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众克烈在宗朔与阿曈离开昭城之时,便紧随在其后,幸好有斥候帮助掩藏行踪,这才在危机之时,被刑武领着,占领了外城门。
一众克烈拿下身上的各种伪装,剽悍的朝前冲去,三十人的队伍反倒叫追上来的上千名千机卫一顿。
他们在草原中,是见过荒马与克烈交手,那简直不是一合之敌,宗朔已经足够难对付,此刻又冲上前如此一小队克烈,他们心中暗道糟糕。
可是千机卫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个死,那还不如一拼。
往后看,被宗朔挑穿肩胛骨的蝠听,却草草裹着白绷带追了上来。他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了一队身着重甲的人马。
为首那人,一见前方是与萧冉等人,立刻面容扭曲,怪笑了一声。
“许久不见呐,真是冤家路窄,城防营听命!给我剿灭叛贼,一个不留,分尸!”
来人正是在边关昭城成了废人的二皇子赫连诘,他不久被皇帝任命掌管城防营,但因为身上已废,反而有不小的阻力,直到贵妃出手,才算捋顺。
如今怨憎相会,他早就红了眼,莫说是父皇有令,就算是抗旨,他今天也要将这些人活剥了!
宗朔暗道糟糕,城防营在都城内外守护,有两万之多,并兼之有重弩城弓,不宜正面敌对。
“迅速撤离。”
宗朔用克烈语喊了一句,被人没听懂,克烈人听懂了,甚至总是与忽儿扎合相处的萧冉与刑武也明白,于是众人虚晃一枪,策马便退。
赫连诘劈着嗓子大喊,“追!给我杀,有功者封万户侯。”
蝠听也托着伤躯,领人追去。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另一半城外驻军的城防营阻拦,这三十几人的小队倒是陷入险境。
……
云中寺,一间清静的禅室中,少年在榻上睡得正熟,屋外的秋叶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的,甚至落在了盘坐在屋外石台上的独臂僧肩背上。
那和尚听着再次响起的寺钟,默默一算,屋中的少年睡了四日,那人也去了四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阿弥陀佛”
和尚又闭上了眼,静静的坐着了。
屋内,阿曈睡得不太安稳,很疲惫,梦中一直光怪陆离,不着天,也不着地。但自己明知道是虚无,却醒不过来,似乎一直有一股香气围绕在鼻尖,叫他头脑昏沉沉,再想不来其他。
但是,越沉陷,心中却越不安,他野兽的直觉在告诫自己,仿佛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什么事情呢?不知道,阿曈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找宗朔。
宗朔呢?自己有点冷,他怎么不抱着自己呢?
沉睡的少年眉头紧皱,指尖微微颤动。
瘦黄的落叶从窗外零零丁丁的飘在榻边,落在少年胸前明亮亮的嘎乌上,其中的舍利子温温的泛着柔光。
到了七日一隔的僧众念诵经文的时候,全寺的僧人都聚集在高塔中,伴随着沉厚又飘忽的寺钟,缓缓的低声梵唱。
睡着的少年不断动着耳朵,越来越不安稳,那些高僧的梵念仿佛就在耳边,“嗡嗡”不停,犹如一阵阵不息的海潮,他认真去听,却听不太懂。
“ ……”
阿曈只能分辨出音调来,“吽班札拉萨埵……”
焦急难耐之间,阿曈只觉得自己像沉在水底,可他划不开水波,憋闷的叫人窒息,周围都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的镜中世界,围绕着,挟裹着。
只一会儿,在阵阵沉沉绵绵的梵语中,阿曈就见一道光越来越近。到了眼前一看,阿曈浑浑噩噩的喊了一句,“大和尚!”
那样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样子,不正是早已经坐化在山巅的圣僧?
阿曈正纳闷,难道自己也化掉了,去陪大和尚了吗?这怎么行,他还有家人,还有宗朔呢,可怎么舍得。
但宗朔不见了,他找不到。
大和尚在梵音中缓缓的亮着,阿曈问,“大师傅,你见到宗朔了吗?我找他。”
但大师傅却只笑着不说话,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一般,阿曈只觉身子越来越沉。最后,却见一身绒光的大和尚抬起了手臂,朝自己一指。
而后,周遭的梵音由弱到强,一声,“吽”,骤响在耳边,阿曈浑身一冷,一个激灵,瞬间睁开了眼。
但睁眼后,眼前并没有大和尚了,只有渐渐停息的梵音,僧众的一则金刚萨埵百字明咒,已经念到了结尾。
阿曈一个鲤鱼打挺,只是头有些晕,顿了一会儿才好。
“宗朔?宗朔!”
没人应,禅室中空荡荡的,静悄悄,只有落叶的声音。抬眼望去,还有桌上半截还在燃着的紫香。
阿曈猛得开门,刚要去找人,就见一个独臂的俊俏和尚盘坐在屋前,僧袍上拂了一身秋叶。
阿曈没敢造次,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便直接小声问,“那个,我,我找宗朔,你看见他了么。”
和尚没说话,阿曈又抓耳挠腮的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形容。
“就是,一个门框那么高,男人,长得很好看的,又好结实的。”
“阿弥陀佛,他走了。”
“什么?”阿曈心中一紧,糟了,宗朔这是自己去皇宫里面了!那里那样危险,他怎么能自己去呢。
阿曈一急,当下嘴皮子也遛起来了。
“他走多久了?”
“四天。”
“!”阿曈不敢置信,耳朵尾巴瞬间应激而出,但他什么也不顾了,立刻要往山下奔。
“且慢,”莲生和尚看了阿曈好一会儿,瞧了那一对狼耳与后腰的狼尾,才知道宗朔为什么要将少年放在云中寺,并嘱咐自己五日后送他回家。
“你可要想好了,一去龙潭虎穴。”
阿曈还哪管那些!僵着尾巴就要跑,但和尚却一把抓住了他,阿曈一怔,这和尚虽然独臂,力气却很大。
阿曈眼眶有些红,“你松手,我得去找他。”自己要保护宗朔。
和尚看着少年执着的眼睛,仿佛就像看到了当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用命为天子平反的自己。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去罢,出山后,界石出往北行,不远便到。”
阿曈胡乱点头转身,却见僧人依旧没有松手,他皱眉看这和尚,就见他犹豫着说了一句。
“你这身异象,暂且收一收。”
阿曈这才恍悟,他真是急昏了头了。
和尚只见少年抬手往脑袋上一按,便恢复了正常,而后脱开他拉着的手,从峭壁上一跃而下,几荡便不见影踪。
莲生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山涧,愣了半晌,最终,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人世的因果,还要他个人去修行。”
只是,雾气浓稠的山涧是望不到京都那风起云涌的。
赫连韬跪在老皇帝脚下,连头都磕破了,顺着眉心往下淌血,这却直叫皇帝更加坚定了杀人的决心。
他这个儿子妇人之仁,自己不为他除了宗朔这个后患,将来,那必遭倾覆。
听着渐渐远离宫墙的厮杀声,赫连韬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君主,偏执的老人。
一个国家,兴衰成败,一家百姓,生死祸福,通通都压在这人身上了。
他只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父亲,绝大多数,是一个铁血无情的皇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知道了当年的旧事,渐渐知道了残杀与野心。
赫连韬的眼神渐渐平静,又渐渐幽深。
如宗朔的信中所言,以史为鉴,民是水,君是舟,当舟偏离的方向,那么,水便无情翻覆,国家政权更迭,新的王朝产生。
丹房外天气阴沉,丹房内所有金碧辉煌的摆置便都黯然失色。时值绞杀平成王,宫中众人都受令躲避在各自的殿中,就连丹房都停了炉火。
已经秋冬,停了火的屋子,满室的金器铜器都泛着凉,叫人身上寒毛渐起。
老皇帝服丹透支的体力用尽了,药效一过,便有些昏昏欲睡,刚想吩咐身边的大监去拿丹,才想起来,那人一头撞在金殿的盘龙柱上,死透了。
眼下手边没什么侍奉的人,便要去遣跪在地上的赫连韬。
只是老皇帝一睁眼,却见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兀自起身了,此刻竟敢居高临下的看着苍老又丑陋的自己。
“放肆!你,呃!”
还没等说完,就见这个平日里脾气最和顺,最文人弱气的儿子,此刻忽然伸出了双手,狠狠的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竟从不知晓,这个儿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竟有这样狠的面目,他被紧紧扼着,却眼神带光的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他在濒死前,重新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是新的,称职的,叫人如意的君王!
直到最后,老人面目涨红的断了气,他并没有死不瞑目,他闭上了眼睛。
随着手中人心跳的停止,周围更是寂静了,任何的暗卫与侍从都没有露面,任何怒斥与阻拦都不曾出现。
赫连韬扼紧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屋外的天空浓云流转,叫屋内光暗交替,时明时晦映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赫连韬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扼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昏庸不明的君王。
苍生涂涂,存活艰难,此刻万众的水滴终于在自己的手中汇成巨浪,倾覆了那艘衰败着苟延残喘的旧舟,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终于,他松开了用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手,僵着腿,一步一步的走出丹房,站在了众人眼前。
“父皇,驾崩。”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后同时跪地,山呼万岁。
“新皇即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传我诏令,城防营收兵,不得再听奸人挑唆,追杀平成王殿下。”
随即,赫连韬又昂起头,高声喝道,“违令者,斩!”
第九十九章 越过那条河
皇城之上, 阴云滚滚,遮天蔽日。
狂风呼啸而过,卷得城防营的大旗猎猎作响。
赫连诘见远看外城驻守的城防营已然行动, 朝宗朔等人包围上去了, 他顿时兴奋又张狂,手举统帅令牌, 嘶吼着, “快给我杀!”
宗朔等三十余人跃出城门,见眼前这番情景,已然是不能再顾虑什么了,两方人数悬殊,没有必胜手段,没有回头道路, 众人心中只有三个字, 杀出去!
遭遇围截, 这几十人甚至连马蹄都不曾顿一下,几个克烈拎过马背上的酒囊, 几口掫进嘴里, “咕咚咕咚”的吞下去。他们面无惧色, 对着前方阵型严密、兵甲厚重的军队,意气风发的甩开膀子将弯刀在胸□□错摩擦,火星溅起, 刀刃更锋利。
刑武与萧冉紧跟在宗朔身后,他们一同征战了多年了, 不知从多少回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 所以也不慌不忙。
宗朔皱眉等了等, 回头见城内依旧没有动静, 只有赫连诘那个家伙在人群中肆意的发疯,便不再等,沉下他原本就幽深的眸子,转过头,策马提枪!
赫连诘正满腔快意的对周围的兵将颐指气使,却忽然看到城门外的宗朔,目光煌煌的回望皇城,转头之间,冷冷的瞥了一眼自己。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是个自小在京城“娇养”长大的皇子,蛮横跋扈惯了,只觉世人皆是蝼蚁,何足轻重。就连先前,去边关昭城为帅,也只是挂了个名,自己仅仅出征一回,便差点把命丢在荒原中,更是导致身体残缺,与皇位失之交臂。
但宗朔不一样,他长于危机四伏中,杀伐深重,鬼神难近,即便眼下身上的嗔毒已解,提枪时,依旧煞气腾腾,那鹰视狼顾之相,叫人不敢逼视。
赫连诘被这样的目光扫了一眼,浑身一凉,寒毛直立。
只是,人往往是如此,越恐惧害怕,就越有毁灭欲,赫连诘为自己的恐惧而愤怒,他怒斥周围之人的无能。
但过了一会儿,一众人便都默默无言了。登上城楼,他们眼看着那一队强兵烈马,以健硕魁梧的身躯与军中无人能匹敌的力量,直将万余人的包围圈出一条口子来。
宗朔更是策马行在最前头,一柄红缨枪来回翻转,如走龙蛇,硬生生挑出一条血路!
就在城防营的令旗官挥动手中军旗,要进行变阵之时,他耳中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音,随后,手中令旗贴杆而断,而他自己也是霎时间身首分离。
正是宗朔挑起一把地上残刀,砍杀了令旗官,如今收势,转头一招回马枪,将在他身后偷袭的千机卫扎了个透!
追杀而来的蝠听已然重伤在身,本以为城防营必能杀灭这一队棘手的人马,但没想到,却叫他们越闯越远,于是他再也不能作壁上观,直接将手下散进了战场中,前去偷袭暗杀。
宗朔一边防备着千机卫的暗器与刺杀,一边又关注着令旗,每每补上一个令旗官,他就抽手去砍一个。
如此下来,偌大的城防营倒是有些吃力,不能迅速变阵,便不能有效的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而克烈一行人正是激战时刻,一路血肉横飞之际,他们忽的仰头长嗥起来,如狼一般。那声音叫人从心底惧怕,连对面的战马都惊动的踌躇起来,不敢上前。
赫连诘眼见宗朔等人即将脱出包围,便立即传令。
“给我射箭!重城弩呢,都给我射,要是放走了他们一个人,我请旨诛你们九族!”
而他身边一位营官则暗自为城弩营开脱,“殿下,这城弩是新改良的重器,用前是要装构调整的,所以,呃,所以仓促之间,无法出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