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是他在这里。
他的母亲,是精灵女王的幼女,嫁给了人类法师,他拥有四分之一的精灵血统,虽然这已随着他变成巫妖后失去了意义。
但他却有着珍贵的世界树之枝,当世界树之柔嫩枝条插入土壤,就会施展出欣欣向荣的生命之歌,它会庇护周围的一切草木生灵,它会吸引地气苏醒,它促使枯萎灭亡的植物重新恢复生机,自然元素将会被吸引到这里来,让这里充满生机,万物复苏,欣欣向荣,野兽繁衍,草木充满灵气。
他又曾经是十六岁就能够施展禁咒的天才少年魔法师,教皇对他分外爱惜,他曾经多次协助教会征战与邪灵对战,更有教皇亲自赐予他的大光明术符印。
大光明术,至光明,至纯净,至伟大,施展之时,无尽的光明风暴和审判将会进行,怨灵将得到净化,死煞将会灭绝,瘟疫将会被驱散,邪恶将会被驱逐。
唯有从未犯过罪的人,能够在大光明术结界中得到赦免。
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巧,换一个巫妖、一个法神、一个教皇或是一个精灵女王亲自在这里,都无法完美解决这一处龙脉的断绝干涸和死煞之地。
唯有他这个精灵女王的后裔,教皇的眷宠,天才法师变成的巫妖,才能够解决此事。
这就是小皇帝的气运,他在这里,就已是小皇帝的气运了。
教皇为半神,他的大光明术,当然也是无与伦比,唯一的问题是,他现在是巫妖之身,施展之后,他自己也将会受到审判。
若是从前仍为半神之躯,他是不用担心这大光明术会对自己造成什么致命伤害的。
但现在他魂体虚弱,一年前甚至连个像样的法术都施展不出来,虽然这一段时间他吸收回来不少魂体,又得了小皇帝的真龙之气滋养,魂体稳固了许多,但施展这样的半神级法术,哪怕有符咒,也是需要他自己的法力作为引导,他的法力越强,施展出来的大光明术才越强。
这简直就是在自绝。
当然,作为一名不死巫妖,魂匣还好好在安全的地方,这一击,应该还是无法摧毁他的魂体,只是……肯定会再次进入到沉眠,和之前一样。
而下一次再次醒过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往好的方面想,小皇帝肯定会贴身携带着自己的魂匣,这次危机度过后,他的真龙之气会越来越强,多少会滋养着魂匣。
也许……能在小皇帝老之前醒过来吧?但愿不要太久,毕竟这个世界的人的寿命,都实在太短了,譬如朝露。
金色光明符印从骨手中落下,骨手被光明灼伤,冒出了袅袅轻烟。
金光一路坠落,怨灵疯狂尖啸躲开,浓稠的怨气原本犹如漆黑的海渊,却在金光落下之时迅速散开,金光落地,一层一层的金光荡漾开来,一圈一圈的半圆的光明结界形成,从内往外,层层扩展,犹如金色的水纹,犹如明亮的气泡,暴涨着变大,笼罩一切。
那是圣光,净化一切的圣光。
至光明,至纯净,至神圣。
大光明术。
巫妖垂下头,金光璀璨的长发飘扬在这极致圣洁的光明中,丝丝缕缕,寸寸变成金色光芒,慢慢与金光融为一体。
冰冷苍白的薄唇轻启:
“吾以不死者之名……
召唤圣光之主。
吾乃告死者,不死之灵,弃信者。
吾从弃绝至暗之地,祈求光明之主……
以洁净之光,以神圣之歌,以无上正义之审判
净化一切、治愈一切、宽恕一切、庇护一切、审判一切。
赐予滞留者、怨恨者、彷徨者,
以安息,以赐福,以庇护。
吾乃……灵魂收割者、恐惧之主、死灵之主。
吾不灭于此,吾永存于世。
吾乃无罪者。”
神圣风暴挟持着千万金色闪电落下,光明之审判来临。
怨灵们哀嚎着啸叫着想要逃离,却仍然被笼罩在了那一层层扩大的金色圣洁的光明结界中。
神圣之火燃起,无数的幽魂在白金色的光明火焰中哀嚎着,却在沐浴在圣光结界中后停止了呼号,静静跪了下来,漆黑的煞气慢慢褪去,淡淡的人形显示了出来,他们向空中虔诚祈祷,虚影倏然散开,化成了阵阵金沙,神圣风暴卷过,散落在风中。
白骨坑里已经被完全净化,沉甸甸铺上了一层璀璨的金沙。
空中满是飘飘扬扬的金色砂砾,在明亮到极点的光里飞舞着,仿佛阳光里的砂砾,净化后的灵魂飞舞着寻求到了他们的归宿。
神圣之歌回荡在空中,宏大,雄浑,威严,缥缈,无数和声在空中融合在一起。
巨大的光明金翼浮现在巫妖的身后,巫妖沐浴在神圣的金光内,仿佛那圣天之上的大天使。
他微微抬起脸,金眸里缓缓落下一滴金光璀璨的眼泪。
带着双翼的魂体虚影完全变成了白金色,慢慢消失,仿佛与无尽的圣光融为了一体。
一枝碧绿的树枝缓缓落下,落在了那厚厚的金沙上,迅速生长成为一株巨大的树影,然后蓬的一下散开,化成了万千碧绿色的光点,星星点点融入整座陵墓的山脉。
暖风吹过,金沙里忽然长出了无数的绒绒细草和细碎的野花,一片连着一片,满山开满了星星一样的花。
远远在下面山下的范左思看着那几乎无法直视的圣洁金光,抽噎着双膝跪下,虔诚将额头抵在了墓道光滑的灰石上,热泪脱眶而出。
而遥远的京师。
深深的禁宫上空,片片雪花落到琉璃瓦上,白骨领主浮在空中,裙摆在空中飞舞,脸色苍白望向东方,神情仓皇;“吾主……为何不召唤吾等效死?”乌云朵在她肩上,弓起身来,双眸绿色幽魂之火亮到惊人。
而禁宫内,孙太后忽然在梦中惊醒,感觉到身下湿黏暖滑,她伸手一摸,满手鲜红腥臭,尖叫声划破了禁宫的虚空。
宝光寺里,正在打坐的普觉国师忽然吐出了一口血,面如死灰,倏然起身扶着禅杖走出了禅房,望向寒冷深黑的夜空,忽然竖起手掌,缓缓唱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祁垣从房间里出来,看他唇边血迹,茫然问道:“师兄您怎么了?”
普觉国师看向天空,双掌合十:“有圣人舍身,命数已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将禅杖横过,双手捧与祁垣:“普澄,此后这方丈,便由你来担当了。”
祁垣讶然,却见普觉诵:“有佛可成。有众生可度。有法可说。一切众生已成佛竟。已度生竟。已涅槃竟。”
寺内的僧众都被惊动了奔了出来,然后看着普觉国师解下佛珠抛开四散在山门,长喝一声:“吾去也!”月色下只看他只着一身单薄月白僧衣,于雪夜中下山而去,始终未曾回头。
在柔软魔法床上闭目睡着的萧偃忽然惊醒,手里摸了摸魂匣,起身走出房门,往外看去,只见寒天上一轮清月,光明而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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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平八年元月,守陵官奏报德陵雪夜忽见大光明,神光竟天,和风送暖,异香经宿不散。及天明,探见山陵上遍生春草,又有异花开如星状,似此祥瑞种种,应为圣祖显灵。
旋,帝亲往谒陵,素服行大祭礼,至陵内生异花处,降舆挥泪。
作者有话要说:
“有佛可成。有众生可度。有法可说……一切众生已成佛竟。已度生竟。已涅槃竟。”引自:卍续藏经:中国撰述·释律部《菩萨戒疏随见录》
第63章 金瓯缺
巫妖再醒来的时候, 似乎是在金銮殿上。
他其实仍然感觉到很困,但耳边总听到有人在不停地激情澎湃的吵闹,仿如置身于菜市场。
不知何时忽然静了下来。
他听到一个疲惫而冷静的声音:
“皇太后已西狩西京, 众卿既愿留下守城, 便为朕之肱骨, 不必再争执。”
殿上安静一片。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继续响起:“内阁拟诏。”
季同贞的声音响起:“臣在。”
萧偃慢慢说道:“第一道旨意:端亲王萧冀殉国,忠显千古, 追尊为帝,着礼部拟庙号,谥号。”
忽然有大臣又急切道:“皇上, 端亲王与北狄蔺贼私下勾连, 身后事尚且未能盖棺论定, 是否再……”
萧偃淡道:“朕意已决。”
朝廷又安静了下来。
萧偃又道:“皇叔辅朕登极, 佐理朕躬,抚定边疆,战功彪炳, 其功德千古,不必再议。”
季同贞道:“臣领旨。”
萧偃又道:“第二道旨意:命宗人府于宗室近枝择一子,封为储君, 与端柔大长公主一并西行赴西京,欧阳驸马随行, 禁军指挥使秦怀刚率护军一千护送。若朕大行,即传位大宝,加封端柔护国大长公主封号, 同亲王例, 加封欧阳枢文忠信侯爵位。”
朝堂上一片静默,季同贞仍镇定道:“臣领旨。”
此时安国公的声音忽然响起:“皇上, 秦指挥使熟悉京城守卫,若是命其此刻离开,则京城守卫恐薄弱。”
萧偃道:“祝如风、甘汝林二将在,守城无虞,安国公不必担忧。”
安国公道:“皇上英明。”
萧偃又道:“第三道旨意:拒绝和谈,驱逐北狄使臣出京,大燕与北狄不共戴天,死战到底。”
朝堂仍然寂静之极,此次竟然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萧偃慢慢又道:“大事已毕,朕早置生死于度外,愿与诸公同守京城——散朝罢。”
季同贞忽然出来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臣等为吾皇效死!”
朝上呼啦啦所有大臣都跪下了:“臣愿效死!”
萧偃远远看着虚空,并没有看着那些向他跪下来痛哭流涕的大臣们,仿佛这些悲壮和慷慨激昂,都与他无关:“退朝罢。”
何常安长长喊道:“退——朝——”
文武大臣们按班陆续退了下去,一路窃窃私语,却见祝如风将军迎面大步行来,甲胄肃然,按剑而行,身侧还跟着钦天监正范左思,全都有些担忧起来。
要知道钦天监地位超然,又跟随着佩剑面君的禁军祝如风,如今非常时期,见到这两人总不由令人忧重,是否又发生了什么不详之事。
范左思迈进殿内,禀报:“皇上,北狄大王子鲜于鸢求见皇上。”
萧偃道:“不见,和谈不再继续,请鲜于王子回罢。”
范左思道:“鲜于鸢道是以故人之身份求见,非以北狄大王子身份求见。”
萧偃疲倦道:“故人不复,见之何益。”
范左思、祝如风拱手领旨刚要退下,萧偃却忽然道:“罢了,请去东暖阁吧,朕见见他,问问看,他是否知道先生是否还能回来。”
他起了身便往东暖阁去了,不多时,鲜于鸢在内侍的引领下进来拱手行礼:“鲜于鸢见过陛下。”
萧偃眼皮微抬看了他一眼:“国师许久不见,风神如旧。”
鲜于鸢长叹了一口气:“陛下对鲜于鸢有误会。”
萧偃淡淡道:“对北狄的狼子野心,朕无误会。”
鲜于鸢微微苦笑道:“皇上,孤为北狄王后长子,自幼好研习佛法,巡视星宫看到密档,从祖辈起,北狄大星官受王命,一直派人破坏德陵的龙脉。我知道时,就已持续了四十多年了。孤大为惊骇,此为一国一朝之气运,擅自破坏,则生灵涂炭,必受天道反噬,便是得了这一代的好处,之后子孙国运都将会被反噬。孤苦苦劝说父王改变主意无果,便出家投身佛道,寻求救世之方。”
“这些年孤四方游历,不断苦行,积福行善,不仅在佛道巫蛊,孤都一一寻求过是否有破解之法。同时也还投效朝廷,想要找到化解这冲天怨气之办法。”
萧偃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但始终不得其道,直到三年前元月十五,有圣人舍身殉天,净化邪魔,孤为修道者,窥见天道,却又为鲜于一族之人,亦受到了天道反噬。”
“佛道已不能拯救鲜于一族和北狄了,孤当夜大彻大悟,便解珠还俗,返回北狄王室,并且竭力争取到了这一次的和谈机会。”
萧偃淡淡道:“大燕三万降卒被火活活烧死,辅政皇叔殉国,鲜于王子,你不会以为,还能和大燕有和谈的余地吧?”
鲜于鸢脸上掠过了一丝悲悯:“端亲王命中本就有情劫,这是他当遇的难,大燕降卒被火烧,孤阻止不了,领军为孤二弟,他生母为白狄人,背后有白狄的支持,与孤一向不和。但他此举只会让鲜于一族从此越发背负无尽罪孽,再无挽回之地。因此孤才苦苦争取转圜之机。”
萧偃面容淡漠:“鲜于王子,朕也是早夭之相,恐怕你一开始,想要合作的就是太后吧?可惜,朕虽有早夭之相,却有人不信命,为朕改命。”他还说,朕将会是这天下最强大最好的人王。
鲜于鸢面上有些羞惭:“为皇上改命,净化万骨坑之人,乃是救世之圣人,孤惭愧,但圣人已舍身,皇上如今孤立无援,与我合作,乃是如今化解当世劫难的最好选择了。还请皇上三思。”
萧偃盯着昔日的国师,当初他还年幼,看国师仁心仁术,待哪怕是傀儡的自己也极尽耐心,便只有孺慕之心,甚至觉得国师是好人。
只可惜后来他遇到了更好的人,回过头来看这位舍身入道救世的所谓“国师”,原来只是一个懂得了天机,便妄想掩盖罪恶的伪善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