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绝乖巧地趴在桌子上看他写了一会字,眼睛一转像是想到什么,“啊”了一声,说:“哥哥原来没生气啊,我就说,你如此大度豁达,定然不会因此事生我气的。”
盛焦看都没看他。
奚绝这句话自然也不是说给他听的。
果不其然,乐正鸩又开始咆哮了:“混账崽子!你拐弯抹角骂谁心胸狭窄呢?!”
奚绝无辜地说:“可盛焦哥哥的确原谅我了。”
乐正鸩被气笑了:“你给我滚过来,我也原谅你。”
奚绝喜滋滋地冲他笑:“乐正鸩,你也大度豁达。”
乐正鸩:“……”
有事叫哥哥,无事乐正鸩。
眼看着夜色渐浓,两人还有一半没抄完,奚绝也不走,就趴在盛焦身边懒洋洋地看着他们抄。
他本是想来替两人抄几遍的,但温孤白的藤条太机灵了,他若强行去夺笔怕是也会被抽得嗷嗷叫。
没办法,奚绝只好在那干等着陪两人。
“盛焦。”奚绝闲着无趣戳了戳盛焦的手臂,含糊道,“你今天是不是说话了?我还当你真是哑巴或者修了闭口禅呢。”
无论奚绝怎么戳他,盛焦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眼眸都未动一下。
“你今天是不是为了我打架啊?”奚绝越想越觉得高兴,笑嘻嘻地凑上前,“我窗棂上那枝桂花是不是你送的啊?”
盛焦的手一顿。
突然,手腕上枯枝大概察觉到盛焦分心,猛地探出一条细细藤鞭抽向盛焦的手背。
奚绝愣了愣,赶忙伸手去挡。
“啪”的一声脆响。
奚绝不像乐正鸩那样炼过体,从小骄纵根本没受过伤,雪白手背当即被抽出一条狰狞血痕来,疼得他“嘶”了一声,捂着手将额头抵在桌案上,差点疼哭了。
盛焦眉头轻轻蹙起。
见藤鞭似乎还要再抽,奚绝胡乱拍了拍桌子,咬牙道:“专心,专心!”
盛焦只好继续专心。
奚绝自讨苦吃,谁知道盛焦这看着像个闷葫芦,怎么被他几句话给说得真的分心了?
他不敢再找盛焦说话,闷闷不乐地坐在那枯等。
也不知等了多久,奚绝昏昏欲睡,想勉强撑着精神陪两人,但他体内的“无尽期”好似在时时刻刻吞噬他为数不多的灵力,没撑一会便软软地歪倒在盛焦身上,手脚蜷缩着睡着了。
又是“啪”的一声。
盛焦怔然看着手背上被抽出来的红痕,好一会才忽视身上那股温热的气息,继续垂着眸抄书。
奚绝枕着盛焦的大腿睡得昏天暗地。
半梦半醒中,满是书卷气息的藏书阁似乎有桂花盛开。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盛焦已停了笔,手腕枯枝宛如枯木逢春,缓慢地长出嫩芽,幽幽绽放几簇金灿灿的桂花。
奚绝看了一会,又呆呆傻傻地闭上眼睛继续睡。
恍惚中,一阵轻缓桂香缓缓靠近,似乎将他轻飘飘地抱了起来。
奚绝睡得更沉了。
***
“唔……”
奚将阑含糊呻吟一声,懵里懵懂地睁开眼睛,盯着小桌案上盛放的桂枝,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身处梦境。
直到体内经脉中对天衍灵脉的渴求宛如一圈圈波涛汹涌朝他打来,他浑身瘫软地蜷缩起来,这才明白是现实。
子时已过。
“弃仙骨”的后症还在延续,只是比前几次神智昏沉去啃人手的状态要好太多。
奚将阑在铺天盖地的渴求中保持清醒,眸底清明又冰冷,像是局外人似的感受体内经脉因得不到“弃仙骨”或天衍而不断产生的细密痛苦。
好似永无尽头的煎熬中,奚将阑甚至还有心情优哉游哉地想。
“那天晚上我到底是怎么回去的,盛焦抱回去的?
“明日坐行舫,他不会又要买小小一间吧?这回可是有五个人啊,那小幽间不得挤成饼啊?
“不就是治个伤吗,乐正鸩问他要三十万灵石他还真给啊?他不会这些年一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还钱吧?”
想到这里,奚将阑捶了下枕头,面无表情地心想:“可恶,有点可爱。”
怎么会有人穷也能穷得这么招他喜欢呢?
这时,突然有人说:“怎么?”
奚将阑差点吓得一窜,翻身去看。
就见盛焦盘膝坐在床上,闭着眸似乎在冥想修炼,看样子早就在了。
奚将阑轻轻吐了一口气,熟练地扬起笑容,伸脚去蹬他,笑嘻嘻道:“这布置如何,比你那硬邦邦的床要舒服吧?啧,上学时你那住处还勉强算过得去,怎么这些年越过越像苦行僧了?”
盛焦倏地睁开眼睛,宽大的手一把扣住奚将阑乱蹬的脚踝。
不知是他的手掌太大,还是奚将阑太过纤弱,拇指中指相扣一圈竟能将纤细脚踝圈满。
奚将阑用力蹬了蹬,没收回来。
夜色已深,床幔四拢,隐约有黯淡烛光从外洒进来,透过雪白轻纱将狭小床榻内映出眸中暧昧的意味。
奚将阑努力克制住渴求“弃仙骨”的痛苦,嗔着笑问:“干嘛?”
盛焦注视着他好一会,终于确定。
奚将阑浑身都在发抖。
第41章 行舫云海
盛焦将他的脚踝放下,伸出两指凝出一丝天衍灵力要往他眉心点。
奚将阑却微微一偏头,躲开他的手。
“不要。”
盛焦蹙眉:“不难受?”
“还好。”奚将阑将锦被盖上,眯着眼睛懒洋洋道,“熬一熬就过去了。”
盛焦眸子微沉。
奚将阑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总爱说这种话往别人心尖上戳。
“獬豸宗有天衍。”盛焦道,“足够。”
奚将阑笑了,他枕着桂花纹软枕好似含着春色懒懒看着盛焦,因刚刚睡醒嗓音有些低哑。
“盛焦啊,若是能让你选一次,你是想做个寻常人,悠闲自在只活百年便化为一抔黄土;还是依然要这副灵级相纹,灵力滔天寿与天齐,却七情六欲尽失呢?”
烛光和月色朦胧,终于将奚将阑那近乎咄咄逼人的美貌强行柔和下去,他墨发披散,舒舒服服窝在锦绣堆中,懒散得全然没了白日的虚伪和尖刺。
温柔得过分。
盛焦垂眸和他对视,冷峻面容漠然不动。
“不会有这个可能。”
“如果呢?”奚将阑在昏暗中同他对视,呢喃道,“如果我没有灵级相纹,是不是此生便能庸庸碌碌,同蜉蝣一样朝生暮死。”
狭窄床榻间一阵安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盛焦突然道:“你的相纹,是什么?”
这是两人重逢后,盛焦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奚将阑用力咬着下唇,忍住经脉中那股波浪似的汹涌欲望,低声闷闷地笑。
这些年有无数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要么插科打诨,要么胡编乱造些“不尽言”“半烧焚”这样煞有其事的相纹来敷衍搪塞。
从未有人能让他说出真心话。
奚将阑疼得额角都是冷汗,却笑靥如花,压低声音好似在同心上人低喃情话:“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相纹是十三个相纹中最鸡肋最无用的一个。”
盛焦一愣。
“但它毁了我。”奚将阑慢声细语,眉眼间还笑着,“我好恨啊,盛焦。”
他连说着恨,都像戴着一张不属于他的虚伪面具。
盛焦见他疼成这样,眸子沉着想要强行将天衍灌进去。
“有时我甚至都在后悔,为何当初不让“无尽期”将它全部吞噬掉。”奚将阑羽睫低垂,声音越来越轻,不知是睡过去还是索性昏过去,最后低喃留下一句。
“若是没有相纹……不,没有天衍就好了。”
奚将阑半张脸隐在锦被中,发出均匀微弱的呼吸。
清醒状态的他,宁愿痛苦也不愿接受天衍。
盛焦指尖的金色天衍灵力明明灭灭许久,终于散去。
昏昏沉沉间,奚将阑感觉身上锦被被掖了下,桂香混合冰霜的气息缓缓靠近,一股温和的并不掺任何天衍的灵力从他灵台缓缓灌入,勉强止住他经脉中彻骨的疼痛和渴求。
那股气息太熟稔又让人下意识依赖。
奚将阑本能伸手去碰,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手扣住。
奚绝迷茫回头。
浑浑噩噩的梦境中,一身白衣的让尘急匆匆抓住他,双手飞快翻飞,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奚绝下意识去解读让尘的手语。
“停止”“结局”“会……”
“不……”奚绝霍然转身,捂住眼睛拼命往前走——好像不去看让尘的双手,他就能一路坦荡荡问心无愧地走下去,“我不想看。”
他挣扎着一步步往前跑,本来通往光明的路被“窥天机”强行堵死,那唯一泄下来的光芒一寸寸消失在黑暗尽头。
奚绝奋不顾身朝着光源而去,双足却好似陷入泥沼,越陷越深。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光线消散。
让尘陌生又沙哑的声音催魂般从后传来。
“阿绝、停手。盛焦……会、杀、你。”
奚绝双眸呆滞盯着几乎要将他溺死的黑暗,突然崩溃地捂住耳朵嘶声痛哭。
“够了!求求你,让我走……我不想听!”
他不想听,不想看。
“窥天机”于他而言,是悬在头顶的屠刀。
让尘像是最温和的刽子手,轻飘飘一句话将他置于死地,粉身碎骨。
“我不要听!”
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经脉的欲念让奚将阑难得做了场噩梦,他在锦被中拼命挣扎着,似乎想要摆脱萦绕耳畔的声音。
混乱间耳饰被他扒掉,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可梦中的声音依然让他魄荡魂摇。
视线、听觉悉数被剥夺,只有触觉更加敏锐,隐约有一双手从旁边伸来,轻柔又生涩地将他环抱怀中。
那一刹那,奚将阑所有的噩梦像是烟雾般被驱散。
璀璨夕阳宛如桂花混着蜜糖,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浸在其中。
梦中似乎落雨了。
他好像长在梢头的嫩叶,狂风骤雨噼里啪啦砸落,一滴滴打得叶身震颤;
细雨霏霏又宛如蜻蜓点水,为枝叶蒙上薄薄水雾。
雪白水珠凝成一滴,从叶尖倏地滴落。
奚将阑于欲海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经脉中如饥似渴的欲望终于缓慢蛰伏,细细密密的痛苦消散,奚将阑埋在桂花团中彻底熟睡。
梦中的雨落了一整夜。
***
卯时刚过一刻,天都没亮,奚将阑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梦中姓奚的树叶被雨水打了一整夜,醒来时浑身酥麻腰软腿软,迷迷瞪瞪地从锦被中窜出来。
烛火点燃,盛焦已不在床榻上。
奚将阑揉了揉眼睛,含糊道:“谁啊?”
倦寻芳的声音从外传来,听起来咬牙切齿的:“宗主让我叫你起床,已卯时一刻了。”
奚将阑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不是辰时的行舫吗?早着呢,我再睡两个回笼觉。”
倦寻芳又拍门:“别睡了,宗主都处理好一堆公务了,你成何体统啊?”
“倦大人。”奚将阑刚睡醒还带着点鼻音,哼唧着道,“你这样我都要以为昨晚我同你家宗主洞房花烛,你这个恶婆婆看不惯儿媳赖床非要来找茬了?”
倦婆婆:“???”
倦寻芳怒道:“奚绝!”
涮了倦寻芳一顿,奚将阑也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打着哈欠起身。
他储物戒中本有一堆衣物,正打算去寻,视线无意中扫到枕边竟然放着一套暖黄衣袍。
奚将阑新奇地拎起来瞧了瞧,发现竟是六年前他遗忘在盛焦住处的那套。
两人在天衍学宫时就爱串门住,再长大点奚绝也总翻墙去盛家找盛焦玩,衣服自然胡乱丢——反正当时的奚小少爷一掷千金,区区一套法衣丢了都懒得找。
这套衣物是当年风头正盛的奚家给特意定做,几乎算是一件护身法器,六年过去依然纤尘不染。
奚将阑微微挑眉,将衣服在身上披着试了试。
他沉默好一会,突然生着闷气将价值连城的法衣往地上一摔。
为什么六年过去,当年的衣服穿着还很合身?!
奚将阑要气死了。
但他纠结半晌,还是捏着鼻子将法衣捡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了。
起码关键时候能保命。
奚将阑一边穿一边念叨:“当年这衣服应该是做大了一个号,所以现在才穿着很合身。”
并不是他没长个儿。
嗯,很合理。
奚将阑自欺欺人,又找了件盛焦的獬豸宗外袍披好,溜达着打开门走出去。
倦寻芳看到他光明正大穿宗主的外袍,神色复杂,索性眼不见心为净地转移话题:“你们此番去南境,真的能从奚明淮的老相好那得到有用的消息?”
“若是不去,奚家屠戮之事线索便断了。”奚将阑抬手摘了簇桂花细嚼慢咽,随口道,“没线索了你家宗主的天衍珠指不定又要断我是当年屠戮奚家的罪魁祸首。”
倦寻芳蹙眉道:“天衍珠从不会断错,必定是寻到什么线索才会断你有罪。”
“是是是,对对对。”奚将阑敷衍他,“你家宗主从不会出错,天道大人怎么会有错呢?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倦寻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