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纷繁复杂,原来要见上一个人的面竟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他学的是川剧,唱的是旦角,后台偶尔有人来送些书信和花束,有人约他共进晚餐,有人约他月下观影,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这些人心底的算盘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所以他从未应约,总是一口回绝,因此也惹出不少麻烦来。
他一日又一日地重复着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枯燥繁琐,没有惦念的人,没有希望,也没有光。
把他送进戏班的那个妇人,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
于是二十四岁这年夏天,他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慢慢踱步到长江边上,这天的风很温柔,甚至让他对这人世多眷念了一个时辰。他在江边待了一会儿,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朝着江心走去了。
他事先查看过了,周围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他的计划应当能够顺利实现。他很平静地向前迈动步子,江水甚至是有些温热的,他这辈子算是冷怕了,所以才选在夏天去死。
江水没过他的膝盖,风卷着水浪袭来一股微弱的推力,像是在将他往岸上推。他其实是不怕死的,唯一让他恐惧的是濒死的那一刻,那种刻骨的痛和窒息是他忘不了的。
江水没入他的胸口,而后慢慢淹没住他的口鼻,强烈的窒息感扑来,口腔鼻腔中像是有咸湿的血液翻涌上来,难受极了。
也不知还要在时空境中轮回多久,这仅仅是个开头,却已经让他十分疲惫了。
脑中因缺氧而响起细长的轰鸣,江面下的水温,确是慢慢地变得有些冰凉了。
忽然,他感受到腰腹处传来一股力量,他整个人被拉扯着往上走,求生的本能让他接受了那人的营救,他没有胡乱挣扎,他只是自己想死,并不想拖累死想救他的人。
他被捞至岸边,那人按压他的胸口,呛在他口鼻中的水猛地被吐出来,他这才终于喘过气来。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宽厚的大饼脸怼在眼前。
“你醒了?你没事儿吧?能喘得过气儿吗?”
沈归舟猛烈地咳嗽半晌才堪堪点了头,“我没事......咳咳......谢谢”
“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干嘛想不开呢。”大饼脸上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幸好你今天碰到我们了,不然这......多可惜了!”
听着对方的责怪,沈归舟本能地道了歉,“对不起......谢谢......”
“你看你衣服都湿透了,我去车上给你拿件你先换上。”
沈归舟摇摇头,忙谢绝道:“不碍事不碍事,我身体好体质硬,没那么娇贵的。”
“没事,你不用有负担,我家先生从来最是乐善好施的。”大饼脸边说着便跑向不远处的黑车。
“先生......?”沈归舟顺着他奔跑的步伐望去,才发现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车,黑车旁站着一名瘦削挺拔的男子,男子一身戎装。沈归舟看向他时他刚好回身钻入后座中,所以沈归舟没看见那人的模样。只见大饼脸走到车旁,后座便递出来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西装裤。
沈归舟穿上衣服发现这衣服稍微比自己大了一号,大饼脸说要拉沈归舟一程,沈归舟本想推辞但奈何大饼脸却死活不肯放下他一个人,大抵是怕他又寻短见吧。
沈归舟没有办法,最后只得上车坐上了副驾驶,又道了声谢。
大饼脸发动车子,憨笑道:“要谢就谢我家先生吧,刚刚是他先看见了你我才来得及下车去救你。”
沈归舟打了个喷嚏,看来这凡人的身子骨终究还是抵不过江水的冰冷,他吸了吸鼻涕,心不在焉地说了句,“谢谢先生。”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后座上的人,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去谋划下一场自杀计划。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变幻,沈归舟觉得有些新奇,这东西倒是跑得快,虽说比不上腾云驾雾,但以凡人的智慧能做到这份上确实不易。
不多时,汽车便行驶至了市内,沈归舟急忙让大饼脸将他放在路边,他打开车门,道:“请问府上何处,改日我将衣服洗净再还回去。”
“不必了。”后座上传出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这声音让沈归舟生出些熟悉感,只是那人的话太短,沈归舟来不及想太多便已经走到了路旁。
车子重新启动,恍惚之间沈归舟瞥见了一张刀削般的侧脸,正是那张他日夜思念的脸庞。
第162章 重逢
沈归舟反应过来时汽车已经扬长而去了,他连忙往前追跑,可他那凡躯的两条腿哪里追得上现代化的机器呢。
“星阑……”沈归舟跑了许久,口鼻中呛满汽车卷起的灰尘,知道汽车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沈归舟才不甘心地停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双手搭在大腿上。
为什么刚刚竟没有意识到后座上的人是他呢,他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也许他只要回头看一眼就不会错过他了。
沈归舟无措地站在原地悲喜交加,喜的是他终于在轮回中见到了叶星阑,悲的是这匆匆一面下次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后来沈归舟打听到这一世的叶星阑是出身于军阀世家,自己自然也是子承父业入了军队。沈归舟托了许多关系,听说自己的戏迷中有个老板与叶星阑家是世交,沈归舟甚至放下原则答应了老板的邀约。
不过是觥筹交错之间卖个笑罢了,这又有何难,沈归舟勉强暗示着自己。可奈何几经辗转也未见着叶星阑的面,沈归舟邀他看戏,却只收到一封纸书,上写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hou庭花”。
沈归舟看到这句话时是有些恼的,也是,戏子歌女之流又怎么能入得了他的法眼呢。
就这样,春去秋来,忽然有一天凄厉的轰鸣划过长空,巨大的机翼像怪物一样遮住天空,侵略军开始对城市进行轰炸,被袭击的地区几乎在瞬间被夷为平地。
政府和军队迅速组织疏散,将人都疏散至防空洞以下。
夜晚的探照灯喧嚣夺目,慌乱之中沈归舟瞥见叶星阑正在疏散人群,他鬼使神差地逆着人流朝叶星阑走去,可人流却将他裹挟着越走越远。
后来他躲过轰炸时叶星阑已经上了前线,沈归舟留在城中终日翘首以盼,却再没了他的消息。三年又三年,一直到战士平息他都没能等到他回来。
过了许久他才知道原来叶星阑早就死在前线了,这一世,两人却只有匆匆两面之缘,连一句话也未能说得上。
他在时空境中不断轮回,贩夫走卒、高官厚禄,他活过许多人的人生,尝过许多的酸甜苦辣,有时候运气好能与那一世的叶星阑说上几句话,有的时候运气不好,终其一生也寻不着他的音讯。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属实不是件易事,缘分不够就算执念再深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转眼他已经来到了第九世,这一世他名为柳坚,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年少时跟随父亲驻守北疆抵御蒙古侵犯。而立之年后开始驻守江南,南国常有倭寇来犯,而他带领的军队屡次平定倭寇之乱,所以他刚过而立便已是一省提督,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望。
朝廷国库亏空,内阁贪污受贿,官僚体系腐败不堪。朝廷盘算出这巨大的亏空,不知怎地就算到江南两省的头上,江南两省原本应按例将每年卖出的丝绸收入悉数上交国库,然而这一算,却算出了五百万两白银的漏洞。
苏杭知府立刻被革职查办,朝廷新派了一名知府赴任。这天柳坚照例巡完防回营,他将盔甲脱下,开口道:“今年的征兵已发了召文,现有多少人呈上了名簿?”
一旁的参军拱拳行了行礼,“回将军,杭州现共有一万人来报,其他州县合计五千人,今年闹灾荒,报名的人较去年来说已经上涨了许多。”
“一万五千人......还是不够啊。”柳坚沉默地思索着,他接到情报,日本海岸地区闹瘟疫,许多人流离失所吃不饱饭,今年来犯的倭寇定会大幅增加。
“报——!”正想着,门外却冲进来一小兵,小兵双手捧着一张纸,“将军,这是新任知府大人的借调兵令。”
柳坚的眉头轻轻皱起,接过借调令,“所为何事?县府里没有驻军了吗?怎地调兵调到我柳家军这儿来了。”
“说是辖下两村村民持械恶斗,已经缠斗十日有余,县府驻兵竟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柳坚闻言才细细阅读了手中的调令,内容大概是新任知府在上任路上偶遇两村村民恶斗,其彪悍勇猛寻常兵士竟被捉弄的束手无策,因此才特请柳家军相助。他其言辞恳切真诚,柳坚竟不知不觉也被打动了。
“叫右副将来吧。”柳坚道。
“是。”那报信的小兵转身大步流星地正欲走出营帐。
“稍等......”柳坚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半晌,他才道:“我亲自去,给我点三千精兵,一炷香之后整队出发!”
“是!”小兵得了令,连忙跑出营帐外。
参军将盔甲重新递给柳坚,慢悠悠道:“这种小事提督为何要亲自上阵?”
柳坚一边更衣一边道:“一来我要看看这些刁民到底是多彪悍勇猛,若是真如这位府台所说,那我索性将他们收了来,我正愁今年征兵人数不够。二来嘛,我正好想找机会会会这位新来的府台大人。”
参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如此正是一石二鸟事半功倍之策。”
柳坚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参军看着柳坚的笑容,一瞬间却有些恍惚,他很难相信年少就驻守在边疆厮杀搏斗的人脸上竟会露出这般温和的笑容。能做一军之将的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铁汉柔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在长久的杀戮和战争中丧失人性和温度,沦为冷冰冰的执行命令的杀戮工具。
而他们这位将军却不一样,总是怀着些悲天悯人的感情在心中,仿佛眼眸里都是对众生的同情,这实在是少见得很。
因为他不知道他们的将军乃是天神转世,天生慈悲。
却说这头,柳坚带着三千精兵星夜兼程,仅花了两天一夜便赶至了目的地。
薄暮中竹林中,有人骑马奔来,大声喊道:“敢问来者何人,还请速速报上姓名来。”
柳坚匆匆扼住缰绳止住马蹄,他看清来人的穿着打扮像是从朝廷下来的,便猜到此人应是朝廷派下来护送新任知府的人。他拿出令牌对着那人说道:“我乃提督柳坚,府台大人现在何处?”
那人钳制着马头,骏马被勒得在原地徘徊了半圈,他仔细打量一番令牌,才抱拳道:“请提督大人安,请容在下先回去禀报府台大人。”
柳坚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便回身打马而去。柳坚朝身边的将士传令道:“原地整装休息。”
“是。”传令兵领了命,开始骑着快马在队伍中传起令来,“柳将军有令,原地整装休息!柳将军有令,原地整装休息!”
一众将士令行禁止在原地歇着,方圆数里却无一人声,整片竹林中只有风吹竹叶声以及间或传来的几声蝉鸣。任谁也能看出来这是一支常年作战、军纪严明的队伍。
夕阳缓缓没入天边,昏黄的光线褪去,夜色笼罩而下,满目望去只余下隐隐青山。等到这时远处才有马蹄声呼啸而至。
柳坚传令戒备,自己则翻身上马往前迎了几步,只见一白衣少年在夜色中风光恣意踏马而来,口中喊道:“柳提督,一路辛苦了。在下仲庐,是杭州新任知府。”
朦朦夜色中,柳坚逐渐看清眼前那人的脸,一双凤眼神采飞扬,是他日思夜想期盼得不能再期盼的那张脸了。
“星阑......”柳坚小声嘀咕着,一时失了神。
第163章 久等
柳坚及时醒过神来,翻身下了马,客套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颤抖,“仲府台,幸会。”
“柳将军,我可算等到你了!”仲庐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眼中满是感激与欣喜,行动上却十分彬彬有礼。
沈归舟从未见过叶星阑这一面,一时间却觉得他这样也出乎意料的可爱。
柳坚不自觉浅浅笑着回了礼,话里有话道:“久等了。”
仲庐上前握住柳坚紧实的小臂,抓着他往前走,边走边道:“我去杭州府上任,五日前路过此地,谁知前方山谷两边却盘踞着两方蛮民,一直搏斗至昨日夜间才歇下来。我今晨原想带着人马过去却奈何他们又开始了恶斗。此去杭州府此山谷乃是必经之道,我也是实在束手无策才求助于柳将军。”
仲庐虽说才高八斗年少有为,但毕竟是个没习过武的秀才,初次调离京城就遇到这番险事便不由得慌了神。柳坚见他心有余悸的模样,心中便不由得柔软了几分,“无事,我来了。你告诉我他们大约有多少人。”
仲庐虽是第一次与柳坚见面,却莫名觉得这人亲切又可靠,就仿佛已经同他认识了许久一般,“他们约莫有两三万人,我远远看上一眼竟是个个高大勇猛身姿矫捷。”
话毕,身后不远处的军队中却传来一阵嗤笑,有校尉开口喊道:“仲府台,你回头看看我们,哪一个又不是高大勇猛身姿矫捷?”
语毕,又引来众人一阵笑声,仲庐极少同这帮武人打交道,自然不解其意。直到此时,不知是谁说了句,“在你们这些秀才眼里怕不是个个都是骁勇善战哈哈哈!”
语毕,众人便笑开了。
柳坚眉头紧紧锁着,面上的表情阴郁地像要滴出水来,他横眉一扫一记眼刀扫过所有人,队伍中瞬间鸦雀无声,安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