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气喘吁吁的年轻夫妇在前面搀扶着行进,沈归舟看着他们便想起了沈归毅和秦韵,进而想起了近来备受冷落的郑子菁。他不耐烦地扯了扯胸前的包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越过他们。
那对夫妇面面相觑,夫人问夫君道:“刚刚是有只大黑耗子蹿过去了吗?”
沈归舟已走出老远,但夫人的话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入了他耳中,他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就跟老鼠过不去了是吗?他努力平复情绪,一路走着超越了许多人——有坐着轿子的贵胄、有年过半百的寡妇、有独身前来的少年,渐渐地他竟觉得这众生百态甚为有趣。
山门就在咫尺间,沈归舟有些忐忑,不知妖灵之身可否能入山门。他深吸一口气,信步迈入山门,不出所料,山门的结界将他弹了回来。设下结界的人似乎法力深不可测,沈归舟面对那结界便像一颗沙砾面对大海。他收敛妖气继续尝试,却屡次被结界的法力弹落在地,衣间染了不少尘土。
日头渐渐往西偏了,适才被他甩在身后的年轻夫妇、贵胄、寡妇、少年全都进了山门,这对沈归舟来说仿若无声的嘲笑。他无可奈何瘫坐在山门前休息,渐渐地,他竟有些失落了,他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那门亲事。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归舟。”
沈归舟不太能认出那张脸,便疑惑道:“你是?”
那人上下打量沈归舟一番,竟是扑哧一笑。沈归舟不自觉皱了皱眉头,觉出这人是在嘲笑自己的落魄,这晦气的感觉——怎么似曾相识。他像是想起什么,抽身向前两步走到那人身前,伸出手掌遮住那人的下半张脸,惊诧道:“是你?”
初见时叶星阑蒙着面纱,沈归舟并未见过他的全貌,一时便想不起来。
叶星阑歪头看他一眼,笑弯了月牙似的凤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沈归舟放下手,斩钉截铁道:“出家。”
叶星阑像听见了什么新鲜笑话,道:“出家?你一只妖出什么家?”
沈归舟瞥他一眼,这才发现他身旁还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忙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问候道:“道长慈悲,后生有心向道,不知道长可愿收容弟子。”
清玄道长脸上笑开,每一丝皱纹都透出道家的无量慈悲,道:“你来此并非是有心向道,而是有心避世,何况你尘缘未断,贫道不敢忤逆天意。”
沈归舟道:“尘缘未断......可我并无心悦之人,又何来尘缘呢?”
“局中人是看不破的。”清玄道长从袖中拿出一根银色的细绳,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叶星阑,才递给沈归舟道:“此番相见也是缘分,这根姻缘绳便当作是贫道的见面礼。”
“姻缘绳......”沈归舟接过银绳,不解道:“敢问道长,这姻缘绳是作何用?”
清玄道长道:“这姻缘绳前身乃是月老的红绳,贫道稍做了改良,有情人系上便可感知对方的生死安危。”
沈归舟有些疑惑,但还是道了谢,他还想再争取,便又道:“诸行性相,悉皆无常。道长今日观我尘缘未尽,但如若道长肯收我入道门,来日我便没了尘缘。道长无量慈悲,又缘何不肯授弟子以甘露之法。”
沈归舟面露欣喜,事前他也未曾想自己能说出这么一番“名言”,身后的猫尾都要得意得翘起来了。直到——叶星阑捂着一边嘴小声告诉他,“无常和甘露法都是佛家之语,不是道家的。”
沈归舟目光平移似的看一眼叶星阑,一时窘迫难以自禁,好在道长却并不介意,仍笑道:“公子善言,只是因缘前定,贫道不敢自作主张。”
那句“公子善言”羞得沈归舟耳根都染了一片红,清玄话已至此,归舟便也不再坚持。
清玄向两人辞别,转身回了道观,口中又颇有深意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两人回了礼,又不解其意地相互对视一眼,待清玄道长走远,叶星阑才同沈归舟并肩走下山门,他问沈归舟道:“归舟,你怎么突然想出家了?”
沈归舟倒也不瞒他,道:“家里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要跟你们鼠族结亲。”
“哈?所以你宁愿出家也不愿意结亲?”叶星阑愣了片刻,暗忖无巧不成书,又问道:“你不会刚好姓沈吧?”
沈归舟道:“你怎么知道?”
叶星阑撇撇嘴哭笑不得,一句“因为我是你大舅哥”卡在喉咙里,心不在焉道:“你就这么不愿意成亲吗?族长家的小姐长得很好看的。”
沈归舟侧首看他一眼,夕阳温暖的金线洒在叶星阑俊朗的侧脸,那张脸却比阳光更为耀眼。沈归舟愣了片刻,鬼使神差道:“那......有你这么好看吗?”
叶星阑停下脚步,调笑道:“倒是差我几分。”
“晦气。”沈归舟白他一眼,加快了脚步,又道:“对了,上次为什么要把我放在那个洞穴一样的客栈啊?”
“你不喜欢吗?那可是全城唯一一家洞穴式客栈,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叶星阑作为一只百灵鼠,自然是喜欢洞穴的。
猫鼠两族的文化差异又一次在眼前具象化,沈归舟对那门亲事更加没了信心,他留恋地回望一眼长云观的山门,祈望清玄道长能够回心转意。
半晌,沈归舟又想起什么,便问叶星阑:“等等,你也是妖,为什么你能进道观我不能进啊?”
“也许是因为道长和我。干娘是旧识。”
沈归舟半信半疑道:“这样啊,那我再问你,你上次是用的什么法子救了我?”
叶星阑沈默片刻,突然捂着肚子笑起来,道:“甘露之法。”
沈归舟斜他一眼并未应答,叶星阑计上心头,便追上他,揽一把他的肩,道:“我听说这京城的桃花酿乃是一绝,咱两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去喝一杯呀?”
沈归舟推开他的手,道:“谁跟你是咱两,男女授受不亲。”
叶星阑这才想起来在沈归舟眼里自己还是个女妖,他打定主意要借酒套话,便妥协道:“好好好我不碰你,可我听说这人间的酒能让人飘飘欲仙、忘却所有烦恼,等咱回了妖族可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沈归舟微微仰着头看向叶星阑,一双荔枝眼又圆又亮,迟疑道:“当真能让人忘却烦恼?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怎么可能这么灵。”
他有些心动,适才的众生百态他还没看过瘾,况且他的确需要东西来让他忘记烦恼。
叶星阑道:“灵与不灵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不喝白不喝咯。”
“好。”
第7章 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京城,听月楼。
听月楼是京城两大。烟花楼之一,楼中的设计和大多妓院一样,一楼中央是一个用于表演的圆台,二三楼则设计了许多便于观看表演的开放式酒榻,再往上便是分级为“天地玄黄”的厢房。
与一般妓院不同的是,听月楼正楼后还有一个相对静谧的后院,设了许多曲水流觞席。流觞席的流水最后都会流入一个小池塘,老鸨特地在池塘里养了许多金鱼,为后院增添了几抹生气。
城中的王公贵胄和文人客都喜欢约在此地喝酒行令、白日纵欢,叶星阑同沈归舟在听月楼中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单独开了个安静的厢房。叶星阑选择来此地是因为听月楼的桃花酿都是用晨露酿造的。
沈归舟是第一次见这么多女人,还都是这么“饿虎扑食”似的女人,他吓得直往叶星阑身后缩。虽然不太情愿,但成亲已是板上钉钉,连道观也不愿收留自己,他可不想在这时候闹出点什么事。反倒是走在前面的叶星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他忍不住问叶星阑道:“你经常来这种地方喝酒吗?怎么看起来轻车熟路的?”
叶星阑道:“很久以前来过一次。”
两人点了听月楼招牌的桃花酿,又叫了些下酒菜,才对坐下来共饮。不过烦心事向来比下酒菜更下酒,还没等叶星阑劝酒,沈归舟就已经喝的眼神涣散了。
这人还真是没有防备心,叶星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喝成这样,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沈归舟也学着叶星阑的样子摇摇头,道:“你救了我的命,不是坏人,是恩人。”
闻言,叶星阑愣了片刻,没来由的愧疚涌上心头,他虽然不是坏人,但请沈归舟喝酒却的确是另有心思。不过,沈归舟接下来的话却及时消除了他的愧疚,沈归舟用手支着脑袋,脸被酒气蒸成一片绯红,道:“虽然你很烦也很讨厌,但你不是坏人,我能感觉到的。”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叶星阑皮笑肉不笑,他蓦地想起那日沈归舟昏迷时涕泪横流的模样,“那日在凤神墓为何哭?”
“我在凤神墓没有哭。”
叶星阑只当是沈归舟记不得了,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问。忽然,叶星阑眸中闪过一抹红宝石似的璀璨红光,沈归舟看见那光便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立马集中起来。一瞬间,他仿佛身处梦中,全然忘了所处何地、所见何人,只觉得对方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叶星阑不急不忙地抬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道:“那么,现在是有问必答环节。”
沈归舟歪头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叶星阑道:“叶星阑。”
酒精拖慢了他的思绪,沈归舟反应了片刻,呢喃道:“你这个名字倒是挺像男子的。”
叶星阑觉得有趣,倒也不戳穿事实,他正欲发问,又听沈归舟道:“我叫沈归舟,是玄猫族的二少主,再过两个月就一千岁了。我有一个兄长和一个胞弟,还有两个大嫂,那你,叶星阑......你家里几口人?”
听着沈归舟如数家珍的自我介绍,叶星阑不禁莞尔,道:“我家里只有我爹娘和一个妹妹。”
沈归舟又道:“那你爹娘真是好福气,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谁家生了两个女儿的......那你们可曾婚配?”
叶星阑忍不住打断他,道:“我说的有问必答,是我问你答,不是你问我答。”说着,还用手指特地指了指自己和对方。
不知是酒精起了作用还是叶星阑的法术起了作用,沈归舟全然收敛了平时的锐气,也不反驳他,只乖乖放下酒杯,瞪着一双星星眼等待叶星阑发问。叶星阑这才满意,问道:“你不想成亲,是因为讨厌百灵一族吗?”
“我的确不喜欢百灵一族,从小周围的长辈就教导我说,鼠族的妖怪都是十分狡猾奸诈的,是我们的天敌。”适才下肚的桃花酿让他变得有些大舌头,为了表达清楚,沈归舟将语速放的极慢,继续道:“可是我遇到了你,虽然你也很讨厌,但你救了我的命,是个善良的人。”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沈归舟缓慢地爬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叶星阑身旁坐下,道:“不成亲是因为,没有信心。”
叶星阑转头问他,道:“没有信心?”
沈归舟将头别到另一侧,垂头丧气道:“我从未心悦任何人,我不懂得对人好的。现下突然让我娶亲,还是一只鼠妖,我怕她受人欺负,怕委屈了她。”
沈归舟的想法与叶星阑的担忧如出一辙,叶星阑没想到沈归舟竟是在替叶可倾着想,目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侧头看向沈归舟道:“所以宁愿出家吗?”
“我虽然不懂什么情。爱,但我觉得爱应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我娶了她之后又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呢,或者她嫁给我之后才遇到喜欢的人呢。”思及此,沈归舟又将头埋下几分,低声呢喃道:“我爹和我兄长都娶了两位夫人,我怕......我怕我也会变得像他们那样,但是我又不想变成他们那样。”
叶星阑脸上并无什么情绪,心底倏然像窜出小火苗一般冒出一个想法——幸好那天救了他,否则恐怕永远也听不见如此推心置腹的一番话了。叶星阑重新打了一个响指,解除了之前的法术。
沈归舟只觉有一股力量从体内抽了出去,忍不住闭眼暂缓了片刻,才降低音量道:“不过,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旁边房间的女人一直在叫啊?听起来好像......很痛苦......,是不是需要咱们帮忙啊?”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
叶星阑连忙拉住他,一口凉酒差点呛在嗓子里。想来也是,这只小妖见过的女人都屈指可数,更别提和女人行房事了。其实厢房的隔音还算好,以凡人的耳力是决计听不见隔壁的声响的,但沈归舟是只猫妖,自然是耳聪目明。叶星阑无奈道:“不是,她叫不是因为痛苦,是因为开心。”
“可她的声音听起来真的很痛苦......”沈归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颤颤巍巍地从坐席上爬起来。叶星阑忙用双手将他拉住,道:“你相信我,我可比你大了整整一千岁呢。”
“那......我想要。”沈归舟重新被拉回叶星阑身边,他凑近叶星阑,一字一顿道:“我也想要。”
叶星阑被他突如其来的请求吓得瞪大了眼睛,吞吞吐吐道:“你......你想要什么......?”
沈归舟道:“快乐,我也想跟她一样快乐。”
叶星阑一手扶额,另一只手还不忘紧紧钳制着他不让他乱跑,道:“我要是答应了你,你明天酒醒了非得追着我打到百灵城不可。”虽然只跟沈归舟见过两面,但叶星阑知道,沈归舟是完全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就算你不答应我,我也知道要怎么才能和她一样快乐。”沈归舟凑到叶星阑耳边,说悄悄话似的,轻声道:“刚刚进来的时候我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