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下来之时,面容沉静似冰,令人望之生畏,今日穿着的又是钦天监的深青色官服,带着进贤纱冠,衬着他肌肤胜雪,越发如九天仙官一般。
萧偃看着只是心下不舍:“中秋灯节,到处都会扎灯台,我让卫凡君他们扎一个特别好看的在御街上,到时候等宴过群臣了,我们就去御街观灯去。”
巫妖点头,却又想了下道:“我有精灵花灯,到时候保管是御街第一彩灯。”
萧偃知道巫妖这是像哄孩子一样哄他,在他的世界,男子三四十岁才算是华年……自己在他眼里可不就是个孩子吗?说起来也是,虽说太后群臣们都忙着要给他立后大婚,又有谁真把他当成能亲政的天子?
他心里酸楚,但仍然笑着:“那京城百姓可真有福了。”
他想了下又道:“之前那虞家的女儿,已留在了大长公主府上了,皇姑姑说郡主正好需要一位女先生,又心喜虞家女聪慧,聘她为女先生,留着她在府上住下,教导小郡主了。”
巫妖微一点头:“大长公主很会处理事情,等我不在,你可以多向她和驸马请教,又是你亲人。”
萧偃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其实我自幼就不大讨人喜欢,不太会说话,也看不出他人面上喜好,经常莫名其妙触怒父母……如今皇姑姑也好,端亲王也好,更多的只是看我是一位孺子可教的年少皇帝,却并不是把我当成什么血脉亲人一般来亲近的。”
巫妖想起那相书上说的亲缘淡薄,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少年,毕竟他虽然早就失去了身体和凡人的情感,却仍然也还记得自己是在爱中成长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有一句诗,我从前很喜欢。”
巫妖仿佛回忆了一会儿,用他的语言读了一句诗,声音柔软悦耳,然后又翻译给他听:“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萧偃一怔,抬眼看到巫妖金色的眼眸里满是温和和柔软,哪怕作为魂体的巫妖眼眸里仍然什么都没有折射出来,但他却看到了那种来自强者体恤万物的温柔。
巫妖还仿佛担心他听不懂,解释道:“云彩越多,霞光才越美。”
萧偃原本想笑说他体会了,想说这就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是“吹尽狂沙始到金”,是“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但是他却只是将细长的手指去挡住了他的眼睛,去遮掩他的眼泪。
但是他的生命里原本全是层层叠叠的云翳,巫妖才是那道金光,穿透了无数厚重的云翳,才让他拥有了这般瑰丽的天空。
巫妖叹了一口气,拿了柔软的绡帕递给他,想着大概少年天子很需要一个拥抱,果然萧偃扑入了他的怀里。
但是这一次的失控没有持续很久,萧偃便重新收拾了情绪,擦干了泪水。
日子飞快的过,别离在即,萧偃收拾好了心绪,开始正视自己每一日的安排,开始思考离开巫妖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他依稀也觉得自己不对,巫妖非常人,一般人再如何相伴,也不可能日夜相伴,须臾不离,自己总要自立,巫妖为人仁慈善良,待自己多有怜惜,自己却不能总如菟丝一般缠着巫妖,不断索取。
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和巫妖要索取什么,陪伴,垂怜,想要那投射不出万物影子的金眸一直看着自己,他惭愧于自己的贪得无厌,却又自私得觉得巫妖这么好,有这样的贪念似乎也很正常。
巫妖仍然每一日勤于读书,萧偃从未看他如此专注过,《紫微斗数》看完了又看《青囊经》、《青乌序》,他想起了巫妖曾经说过的:巫妖,是放弃了躯体,以永生不死之魂体,追求无尽知识的法师。
“圣人不死,大道不尽”,若是以他这个世界来说,那就是巫妖选择了不死,去追寻他的“道”,巫妖早就和他说过,我的道,和你们的不同。
他不会为了什么在一个人,一处地方停留,萧偃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吾道一何孤,他走的是没有人走的路,也许在他的世界会有不老不死的人与他一样,但他如今飘落在这里,他不会为了谁停留。
他仿佛在这短短数日内,了悟太多,“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他在这一处天宇下,在这一时遇到了巫妖,但不知其来处,也无法随同他去到他的去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短短这一刹那,如同巫妖藏在秘银宝箱里那些画册,家人、朋友以及那些辉煌璀璨的冒险故事,都只是他漫长不死生涯里头的一刹那,而他甚至不能拥有一副巫妖的画像。
念及于此,萧偃忽然觉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立时做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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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公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画家,极擅丹青,最为世所称道的是他为宝光寺绘的壁画《九天菩萨像》,于满壁绘制了九天之上的文殊、普贤、观音、势至、日光、月光、弥勒、地藏八大菩萨,行笔如流水,每一位菩萨都宝相雍容,持着杨柳枝、莲花、净瓶、宝剑等等,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天衣飞扬,满壁风动。
晏平七年八月,他闲居在京,却被紧急诏入内廷,他得到了晏平帝的亲自召见,晏平帝年方十二,仪容俊美,形神潇洒,召见他却是要他为帝师绘像。
晏平帝十分亲切和气,虚怀若谷,倪公麟受宠若惊,奉诏在御花园为帝师巫九曜绘像。
这便是后世赫赫有名的《通微帝师像》,也是唯一一副流传后世的帝师像,画上帝师金冠广袖,手持一异花,衣袂飘举,眼神俾睨,似九天日耀之神自云间俯瞰众生,神情偏有悲悯之意。
据后世考证倪公麟在自己的笔记上记述:帝师姿容耀世,如日冕之炽芒,似星华之璀璨,其威仪无法可表,吾之所绘,不及其瑰丽神仪万中之一。绘像之时不能直视帝师神容,尝久目之,似观日曜,寻汗出如浆,夜梦不宁,数日方得心神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摘自冰心《霞》,原文:May there be enough clouds in your life to make a beautiful sunset.”译作“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我觉得用在这里很贴切。
天衣竟然是屏蔽词这你敢信。
第59章 我为王
中秋转眼便到, 从城楼上往下看,灯如河流,御街两边璀璨明亮, 聚如萤, 散如星, 美不胜收。
萧偃和皇太后、端亲王都站在城楼上,率着文武重臣观灯赏月, 与民同乐。
孙太后这几日有孙雪霄相伴,睡得舒心安宁多了,兼着胃口也开了些, 开始能吃下东西, 这让她心情舒爽, 今日观灯, 虽说孙雪霄有孝在身不便陪侍,但她精神甚好,观灯之时话也稍微多了些:“你们看那路上行人, 手中持的都是什么灯?”
众人看下去果然大奇,只见御街上来往民众,尤其是稚童们, 手里都牵着一根细长枝,细长枝上有着一轮圆灯发着柔和光彩, 咋看只像是将天上月折到了自己手中,又有举着一束星光灯,越发奇异。
一旁吴知书连忙遣内侍下去打听, 不多时也举着两束灯过来, 一束为月光灯一束为星光灯,吴知书禀明道:“原来却是御街上来了一户人家, 说是为家里最疼爱的孩子祈福,散灯驱邪,整整扎了一棵树的灯,看过去满树星月辉煌,煞是好看,见人就散,只求为他家孩子祈福呢。”
孙太后一看便喜,接过那盏灯,越发诧异:“这灯好生别致,如此轻巧,设计也别出心裁,这光如何能做到如此柔和?里头似乎并无烛火。”
吴知书笑道:“却是听说是秘法,有不少灯匠去拿了来拆开想仿制,却是拆开就灭了,里头也找不到引火烛火,烟雾都无一些儿,着实找不到痕迹。”
孙太后喜道:“想来也是那等世族大家,哀家听说南边世族多有别致秘法的。”
萧偃看那灯便心里一动,摸了摸魂匣,巫妖在他耳边笑:“怎么样,看你们这边的古籍,都有中秋散灯驱邪求平安的习惯,这都是为你散的灯。”
萧偃嘴角忍不住地翘,心里融融暖意:“谢谢你——不过这些东西散出去会不会不好,看起来很神异。”
巫妖道:“不会,只是月光气球,星光气球而已,明天光就散尽了。材料是我们那边很常见的魔法虫,叫沼泽萤火虫,我们那边的民众都喜欢捕捉来用他们的灯囊制作为气球,各种庆典用的。”
萧偃:……
忽然对那些萤火虫充满了同情:“那些萤火虫很大吗?”
巫妖道:“很大,腹部灯囊就和你们这边的灯笼一样大了,会针刺路过的行人注入毒液,中毒后会致幻,发生幻觉,生病发热。所以很多魔法学徒、猎人工会接的第一个任务都是去捕捉大量的萤火虫,任务数量一般都是一百个起,灯囊是很廉价又实用的魔法材料了,很多符阵会用这个,主要是效果漂亮,所以我戒指里头也有不少。”
“还有一种会发光的材料是魔法鱼,鱼鳔也会发光,也是量大实惠的魔法材料。”
萧偃微微有些神往,转头看了眼背后的宫城,虽说也是挂满了绚丽彩灯,但那些彩灯在漆黑的夜里射不出多远,就被浓稠深黑的暗夜给吞噬了,这就是他住的地方,一个以天下之主之名圈住他囚住他的禁宫。
天子之宫禁为太微,但当他知道外边的世界更大,如今告诉他外面世界有多大的先生,要去世界看看了。
下面有人趋近来报:“安国公府进献福寿烟花!敬祝皇太后、皇上福寿无疆!”
萧偃抬头去看,只见果然远处御河边忽然升起了焰火,一丛一丛,如火树银花。
孙太后笑道:“安国公倒是忠心。”
众人一阵笑谈后,总算散了从城墙上下来,才回到殿前,萧偃便迫不及待:“我们去御街观灯。”
巫妖道:“不必,我们去山庄,去乘滑翔伞。”
萧偃一怔,但却又带了期待,依言果然从传送阵出了庄子,庄子上也是灯光璀璨,张灯结彩,萧偃却没有召唤何常安等人,而是一个人到了寂静的后山上。
夜色浓稠,月光却分外皎洁,能看到四周有枫木、槐树,都笼罩在银光里,叶片上有露水闪烁,一片静寂,秋夜的风从山谷树丛里吹过。
萧偃忽然很是满意,中秋夜再美,比起在满是人的大街上看那千篇一律的花灯,他显然更希望能和巫妖两个人度过,显然巫妖又温柔地体贴了他的心情。
他站在高高的山峰上,感觉到山风吹过,想起第一次要往下跳时他不敢跳,巫妖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抱着他往下跳,果然一阵凉风吹过,巫妖再次出现在他身后,抱着他笑道:“跳吧。”
风扑面而来,滑翔伞在夜色中展开,巫妖和萧偃坐在骨链圈好的摇篮里,看着圆月皎洁在深蓝色的夜空中,月光如水,清光温情脉脉,淹没所有的山脉、平原,明空夜色浸润着草丛,树叶,以及他们。
空中虚空升起了一盏一盏月光灯,巫妖拿出一个圆筒递给他:“这是魔法焰火筒,来,按这里就能发射无数的魔法焰火。”
萧偃依言释放,果然一簇一簇的焰火冲上天空,流火很快在空中绽开,他站在城墙上看过无数次焰火,但是从来没想到还能在空中,看着头上焰火盛开,然后无数流火从他头上落下来,似流星,如流萤,这就是魔法啊。
这就是巫妖的世界。
萧偃伸出手去,整个人沐浴在流星雨中一般,巫妖转头看他,皎洁月色下,年轻的人王神情忧郁,漆黑的眼睛和长长的黑发加重了那种忧郁和苍白,脆弱得如同随时能逝去的月光。
这个世界的命是如此玄之又玄,若是他不插手,这位皇帝可能会一场伤风逝去,可能会遇上危险的刺杀,可能会堕马,可能只是会吃一口汤圆就会噎死,这就是所谓的命。
在十八岁前无数个夜里,他也如此面临着死亡的逼近,他把每一天都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他至今仍然记得那种对死亡的恐惧。
他仇恨着自己身体的孱弱,然而他的精神海不断扩展,他见过别人见不到的风景,看过别人不曾触碰的世界法则。
他伸出骨手在虚空中,纤长骨指伸张,仿佛要抓住那看不见的无数的命理线,萧偃有些诧异看向他,巫妖道:“我们那里有个挺有名的哲人,他说过一句话:每个人生来都是君王,但大多数在流亡中死去(注)。”
萧偃一怔,反复咀嚼了下,只觉得哲理意味极深,充满了宿命必定的悲局,巫妖转头看向他,深深凝视着他:“是流亡放弃,还是做自己的主君,做一个王者,那取决于自己。”
萧偃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我记住了。”
巫妖点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仁德的王者,我相信,哪怕没有我,你也将能够一往无前地走向你的王者之路,你会披荆斩棘,你会挥剑斩除一切拦在你跟前的人,肃清万里,横扫八荒,你就是这方世界的人王。”
一把竖琴出现在了巫妖骨手里。
萧偃眼睛一亮:“这是什么?乐器吗?”
巫妖道:“嗯,海王竖琴,一位人鱼王子送我的,据说能给人赐福。”
他骨指轻轻拨动其中一根弦:“我已许久没有弹奏过了,试试吧——这是一曲史诗,说的是一位王子,穿越森林,征服海洋,踏过沙漠,最后屠杀了恶龙,救下了最美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