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护城河远处驻扎的城弩营,则早就已经完成了装填校对,只是营官没发话,谁也没动,直接无视了在城门内状若疯魔的新任城防营统帅。
“这,咱们是否启动。”
营官闻言摆了摆手,时时关注着战场上的动态,“等着,咱们新弩还未装好,如何能动。”
众人闻言知其意,都窝在弩边不动了,甚至还有几个兵,直接上手开始拆□□的零件。毕竟,若是战后追究下来,等人来一看究竟,就确实是弩没装好。
城防营大部分统领对赫连诘很是瞧不上,别说现在他那副鬼样子,就是当日风光之际,也没人往他身边凑。
老皇帝俨然衰老,从今后,必然是如今监国的五皇子继承大统,那么,今日,突变之中,城防营的立场就显得很重要了。
赫连诘见城弩营迟迟不动,便红着眼睛,直接命身边的亲信队伍前去接管,“去,给我去开弓,不听令者,当场斩杀!”
于是一直护在赫连诘左右的一行人马,立即绕开战场,奔赴到重弩营中,二话不说,接管了营盘。
那重弩历经了多年的改良与更新,有千里穿甲的威能。
只是还未等射出□□,宗朔一行人早就已经杀出了重围,往崎岖小路上遁走。
众兵将以千机卫为前驱,迅速追赶而去,城弩机动的被推的出来,已经拉满了弦,瞄准了人,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发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中却忽然快速冲出一人,那人官服外边披着重孝,手中却拿着一卷金黄谕旨。
“圣上有旨,城防营收兵,成平王忠信高节,此番特来京朝见,是去是留,任何人不得再行阻拦,违令者,斩!”
说罢,收手恭敬的一合圣旨,而后朝众人大喝,“城防营统帅还不来接旨。”
赫连诘不可置信,他父皇最忌惮宗朔了,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怎会在如此关节下这样的诏令!其中必有反复之处。
“我看你怕不是假传皇命,我父皇英明神武,怎会放过如此奸贼!”
传旨那人面无表情,冷哼了一声,“先皇早已龙御归天,五皇子承袭先皇遗命,已继位了,怎么,不遵皇命,二皇子想要造反不成。”
赫连诘一听先皇驾崩,赫连韬继位后,身如雷击,心凉了半截。而等他反应过来后,就愈加怒发冲冠,他狠狠的看向宗朔一行人,此刻恨的几欲疯魔。
这皇位原该是他的!若不是他在昭城成了残疾,若不是宗朔在朝中伸手相助赫连韬,若不是……
最终,赫连诘眼神又些癫狂的看着宗朔,若不是这个人!
传旨那人本要回去交差,毕竟新皇刚刚登基,有太多事情,他作为心腹实在忙不开。但眼见这个二皇子神情有异,就高举圣旨,以皇命逼迫他今早放弃追杀宗朔。
这一番惊天变动,不仅宗朔胸有成竹的松了一口气,就连被赫连诘亲信拘在一边的城弩营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阻拦在宗朔众人眼前的城防营,还没等赫连诘下令,便痛快的应旨,纷纷后撤,毕竟,再不后撤,他们要死更多的人了,这一回算下来,营中精锐也损失严重。
克烈人是听不明白中原话的,见围堵的敌人退了,还犹自要往前冲,而后被忽儿扎合紧急拦住,众人甩了甩刀上的血,聚成列阵,腹背相护。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此刻,头顶的浓云已然滚滚翻卷,狂风“呼啦啦”的刮在天地间,飞沙走石迷人眼。
随着刀兵的止息,天际开始“轰隆隆”的一阵阵闷响,云层在狂风的刮卷中碰撞出仿佛正地的低鸣。
宗朔与此刻间,却默然想起了那个老皇帝最后的嘶吼,抬眼看,一路斩杀过来,城门口遍地是尸首,血流漂橹,远处的山川默默,城郭无声。但那苍老又尖利的声音却在耳边回荡着。
“你不能活!”
惊雷乍起,狂风怒号。
千秋万载都容不下他,但,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呢。
他忽觉得要快快的回去,五日期限将至,或许少年已经被殿君送回家去了呢?
宗朔唯恐自己,没有再去追回来的勇气,所以,他等不及了,那是他于天地间最终的归宿。
他多希望阿曈在禅房小榻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就如同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宗朔又想,或许,自己还要挨上那小家伙几拳头呢,阿曈有点记仇。
克烈渐渐出阵,前去开路,一众人策马,自小路往山林中奔去。
此刻,昏沉沉的天空中却猛然被一道闪电撕开,而后一道惊雷霹过山冈。
在轰鸣的雷声中,还混杂着弩弦铮动,一道粗悍的重城□□,在惊雷的掩映之下,破空而来。
远方,朝都城奔跃而来的少年眼见此景,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
“宗朔!小心!”
骤变突发,克烈人马急忙回援,但为时已晚,伸手尚且不及。
已经接旨的赫连诘,则一把将圣旨扔进了泥水沟渠中,他赤红的眼睛,仰天“哈哈”一笑,看着城弩营的方向神色诡异又兴奋。
而城弩营也立即抓住了射箭之人,他是刚刚与赫连诘亲卫一同来督战的一人,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大,因为城弓机扩复杂,要多人操作才行,他强行砸开扭弦的木轴,右手臂的膀子瞬间就被坚韧的重弓弦瞬间拉掉,鲜血洒满了弩身。
此刻射出了重城弓,他被人抓住后不再掩藏,刑武定睛一看,那人却像是原本在蛮族中作乱的齐格的儿子!他不是死了么?
“父亲!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哈。”
当日宗朔刺杀齐格,齐格的儿子被舞女砸晕过去,醒来之后,眼前却都是家族人的尸首,而自己也最终被人偷梁换柱,带到了中原。中原的皇子并没有多说,只是问他,要不要报仇。
他要报仇!忍辱负重,没人把他当人看,他也要报仇!
赫连诘兴奋的骨头都在跃动,眼下新皇刚立,礼法不明,皆按旧制。这是他唯一一次能将这些人一网杀尽的时刻了!死也不能错过,到了眼下这个关头,就看谁的命硬吧!
赫连诘不顾钦差的阻拦,带着自己的亲卫营,直朝以近山林的众人冲杀而去。千机卫也伺机而动,他们直听从于先皇,暗事不知做了多少,必遭新皇清算,那就干脆将他们的最后一项命令执行到底罢!
风雨如磐,混杂着不知多少人的冲杀声。
阿曈只是抱着宗朔,愣愣的。
他自云中寺醒来后,便一路北上,踏炎需要休息,但他不需要,于是,阿曈为了尽快赶到都城,未乘骏马,自己一路上跨山跃林,不停飞奔,水米未进。
终于顺着“人”的气味到了都城,还未等兴奋,扑鼻而来的却都是血腥与死气。
少年眨着湛金色的眸子,一眼便看到了在给克烈断后的宗朔,而后,便是暗响的弓弦,与仿佛劈开血肉身躯的精钢穿骨之声。
俄而间,天空被闪电撕漏了,大雨倾盆,大地瞬间被濯湿,宫门中的血,城门口的血,都被冲刷。
阿曈却忽然局的整个世界都是安静无声的,他眼中只有宗朔。
往日间那样灵敏的手脚与身躯,仿佛都僵硬又笨拙,他在山冈之上,连滚带爬的奔向男人,滚了一身的泥水。
重弓如枪,能穿石裂地。此刻这杆精钢重箭,被宗朔血肉模糊的握在手中,没叫身躯中的心肝被旋转的箭杆搅碎。
阿曈终于扑到了男人眼前,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宗朔浑身是血,盔甲残破,重枪穿透了飞云铠,鲜红的血顺着重箭的精钢箭头不停的往下淌。
阿曈颤着手,接住鲜血,呆愣的想要将这灼烫人的血送回这幅身躯,这幅身躯从来都是那样健壮无匹,血脉涌动之际,叫人觉得有无限的生机。
可如今,可如今……
阿曈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男人看着阿曈,既疼惜又眷恋,他想开口说话,却被大口涌出的鲜血堵住了。
他没保护好这个少年,叫这遗世神族就此深涉俗世,懂了爱恨,但最终,却换得这样的结局。
他多希望,阿曈能安安稳稳的在云中寺沉睡,睡醒之后,回到故乡去。再到长久之后,或许还会想起自己,想起他在红尘中曾遇到过一个人,叫赫连宗朔,那就很好了。
事与愿违,天不遂愿。
他自诩自由纵横王道,心机深沉,能翻云覆雨,人心亦在于股掌之中。但如今算漏一人,满盘皆输。他方知万事算不尽,因果交杂,天道无常。
可无论如何,不该叫阿曈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于是,就在克烈与敌军拼杀之际,宗朔的手不再握着穿胸而过的箭头了,他抱紧了浑身颤栗的阿曈,用手掌盖住了阿曈眨也不眨的双眸。
最后,贴着他的耳朵,嘴里和着血,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你回去吧,乖。”
阿曈两手抵着宗朔鲜血淋漓的铠甲,仰着脖颈,双目被冰凉的大手盖住,世界安静又喧嚣。
最终,这双手,失了力,从他的面颊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道道如泪一般的血痕。
天空仿佛刹那间倾斜,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法流泪。
世界颠倒,光怪陆离。
苍穹中,雷电交杂而混乱,像是天神的愤怒。
电光闪现,滂沱大雨之下。
少年从那只血掌的指缝间,张开了灿金而幽深的兽瞳,眼瞳冰冷而凶悍。
只顷刻间,一只银白的巨狼从宗朔的怀中一跃而起,獠牙龇互,冲进营兵之中,一口,拦腰咬断了还在大笑的齐格之子。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在漫天遍野的血色下。
阿曈越过了那条河。
第一百章 向死而生
东山, 原野中。
带着狼群捕猎的两父子,正奔跃在林海之中,此刻, 却忽然一同停下了脚步, 他们仰着头,侧耳细听, 神色严肃的朝西看去。
白狼群见状也驻足, 在符离背上的水时一愣,伸手揪了揪男人的辫子。
“怎么了?”
符离却逐渐显出兽形,而后跃上山巅,仰天长嗥。
最后,他用悠悠长长的真言说,“虞乐都思化身了。”
……
奔跑, 不断的奔跑, 阿曈只觉浑身炽热。
远看, 山间,一只银白的巨狼, 柔顺的毛发上尽是结块的人血, 他的背上负着一个渐渐凉去的身躯, 飞速的跑着。阿曈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迅捷过,他一定能带宗朔回家。
而在他身后,是一路不断拼杀的克烈与追兵。
少年化狼那一幕无人得见, 城防营只以为是不知从哪来的巨狼,驮走了宗朔。赫连诘与千机卫更是穷追不舍。
而知道真相的, 除了当时就在近处的刑武与萧冉, 便是已经猜出原委的克烈。
克烈人一直知道阿曈是神族, 但神族销声匿迹多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狼神!于是他们各个尽是热血沸腾,精神抖擞起来,这次驰援月氏,仅仅是得见狼神真身,便是死也值得了!
克烈们经过搏杀,受伤不少,但依旧紧紧护在巨狼身后,阻断追兵,只是敌军有短弓暗器,颇为扰人。狼背上已经扎了几只箭,但怕伤到宗朔,阿曈抖抖没抖,任由其扎着。
只是,那箭都出自千机卫,上头不是蘸了迷药,就是蘸了毒。
但如此一番下去,巨狼不但没减速,反而更加凶悍。
阿曈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深秋的野山间,化作一团团的白色雾,身影过后,呼吸依旧在原地稍有残留。
他身上的弦绷的不能再紧了,仿佛就连思维都要断掉,他不敢去过于深切的感受背上人的体温,也不敢稍稍回想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奔至尧山,此处地形复杂,山崖陡蜂众多,克烈们为了阻敌,干脆想直接在山涧中停下脚步,迎面作战,也好叫狼神大人带着月氏离开。
于是,就此,山谷之中,两方交战。
荒郊野山,追杀而来的千机卫与兵将们拼死与克烈搏杀,死伤无数。克烈久战不歇,人躯终究有极限,已经力有不逮。
皇城之中,新帝登基,却没人知道,那曾经华贵的丹房中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的繁华落尽,一地唏嘘。
天地空旷,山川寂寂,众生被炙烤的洪炉中,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尘世的生死像顿饭,简单又潦草。
但他们且都奋力的活着、坚韧的活着、顽强的活着。
为了活着。
正在战况焦灼之际,尧山的山间林中,处处响动。克烈人天性敏锐,于是迅速停手,脱离了纠缠。赫连诘哪里肯停,指挥着众人就要往前冲。
他正仰头喊冲,声音却忽然在喉咙中哽住了,一种天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令他头皮发麻。
只见,山涧两侧高绝的峰顶,立着两只巨兽!他们的体格是那头白狼的几倍大,獠牙寒光森森,金黄兽瞳冰冷。
两头狼龇牙威吓,身形雄壮,其中一只耳带金缕毛的巨狼仰天长嗥一声,震慑群山,尧山中万兽皆出,一众凶狠的豺狼虎豹,气势汹汹的朝众人逼近。
赫连诘等人还在害怕,克烈人便“噗通”的全跪了下来,他们不敢抬头逼视神族在威压之下,只能用古礼叩首。
这样的两只巨狼凶兽,才叫他们体会到了克烈祖先们对狼神的敬畏,那是骨子里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