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将阑不答。
走到画舫阁楼之上,放眼望去,木墙之上全都是诡画。
奚将阑走过去,手指轻轻抚摸那微微蠕动好像还有生机的相纹画,紫色眸子黯淡,不知在想什么。
黑猫急得不得了:“走不走啊?獬豸宗的人都要打上来了!”
獬豸宗的盛焦的确要打上来了。
天衍珠带动天雷将画舫上一层接着一层的“乌龟王八壳”给一一击碎,直到隐约听到画舫里的声音,盛焦才面无表情将震耳欲聋的雷声隐去。
无声雷一道道劈下,终于彻底将所有禁制击破。
盛焦连个顿都没打,飞快进入画舫中。
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眉头一皱。
整个画舫全是交手的痕迹,雪花蛛丝散落满地,狼藉一片,最当中还躺着一个头首分离的身体。
细看下,竟是应琢。
盛焦脸色阴沉下来。
奚绝恢复灵力了?
看到盛焦上来,几乎半张脸都浸泡在泪水里的应琢突然恨恨道:“盛焦!”
盛焦冷冷和他对视。
哪怕被奚将阑把分神的脑袋削掉,应琢依然贼心不死,反而对奚将阑贪慕更甚,他一看到盛焦就想起奚将阑所说的“逢场作戏、鱼水之欢”,全是水痕的眼睛几乎嫉妒到发狂。
一想到奚将阑曾和这人翻云覆雨,应琢恨不得此时就从中州冲过来,将他挫骨扬灰。
盛焦厌恶地看着他,没等他嘴中说出什么让人不适的话,直接招来天雷。
一道无声雷落下,直直将应琢的木头身体全部劈成齑粉。
那道分神也被碾碎,让远在中州的本体受到重创,呕血不止。
画舫顶上似乎有声音传来。
盛焦快步上前,途中不知如何想的,又再次将“硬茬”的伪装皮囊披上,甚至猛地一甩手,把一直缠在他手腕上的天衍珠直直扔飞出画舫。
——独属于盛焦的灵力气息被完全掩盖住。
盛焦这才进入画舫顶端。
奚将阑并没有逃走,此时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堆相纹画前,微微仰着头,散乱的乌黑墨发和绯衣交融,垂曳在地上,微微盘出几个圈来。
听到脚步声,奚将阑面不改色,淡淡然地偏头看来。
只是一眼扫过去,他愣了下。
来人不是盛焦吗,怎么是獬豸宗那个硬茬?
奚将阑不动声色和“硬茬”对视,体内“弃仙骨”的灵力依然充盈,让他不着痕迹感知此人的灵力。
的确……不像是盛焦。
且也没有天衍珠的气息。
盛焦和天衍珠从不离分,就算用障眼法怕也是将珠子隐去,不可能没有半分气息。
奚将阑和盛焦对视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殷红的唇像是由鲜血擦拭成的,柔声道:“大人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又见面了。”
他喊“大人”时,又是那副时时刻刻都在撩人的慵懒语调,好像刚才面无表情浑身杀意的他只是个幻觉。
盛焦打量着他,蹙眉:““弃仙骨”?”
奚将阑弯着眼睛笑:“大人也知道“弃仙骨”这等好东西?”
盛焦将视线落在奚将阑垂在一旁的手上。
那只沾了血的手正在微微发着抖。
只是仔细看就能发现,不光是手,奚将阑的整个身体都已经开始细细密密颤抖,像是终于撑到了极限似的,唇角也开始溢出一丝鲜血。
盛焦空洞的眸瞳剧缩一瞬。
他正要上前抓人,却见奚将阑像是再也撑不住,猝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宛如折翼的蝴蝶,踉跄着栽了下去。
盛焦呼吸都屏住了,身形如一闪而逝的天雷转瞬到奚将阑面前,一把将他扶住。
奚将阑身形孱弱靠在他怀中,似乎是疼得狠了,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
他用双手死死捂住唇,似乎以为这样就能止住血般,但指缝中还是源源不断溢出狰狞的血痕,那张秾丽的脸瞬间惨白下去,甚至隐约可见死气。
“咳咳!”
盛焦感觉到他单薄冰凉的身体靠在自己身上不断吐血,整个人似乎都僵住了。
见面前面无表情的“硬茬”大人伸手好像大发慈悲想要给他灌灵力,奚将阑奄奄一息地摇摇头,发抖着将盛焦扣在他手腕的手给强行按了下去。
“大人……”奚将阑断断续续,眼神空茫逐渐开始涣散,“盛焦来了吗,我、想见他。”
盛焦一愣。
奚将阑失神地看着他,漂亮的眸瞳像是即将干涸的枯井,从眼尾倏地滑下两行滚烫的热泪。
“盛焦。”奚将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音,像是乞求似的喃喃道,“我不怨他……”
盛焦的手一抖。
大概是“弃仙骨”用了太多,奚将阑神智几乎被震碎,有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迷迷瞪瞪地注视着盛焦,缓缓抬手想要抱住他。
“盛焦……”
但他太过虚弱,一点力气都没有,手刚抬起就垂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奚将阑像是回光返照似的张开唇,似乎想说什么。
盛焦俯下身去听。
奚将阑再次蓄了点力气,一点点太嘶吼,勉强勾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畔呢喃道:“我……”
声音细弱蚊嗡,像是弥留之际用尽全力才能说出一两个字。
盛焦面无表情,任由他攀着自己的肩膀,将滚热的呼吸凑上来。
在盛焦看不到的地方,奚将阑那双漂亮的眼眸突然闪现冰冷的狠意,贴着盛焦脖颈的手悄无声息浮现一团紫色灵力。
“弃仙骨”充盈在经脉四处,势如破竹从他掌心朝着面前人的脖子上重重击下去。
“嗞——”
奚将阑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就算此人灵力滔天,也别想活命。
别管这人是不是盛焦,先摆脱了自己才好逃跑。
奚将阑佯作奄奄一息的脸上已全是冷漠,灵力和眼眸的紫色流光倏地一闪,寒光乍现。
只是在即将得手之际,一只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扣住那盈着灵力的手腕,微微一扭,疼得奚将阑“嘶”了一声。
奚将阑愕然看去。
盛焦冷冷扣着他的手,强行将他从自己怀里扯出来。
“还想杀我?”
奚将阑:“……”
又被看穿了?!
奚将阑都要被这个“硬茬”给彻底弄崩溃了。
怎么自己好像所有把戏在此人眼中都无处遁形?!
这人到底是人是鬼?!
伪装和谎言全部被戳破,奚将阑完全不知道尴尬两个字是什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眼睛眨也不眨地顺手将掌心灵力轰然击出去。
就算杀不了他,伤到他也稳赚不赔!
盛焦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奚将阑竟还敢动手,只是失神一瞬,紫色灵力已经冲着面门而来。
“砰”!
盛焦慢了半拍才格挡住那团毫不留情的狠辣灵力,但奚将阑太狠了,打着让他死的架势动的手,灵力直接肆意开来,落在盛焦脸上。
“滋滋”两声。
紫色灵力像是水入了热油。
盛焦脸上猛地荡漾出一圈圈沸腾跳跃的水波,又宛如火焰焚烧雪白纸张般,薄薄的障眼法被强行破开,一点点褪去伪装。
奚将阑正在暗暗想着伤了这人要如何逃脱,眼神飘着四处乱看,乍一听到古怪的声音,疑惑地偏头看去,突然一呆。
障眼法和皮囊伪装这两个术法奚将阑最擅长,自然也更清楚障眼法破开后的反应。
伪装随着那圈水波微微散去,露出虚假皮囊下那张真正的脸。
面容冰冷俊美,宛如雪山之巅的呼啸寒风,森然凛冽令人望而生畏。
——是盛焦。
奚将阑彻底愣住了。
第22章 食髓知味
“盛焦对我情根深种。他英明神武,十三州第一……”
“定情信物!”
“……占有欲十足的盛宗主……抱尸恸哭,一怒之下杀了你为我陪葬……”
“……在天衍学宫还同床共枕,恩恩爱爱不分你我呢。”
曾经为了保命而胡编乱造的话此时像是回旋镖似的从天边绕回来,“咻咻”撞在奚将阑那助听万物的耳饰上,将他脑仁都给撞得一阵发麻发寒。
“千年大醋缸”“道侣”“盛焦馋我身子”“狂性大发,妄图玷污我的清白”等等一堆虎狼之词像是无数鸟雀在脑袋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环绕耳畔。
奚将阑浑身剧烈哆嗦了一下。
他想过和盛焦重逢后的场景,无外乎是剑拔弩张、拔剑相向,亦或是撒腿就跑未果被一剑穿心,反正终归是惨烈又伴随着恨意杀气的。
可没想到……
对着盛焦那张让奚将阑做梦都会惊醒的的脸,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即将被杀的恐惧,而是铺天盖地的从足心一路蔓延至全身经脉的尴尬和羞耻。
求而不得,由爱生恨。
强取豪夺,霸、霸王硬上弓……
以及震碎他天灵盖的那句——我心非冷石,日久生情,倾慕盛焦!
奚将阑:“…………”
奚将阑突然想死一死。
盛焦还扣着奚将阑那只不安分的手,他身形高大,几乎将奚将阑半个身子困在怀中,冰冷空洞的眼眸低下注视时,带着浓烈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像是气若游丝的幼兽一头栽入猎坑,毫无防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奚将阑耳根通红地对上盛焦的视线,腰差点软了。
他总觉得自己靠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块能轻易将他冻成冰渣的冷石,和滚烫的身体相贴,冰火两重天。
“哥、哥哥。”奚将阑呼吸都屏住了,浑身紧绷,勉强露出个乖巧的笑容,“久违久违。你的哑巴症治好了吗?”
盛焦:“……”
他这张嘴里就不能说出句人话吗?
盛焦见身份败露,面如沉水将缚绫扯出。
这下奚将阑来不及尴尬羞耻,飞快朝一旁的相纹画一指,嘴皮子利索得叨叨叨,唯恐晚了一步就被逮进那暗无天日的囚芥里困着。
“奚家相纹——应巧儿必定和六年前屠戮奚家之人有牵扯,獬豸宗冤枉我多年,现在终于寻到一丝线索,就不必拿我这个可怜受害之人当嫌犯充数,来挽救盛宗主獬豸宗的名声了吧。”
奚将阑一边求饶告罪,一边却又夹枪带棒,听的人来气。
盛焦早已习惯他的说话方式,充耳不闻将缚绫往他手腕上扣。
“盛、盛焦……”
奚将阑似乎被他冷酷无情的举止给弄愣了,也不挣扎地任由他将缚绫缠在手腕上,好一会才轻声道:“盛焦,你……别这样对我。”
盛焦系缚绫的手指一顿。
奚将阑之前被天衍珠砸了一下的微红指尖细细密密发着抖,他肤色本就雪白,加上常年病弱,苍白手腕被盛焦直接捏出一圈淤痕。
“獬豸宗的宗门长老依然有曲家的人。”奚将阑面对盛焦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他像是终于知道怕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若入獬豸宗,他必定不肯放过我。”
奚将阑很少会在旁人面前示出自己的惊慌,此时哪怕极力隐藏,却还是遮掩不住眸底的惊惧。
他怕那位曲家长老。
盛焦突然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来。
奚将阑眼眸清凌凌一片,好似羽睫一眨就能落下两行泪泪,眼眸深处不安又惶恐。
盛焦注视那双眼睛许久,突然轻轻动了动削薄的唇。
“曲家长老,三年前早已死在南境,尸骨无存。”
奚将阑一愣。
“而你,奚绝。”盛焦冷冷道,“三年前曾在南境花楼逗留半年。”
奚将阑:“……”
“我……同我有什么关系?”奚将阑眼底全是找不出丝毫伪装的迷茫和惊愕,“我是被你们獬豸宗的搜捕令逼得没办法,才去南境花楼当花魁避开追杀——谁知道堂堂獬豸宗长老那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会为老不尊去花楼狎妓,这也能怪我身上?”
听到“花魁”这两个字,盛焦眼尾轻轻动了动。
知道他不会说实话,盛焦冷冷一抬手。
被扔出画舫外委屈绕着恶岐道转圈的天衍珠宛如一道流光,“唰”地破窗而入,叮当几声脆响,一百零七颗天衍珠乖顺缠在盛焦手腕上。
——每一颗天衍珠,皆是天衍恩赐,一颗甚至比一条天衍灵脉还要珍贵稀罕。
几乎天衍珠出现的刹那,奚将阑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几乎从盛焦怀中翻出去,左手奋力按住右肩,疼得控制不住痛吟一声。
肩上黥印像是沸腾的岩浆,冲开那点红痣从骨血经脉中窜出,猛地闪现一个幽蓝雷纹形成的“灼”字。
一百零七颗天衍珠也跟着“滋滋”作响,噼里啪啦闪现一丝丝漂亮璀璨的雷光。
黥印瞬间发作让奚将阑呼吸急促,满脸冷汗还在艰难地笑,边喘边道:“怎么,盛宗主也要将曲家长老死在南境之事算在我身上?也行,总归我的罪名数都数不清,不在意再背多一条人命。”
盛焦默不作声屈指一弹天衍珠。
躁动不已的天衍珠瞬间安静,每颗珠子凭空飞快旋转,发出咔咔的清脆声响。
奚将阑记得这个声音。
——当年他入獬豸宗时,盛焦也是这样用天衍珠来断定他是否有罪。
那时的一百零八颗天衍珠,只一颗显“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