人的狭窄幽室,用力按住盛焦的肩膀往里一推。
两人挤进去,“砰”的将门关上。
这间幽室狭窄又背着光,视线所及一片昏暗。
奚将阑死死拽着盛焦的衣襟,踮着脚尖凑到他耳边,从唇缝里低低飘出来几个字。
“童子……指尖血?嗯?你再说一遍。”
盛焦凛如霜雪,在昏暗中漠然看他。
“盛无灼,说话。”奚将阑冷冷道,“说点我想听的。”
盛焦沉默好一会,说了句奚将阑最不想听的:“不要唤我盛无灼。”
奚将阑一愣,不知怎么突然耳根红透,被盛焦冰霜和桂香气息逼得腰肢一软,色厉内荏道:“盛……盛焦!信不信我真的杀了你!”
“信。”盛焦将奚将阑散乱额前的一绺发撩到耳后,冷然道,“你真的要去见玉颓山?”
奚将阑冷笑:“对啊,人家为我点了这么多盏灯,我凭什么不去见?不像那个谁谁谁,吝啬的买个小灯还在那等着找零。”
那个谁谁谁:“……”
奚将阑一和他说话就来气,狠狠一咬牙,强行克制住骨髓中细细密密蔓延全身的痛苦,面如沉水掐诀就要朝着盛焦结印用“换明月”。
盛焦这个准大乘期让奚将阑莫名忌惮,还是要先封了他灵力,以免夜长梦多。
盛焦却打开他的手,淡淡道:“记忆。”
奚将阑浑身痛苦难耐,已没心思和他插科打诨胡言乱语,生平第一次这么乖顺听话言而有信,二话不说将奚明淮的记忆递过去。
盛焦将球接过收起来,慢条斯理反手抓住奚将阑纤细的手腕。
奚将阑蹙眉:“干什么?”
盛焦墨黑眼眸沉沉盯着奚将阑苍白的脸,不知瞧出什么异样,突然像是改变主意似的,眼神一凛,指尖凝出灵力,瞬息凝成个缚心绫朝奚将阑小指缠去。
奚将阑瞳孔一缩,警惕道:“堂堂獬豸宗宗主难道言而无信吗?!别动,我要用“换明月”。”
“你用。”盛焦说。
奚将阑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那你不要反抗。”
盛焦却说:“我答应过不反抗吗?”
奚将阑惊骇看他。
盛焦公正端直,好似在獬豸宗断案,满脸皆是令人信服的清正坦荡,说出的却是近乎耍无赖的话。
——十分奚将阑。
“可你……”奚将阑真急了,“你答应我封你灵力,不就是默认不反抗吗,否则我怎会拿奚明淮记忆这么重要的东西去换?”
要是盛焦反抗,那还有交易的必要吗?!
盛焦冷淡道:“我没答应这个。”
奚将阑:“…………”
奚将阑气炸了:“盛焦!”
盛焦修为完全碾压他,垂着眸不顾奚将阑的炸毛,终于将一直想打的缚心绫缠在奚将阑纤细的小指上,死死缠了无数圈,彻底让两人神魂相连。
奚将阑:“……”
体内那好似万千虫子啃噬的痛苦不知怎么突然像是被一股流水似的灵力压制住——那是从缚心绫传过去的盛焦的灵力。
缚心绫缠好后,盛焦瞳孔冰冷,漠然道:“去吧。”
见那点了五万盏灯的玉仙君去吧。
奚将阑整个人都傻了。
从来只有奚将阑鬼话连篇、出尔反尔诈别人,哪里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最正直的盛焦反将一军?!
盛焦眉眼凛冽冷寂,宛如雪山之巅常年森寒的冷石。
和奚将阑的恣肆纵情全然不同,盛焦哪怕在床笫间眉目也是一派寡情少欲,此等高岭之花,奚将阑从未想过提防他。
“盛无灼。”奚将阑嗓音都在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妄图让此人拾起君子的皮,喃喃道,“食言而肥,寡信轻诺,你所行之事对得起天衍学宫的栽培吗?你……还是君子吗你?”
盛焦安安静静和他对视,学着幻境中奚将阑的动作,伸手在奚将阑苍白唇珠上轻轻一按,语调冷然疏淡。
“不是。”
奚将阑:“…………”
第53章 望之镂骨
是君子,就不会在年少未合籍时和他厮混了。
奚将阑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盛焦从来清风峻节,此时端着那张无情无欲的脸耍无赖,奚将阑怒不可遏之余,竟然有种自己带坏盛宗主的心虚。
“我……我不逃。”奚将阑能屈能伸,勉强露出个吃人的笑容,将手递上前,可怜巴巴地故态复萌,乞求盛宗主,“你给我解开吧,求求你了盛无灼。”
盛焦垂眸冷冷看他。
奚将阑被他这个看破一切的眼神气得脑袋都在发蒙,乖巧彻底装不下去,突然拽着盛焦的衣襟覆唇上去,凶巴巴给了他一个吻。
自从两人重逢后,奚将阑的每一个吻都不怀好意,要么想下毒、要么想迷惑盛焦。
此时这个倒是全无坏心思,只是走投无路般狠狠咬了下盛焦的唇,恨不得将他吞噬入腹,活吞了算了。
之前盛焦要么躲开要么任由奚将阑动作,这回大概是知晓奚将阑只是在炸毛泄愤,眸瞳微微一缩,突然伸出宽大手掌捂住奚将阑的眼睛,死死一用力将他紧紧按在雕花木门上。
“哐”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