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饭的饭?”
沈归舟点点头,苍耳替他开口道:“对,孩子已经四个月没吃东西了。”
郑子菁惊讶之余连忙吩咐侍从准备饭菜,“正好可倾也没吃饭,大家一起吃。”
叶可倾从苍耳的怀中挣脱出来,她满面笑意走到沈归舟面前,喊道:“哥。”
沈归舟神情一滞,自己和叶可倾年纪相当,她是从来不叫自己哥哥的,来时的路上苍耳已经同自己讲了叶可倾被救回来但心智受损一事,估计她是把自己错认成叶星阑了。
沈归舟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泪霎时便在眼眶中打转。苍耳连忙拉过叶可倾的手臂,“走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叶可倾顺势挽住苍耳的胳膊,走路一蹦一跳的开心得像只小兔子。
沈归舟无言跟在郑子菁身后,心中像有几千种愁绪在拉扯,一颗心放在那无边无垠的焦虑中熬着,不知何时才到头。
说是用饭,也只不过是为了肚中的孩子勉强自己硬塞下去的,其实他现在的心情根本吃不下饭的,一粒也吃不下的,他闻着饭味儿反倒觉得反胃。
饭毕众人皆已离席,沈归舟便将郑子菁单独留了下来,“子菁哥,借一步说话。”
言罢,便捻了口诀布下了结界,“子菁哥,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这宫殿中挂满了大红的喜绸和灯笼便知是好事将近。”
郑子菁见他布下了结界,便知道他要说的定是要事,“我与文抒明日大婚了,正好你今日回来,明日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子菁哥……”沈归舟轻叹口气,像是有些难为情,“我也不想麻烦你,但是思来想去,这三界中现在能帮我的就只有你了。”
郑子菁轻轻抚上他的手背以示安慰,“没关系,你慢慢说,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是和星阑有关的事吗?”
“我……我肚子里有宝宝了。”沈归舟停顿了一下,“你也知道,天界不会放过这个这个孩子的,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把他藏住。”
“你有宝宝了?”郑子菁惊诧了片刻,随即便抿抿嘴陷入了沉思,“好,你先不要着急,我想想办法,会有办法的。”
沈归舟鼻尖泛起一阵酸涩,回握住了郑子菁的手,“谢谢你,子菁哥。”
郑子菁特地为他在城郊腾出一处别苑打扫干净,让沈归舟和苍耳住了进去,叶可倾死黏着苍耳,最后就变成了三个人一起住了。
……
翌日,沈归舟参加了文抒和郑子菁的大婚,众人面带喜色,推杯换盏,沈归舟因怀有身孕不能饮酒,所以只说了些吉话便退了席。
今夜月光皎洁,清冷的月色如水般铺了满城,清明而又幽静。沈归舟独步走在长街上,今夜此景,不由得让他想起那夜阑安在葡萄架下抱着他,对他说“是不是要这样你才知道我长大了”;还有两人从“困鬼沙”中逃出来的那次,他以为叶星阑死了,六神无主地跑到街上找了他好久……
太多的回忆如潮般涌来,将他的理智压得无处遁形。
别苑的后山原是一片荒芜,白日里沈归舟在后山立了一处衣冠冢,自己亲手用匕首一笔一划在木板上刻下了“亡夫星阑之位”几个字。而后又去城中买来梧桐树苗,栽树培土,再悉心浇上水,希望这些小树苗能快快长大。
白日里,做完这一切时他的内心倒是平静的,只是现在,那决堤的思念再次将他吞没。他无法排遣,只踉踉跄跄地往后山那孤坟去了。
第158章 十月
郑子菁同文抒婚后不久便传出妊娠四月的消息,城中众妖便知两人是奉子成婚,此事一时间竟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为了照料这一家四口,苍耳开始学着做饭了,归舟孕期胃口总是不好,还变得很挑食。苍耳每日一早便带着叶可倾去集市里买菜和水果,刚开始的时候同一道菜总要做上四五次才能稍微有些起色,过了许久他才掌握了一些技法。三个月过去,基本上再朴素的食材经过他的手也能变得美味可口了。
洗衣缝衣也是信手拈来,沈归舟倒还好,虽然精神状态不好,但生活可以自理。但叶可倾的衣食住行全都需要人照顾。就这样,苍耳的日子也变得十分充实。
白日里常常是见不着沈归舟的,他常往叶星阑的孤墓去,通常一待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在坟前跟故人说了些什么,只是每次回来,眼睛总是通红的。
他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看的多是些转阴还阳的偏门邪术,寻的都是些起死回生的救人之法。苍耳也不劝阻他,归舟骨子里就是倔的,苍耳知道自己劝不动。
夜间睡熟了,偶尔也会听见沈归舟房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他的妊娠反应一直十分强烈,到了晚期还时常会腹痛如坠,痛得根本无法入睡,也吃不下东西。
苍耳是知道的,妊娠本身就是极度伤身之事,更何况沈归舟是个男的,他不是神,亦未入魔,身上没有妖气,更没有人气。
所以这世上,没有能医治他的医师。
苍耳将先前剩下的仙草都喂给了他,可沈归舟却全无起色,大抵是都被腹中的孩子吸收了。他也出远门去求过神医,抓了许多药,采了许多药,却半点也无用。
这世上没有人能医得了归舟,他只能苦苦地捱着,在那噬心剔骨的剧痛中,在那晦暗如海的孤独中,在那无边无涯的思念中……
偶尔苍耳从睡梦中醒来,也能听见凄厉的哭声,肝肠寸断但隐忍至极。
夏日炎炎,山间野草疯长,苍耳也去叶星阑墓前祭拜过几次,每一次去,他的坟冢一点野草杂垢也没有。
沈归舟打理的很好。
又余五月,沈归舟产子,临盆之日竟与郑子菁是同一天。郑子菁提前秘密将沈归舟接入妖王殿中,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连吃食都是文抒亲自送。
生的是个小男孩儿,小孩子生得倒十分漂亮,白白嫩嫩的,一双圆圆的大眼扑闪扑闪,灵动的眼珠左看右瞥,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对万物都充满了兴趣。
沈归舟将那糯米团子似的小小一团抱在怀中,手上传来温热的柔软。他望着怀中的婴孩,莫名地,眼中却含满了热泪。
他轻轻将头埋到小孩子胸口,鼻子酸的厉害,怕吓到小孩子所以他只敢忍着哭声低低抽泣着。
可那小孩却是十分的敏锐,竟像是感受到沈归舟的情绪一般,也嘤嘤呜呜地哭起来。
外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郑子菁拎着食盒进来,“怎么又在哭了,两个爱哭鬼。”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顺手将小孩接到怀里哄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子菁哥,我要走了。”沈归舟一眼也没瞥饭菜,他一点食欲也没有。
“你寻到法子了吗?”郑子菁眸色一顿,而后将目光转向怀中的婴儿,眼中带着些怜悯,“小孩子才刚生出来,你不再陪陪他吗?”
“我在书里寻到法子了。”沈归舟继续说道:“星阑留给我的信中曾说过两个人相知相守需要四万八千劫的缘分,我翻阅了很多书籍,最后在一本书上找到一个名为时空境的地方,心中有执念的人走入时空境,在那里轮回相应的劫数,若是出来之时心中执念还未消散,便可得见心中所念。”
郑子菁担忧地看着怀中的襁褓幼儿,“也就是说你要在时空境中轮回四万八千劫才能出来吗?那需要多久。”
“这不用担心,不管在时空境中轮回多久,对现实来说都不过是一刻而已。”
郑子菁松了一口气,“那时空境在何处?”
“说是在极寒之地,应当就是极寒之境了吧,我也不确定,还得去找找。”沈归舟说话时一直痴痴地望着孩子,满心满眼都是不舍。
郑子菁轻叹一口气,“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意至。”沈归舟嘴角微微上扬地说着,这个名字他想了好几个月,算是他那几个月中最开心的事之一。
愿汝之意,尽皆能至。
郑子菁一边拿着拨浪鼓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一边爽朗地笑起来,“小意至,你以后就跟我姓了哈哈,郑意至,还挺好听的。”
被他这么一逗,小孩子也咯咯笑起来,沈归舟看着孩子天真无暇的笑容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郑子菁又劝慰沈归舟,“既然决定了就安心去吧,我会替你好好阿至的。”
沈归舟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又隐没了,“子菁哥,你说等我回来的时候阿至会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
郑子菁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下,而后面色又恢复如常,道:“我会好好教他的。”
沈归舟站起身将意至接到怀中,轻轻用脸颊贴了贴小孩的脸,“阿至乖乖等爹爹,爹爹答应你会早点回来的,会带着另一个爹爹早点回来的。”
小孩自然是很喜欢与亲人的身体接触,脸颊相贴似乎让他觉得很舒服,于是他又奶声奶气地咯咯笑起来。
他这一笑,沈归舟就更舍不得了。
临行之前,沈归舟又去了一趟叶星阑的坟冢,又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了一整夜,从阿至的事说到两人前世,再说到自己要去找时空境……
好像同那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夜间苍耳同他在院中乘凉,苍耳问他,“你真的不用我陪你去吗?”
“我一个人去,也显得心诚一些。”沈归舟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激,苍耳这些年一直陪在他身边,亦亲亦友,这样的情分是最珍贵的。他顿了顿又道:“再说了,我还得麻烦你照顾可倾呢……”
苍耳没接话,调转话头道:“从前在九笙山你一个人度过了几十万年的时间,我知道你是最怕孤独的,可如今你真的要独自去面对那荒凉无垠的四万八千劫吗?”
“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吧,去转世轮回,去生老病死、爱恨离别,去经历各种各样不一样的人生,比从前在九笙山应当是要好些的。”沈归舟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归舟,你可知道我早知时空境的存在却为何没有告诉你。”
沈归舟侧头看向他,“为何?”
“时空境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放弃执念的。人们抱着执念进入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经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经历世间所有的是非对错,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让你带着记忆轮回。通常要不了几次,人们心里的执念也就散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忘不掉的事情了。”苍耳停顿了一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藤椅,“不过如果时空境真的能让你淡忘他,可能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吧。”
“淡忘他也好,真的能找回他也好,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接受。只是……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阿至……一想到我看不到他第一次学会,学会走路,学会吃东西,学会法术,我心底就跟针扎似的……”夜风轻轻抚过沈归舟的发丝,叶星阑走后他再也未曾冠发,他只是随意用一支木簪将部分头发束起,清冷淡雅,倒像个出家的道士一般。
沈归舟沉默半晌才压抑住自己的情绪,缓缓开口道:“但是我太想他了……我太想再见他一面了……”
第159章 情分
沈归舟将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紫色线团留给了阿至,而后便踏上了寻找时空境的旅途。
夏日炎炎,蝉鸣在林间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月色流光皎洁,苍耳毫无睡意便推开了篱笆门沿着门前的小径走了出去。
沈归舟已经走了一月,也不知他有没有寻到时空境,苍耳几乎每日都带着叶可倾去妖王殿看阿至,苍耳不会逗小孩,但叶可倾却意外地跟阿至玩得很开心。两个小孩能玩到一起,郑子菁和苍耳也就轻松了许多。
阿至很机灵,长得也很快,才短短一月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有时苍耳也会替沈归舟觉得可惜,也许他再多待一个月就能听见阿至喊他爹爹了……
不过也许他若是真的听见阿至喊他,会更舍不得吧。
苍耳背着手,脑海里的想法一茬一茬地往外冒,月色忽然掩入云中去了,耳边传来窸窣的响声,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
苍耳的脚步顿在原地,眉心不自觉拧成一个川字,他清了清嗓子,“出来吧。”
一阵夜风拂过,竹影憧憧摇曳,竹树后走出一人,那人依旧一身锦衣华服、贵态雍容,那人浅浅吐了一口气,才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于锦。”苍耳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眼中满是防备,“你来此,所为何事?”
“一定要有事才可以来吗?”于锦缓缓朝他走近几步,“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这也不行吗?”
“别说这种话。”不知为何,苍耳心中竟生起了一股嫌恶。
于锦的眸色暗了几分,他脚步顿在原地,竟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你还说要报我的恩,你就是这样报的吗?”
苍耳往后退了几步,和于锦又拉开些距离,“你可能不知道,我此前昏睡了一场,从前的事,我都记起来了。”
于锦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还不待他说话,苍耳便继续开口了,“看来你很需要我将话挑明,你受灵霄指使,引诱时谨抽出情魄为你们所用,我去救他之时你却不知为何对我一眼入心,竟耍了诡计将我重伤抽掉我的记忆让我成为你掌中的玩物。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恩人……真是可笑至极,愚蠢至极!”
“可是可是……我那么做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不是想伤害你,我也不想骗你,可是你瞧不上我,如果……如果你愿意爱我,我也断不会出此下策。”于锦慌忙解释着,有些语无伦次,胸腹一下一下地起伏着,气息都是紊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