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宫里有人出手, 收买了自己的护卫, 将他按在屋外的池水中, 险些溺死。他们想一石二鸟,既能除掉自己这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又能嫁祸给宗朔。那时候, 他尚且不懂,就在生死一瞬, 他只觉脖颈一松, 眼前的池水便红了, 背后一片湿热。
回头一看, 那护卫早就已经被“兄长”一刀劈得只剩腔子,头颅滚到坭坑里,滚热的人血溅了自己一背,觉得热,且黏腻,叫他寒毛直立。
太子的遗孤还是那副冷脸,砍死个人,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自此后,两人还是不怎么说话,但赫连韬便没那么怕宗朔了,因为他知道,这人并不会杀了自己,反倒是宫里的其他人,他们收紧了手,渐渐扼紧了自己与母妃的脖子,母子二人无权无势,已入穷巷。
于是,他开始渐渐谋划,图谋反击。但不论他折腾出什么动静,他这堂兄也不在意,甚至还在有杀手不小心越界到他这边的时候,就一甩长刀,将人杀了个干净。
两人在尚且年幼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交集,但赫连韬会在危及生命的时刻,迅速的躲到宗朔的窗下,那里没人敢靠近,屋中的修罗兄长也不会赶自己走。
赫连韬熬过了那段岁月,直到渐渐年长,他们母子二人的情况才在他精心经营之下,渐渐转好。但他这常年的“护身符”却转换了地方,不再停住与禅寺中,而是带着他那长刀,挂帅出征了,自此后,两人除了在书信上会互通有无,面是很少见了。
但等赫连韬越加深入的接近朝堂,他就越加明白,为什么皇家容不下宗朔。
先太子文成武德,天下归心,文人武将中,都旧部众多,他们有些人不为名利,只为恩情与抱负,极难动摇。而宗朔自从离开佛寺后,也渐渐开始展露头角,这个从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人,无论是手腕还是智谋,都叫人望尘莫及,众皇子远远不如。于是朝廷的天平又开始倾斜。
但不知谁先传出,宗朔早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的说法,这才堪堪止住了即将吹起的风,叫众多人都在默默观望。
政治就是一场豪赌,压中了宝,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押错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于是,众多人都在等,有的在等宗朔死,有的又在等宗朔活。
若问赫连韬他在等哪一边,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人总是极复杂又多面。
竹林中的小小屋室里,两人再次相对,今非昔比,两人都不再是从前一般了。
宗朔首先出声,“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最好直说。”
赫连韬沉吟着不说话,他就是知道,才不能擅专,干系太大。
“停战通商,是为两邦长久而计,征战劳民伤财,朝廷早就空了,你掌管户部,应该明白。”
“堂兄抬举,本王一个户部尚书,或战或和,通商与否,实在做不得决断,没那么大权利。”
事情复杂,赫连韬还在权衡利弊,他是有襟怀抱负,也有眼界的,所以更知道,两邦恢复和平,互商互市极重要。当今皇帝的杀伐手段,已经不合时宜。但他又极犹豫,站在他父皇的对立面,就现在的自己来说,他还没有这个资本。
两人你来我往,一句接着一句的来回交锋试探。
阿曈大抵明白两人在谈什么,但他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这两人均是一句话能说出三四层意思,一个眼神能品出不同滋味的人。皇室中出身,大抵都如此。
只是宗朔最后不耐烦了,并不想陪着赫连韬继续演,他深觉没这个必要,索性,直接开口,抵住要害。
“赫连诘这个人,我已经着手处理,你可以安心主和。”
宗朔的意思很明确,他直接点出了在赫连韬平和谦逊面目之下的野心。当今皇帝只有四位皇子,两个尚且年幼,除去赫连诘,那么大位人选不言而喻。不论赫连韬如何与皇帝政见对立,他也能得无虞。
毕竟,皇帝,看着也不像能仙寿永昌的样子。
赫连韬猛然盯向宗朔,两人无声对视,宗朔轻描淡写的端起一杯茶,喝了。
这个心机颇深的五皇子早就知道,赫连诘不是他最强劲的阻碍,眼前这个才是。这人是先太子嫡子,是比他父皇还要正统的血脉,若不是身中奇毒,天下早已是另一番模样。自己从前或许因着幼年相护的情分,或许是因为朝中政局变化,一直是站在宗朔这一边的,所以,他才更知道,这个人的强大。
如今看着宗朔平安从草原归来,面色也不复当初沉郁暗沉,仿佛就连面相都稍有变化,开阔了不少。
赫连韬心中便只有一个想法了,自己在与虎谋皮。
宗朔抿尽最后一口茶,看着赫连韬举杯不定的样子,嗤笑。年幼时惊疑的性格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本来是个堪托付的人,为人颇正,眼界也宽,有做君王的气度,只是眼下却还欠些火候。
阿曈看着沉默下来的两人,不知不觉间叹了一口气。
宗朔即刻便放下了茶杯,起身朝阿曈走过去,“怎么了?”
阿曈拍了拍宗朔的肩膀,“诶,你们俩好好说话!我看堂弟他人不错,你别吓唬他。”
宗朔一哂,瞥向赫连韬, “我从不吓唬他,堂弟胆子小,他自己吓自己。”
阿曈一听,也觉得是,门外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围了不知道多少的护卫,可见这人是真的胆子小。
赫连韬抬头,便见站在那少年身边后,宗朔身上明显柔和下来,再也没有小时候的凶煞之气了,不再像修罗夜叉,而像个人了。
只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人就有弱点,人,就有仇恨与欲求。这个早已被灭门的先王旧裔,此番又有什么打算呢。
只是局势至此,赫连韬也眼神一定,果断起来,他不再犹豫,起身拱手,“有平成王殿下谋居,本王自当奉陪。”他早就已经有了主和的想法,那是他思前想后,为了民生细致定下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一直没有时机。
宗朔点头,“通商,通婚,几代之后,再无战患。”
赫连韬一顿,“很难。”
他没想到宗朔是这样想的,中原贵族,尤其是皇室,秉承着血脉与门户之见,已经多年,外邦为蛮敌的想法根深蒂固。
宗朔逼视着赫连韬,逼视这个自幼躲在自己窗下而终得活命的皇族贵胄,他要仔细的看看他,再拎拎他的肝胆,他审视这个人,看他是否能成为天下明主。
在宗朔那样的目光下,赫连韬终于被激起了意气,深藏多年的抱负与野心顿时锋芒毕露,他不再是那个日日只求活命的稚童了,多年的潜心笃志与砥身砺行,叫他有了把控天下的底气。
“我自当竭尽全力,平治万民,自我之后,无论南北,天下皆为民。”
宗朔终于点了头,不再说话,转身要带着阿曈离开。
只是赫连韬却在背后叫住了宗朔,却没叫宗朔的官名与封号,倒是严整的叫了一声表兄。
“堂兄,天下莽莽,苍生涂涂,进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悬,你又求什么呢?”
宗朔未转身,只继续带着阿曈走出了竹门,“求我所求。”
“你又是谁呢?”
赫连韬终于问出了心中多年的话。
“你到底是谁?是草原那旧族留下的一缕孤魂,还是与我赫连血脉相连的皇族,你左右摇摆,心不定,便杀伐不决,你是谁呢!”
宗朔终于停下脚步,但依旧没言语,继而带着阿曈,在重重暗卫的包围中,缓缓行出了竹林,没再回头看。
法式一过,各处的佛寺高僧在拜祭完圣僧,供奉走了舍利后,便渐渐离开了云中寺,这个山巅之上的古寺便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安然。
夜深,深沉而悠远寺钟从白墙青瓦的云中寺响起,又在高低起伏的山峦间低回。
宗朔带着阿曈依旧回到了自己多年前在寺中的旧居,这里只是一间小室,就在圣僧禅室的不远处,静谧极了,也打扫的很干净,桌椅床榻都是旧时模样,可见是大师傅一直着意留着的。
两人躺在小榻上,窗外的清风吹过,塌边的窗幔微微飘动,阿曈躺在宗朔的胸口上,耳边除了男人强健的心跳,依稀还能听到远殿之外不知哪个和尚敲木鱼的声音。
少年仿佛近日来一直身上发凉,宗朔的大手握着阿曈的手,又盖紧了被子把人搂在怀里暖暖的捂着。
但他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床顶默默不语。他今日被问住了,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是谁呢?有时两相拉扯。
阿曈窝在宗朔的怀中,感受着男人的体温与沉默。
片刻后,少年叫了男人一声,随后轻缓又笃定的说了一句话。
“宗朔。”
“你只是你,现在躺在我身边,暖着我的手,呼出温热的呼吸。”
第九十一章 养虎为患
九月初, 秋风横扫边关之际,昭城发生巨变,惊动了整个朝局。
二皇子赫连诘在追击敌军的过程中, 与一众亲信陷于流沙, 等援军极速赶到之后,二皇子也只剩一个脑袋在沙坑之外了, 还是及时赶到的萧冉将军营救得当, 才能保全一命,但赫连诘的亲信却已然全军覆没。
若仅是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二皇子还在,手下没了,再派去便是了, 绝不至于让在丹房炼丹的老皇帝手拿着密信, 咳出一口血来。
信上有言, 二皇子早在陷入沙坑之前,就已经因为意外坠马, 以致□□重伤, 又在沙坑中掩埋许久, 挖出来的时候,那处早就不能行了。
堂堂皇子,成了个废人, 再不能人道。
这种事,本是要遮掩住了才好, 只是挖出人的时候, 援军萧冉将军为了调配大量兵力营救二皇子, 昭城大半的将士都出了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 二皇子就这样一裤子血的被人从沙坑中拖出来,人因为失血过多昏迷着,就这样毫无颜面的被全军看了个遍。
一同参与营救昭城主帅的队伍里,还有一队犬军,那大灰毛犬,甚至跟随着气味,在沙地中,将二皇子那失去的命根子刨了出来。
原本在边城作威作福的天潢贵胄,一时间,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前递上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丝,而后又拿出一颗“仙丹”,速速给皇帝服下,顺了顺气。
“陛下,是否下令边城,出军攻打草原蛮族,给二皇子出气?”
皇帝猩红着眼睛,却摆了摆手,咬着牙说,“他不中用了,下令,召二皇子回京养伤,着令边关副将,暂代帅职!”说罢,老皇帝一阵咳嗽。
身边的老太监给他服了口丹茶,这才好些,缓过气,皇帝才又开口,“韬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这,前朝的事,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伺候五皇子的小太监回宫拿了好些补品,说是他主子熬夜整理户部旧账,颇为辛苦。”
皇帝点头,“多送些补品去,把泉州进贡的千年红参也送去,叫韬儿不必太过劳累,养好,咳咳,养好身子才重要。”
“老奴领命。”
崇山峻岭中间的小路上,两匹矫健的大黑马一前一后的行在其中。
前方那匹鬃毛浓密顺滑的马儿甚是自在,还有闲心跨一跨蹄边的沟坎,而另一匹黑中透红的马则严谨极了,它审慎的紧靠山路的临山一侧,甚至都不朝路下方的悬崖峭壁瞧上一眼,深怕一脚踏错。
这两匹正是乌骓与踏炎,他们本被攀山而上的宗朔与阿曈,放在山下草木茂盛的水池边,只是这草原出来的头马实在是不服输,不论是山是河,它都要走一走试试。
如此,乌骓索性就带着踏炎,沿着阿曈他们走过的上山路,停停走走到了半山腰,正在渐入云中寺迷阵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两人下山的影子。
乌骓兴奋,撒开蹄子朝阿曈奔了过去,而它身后的踏炎则叹了一口马气,耷拉着大长脸等在原地了,这一路山崖行的它正是心惊胆战。
阿曈看见两匹马,觉得还挺惊讶,不是大红不熟练走山崖么?怎么还是上来了,只是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乌骓,阿曈一拍它的马脸,心想,怕不是他大侄子忽悠人家上来的!
宗朔跨上乌骓,踏炎也站在阿曈身边,跺了跺马蹄子。
就此,这两个人骑上了马,再次直奔昭城。
出了山,群峰峻岭渐渐被落在身后,而那座山巅之上的佛寺,也早已被掩映在重重的苍山浓翠中,再也瞧不见了。
阿曈低头,握好了颈间带着的嘎乌,想着那个大师傅,又遥遥的朝身后望了一眼。
宗朔勒马回头,“怎么了?”
“宗朔,得空你得和我回一趟家了,大师傅实在没地方搁。”
他祖宗的洞穴就刚刚好,况且,也得带人回去给家里瞧瞧不是!他可是有媳妇的人了!
而且,阿曈有些想家了,他第一次出了东山,便就这么久,不知道东山的狼群如何了,狼王家新生的小崽子们会不会跑了?阿塔阿纳和弟弟想不想自己,阿纳要是想自己了,怕他连吃饭都不香呢。
只是,东山在东,与边城距离遥远,且如今正是有些事情的紧要时候,只是要尽快赶回昭城。
最重要的一点,宗朔还没说。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山寺倒是没什么,他的出身谁不知道!
但阿曈不一样,那样隐秘的身世,那样不世出的密地,务必叫谁也不知晓才好,何必叫红尘牵扯损了神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