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海攥着马绳,像男人一样煞有介事的照例询问,“你是哪个部的?”
只是可惜那小子听不懂克烈语,但当他确认了众人没什么威胁,这才用破弓射了一处木杆,宗朔的耳朵一动,就见前方河套边好些暗处的绊马索都收了回去,他心想这应该是个部族,还颇有几分手段,只是怎么是个小孩看门?
那小子射完箭,便往河套那边跑,边跑边喊。
“阿娘,阿婶,来了一帮过路的!”
众人驻足,而后都“嚯”的一声,尤其是那几个单身光棍。
只见河套对面,乌泱泱的,出来一群女人,为首的甚是泼辣,一把拧住了那小子的耳朵。
“叫你没事别往外跑,听不听!”
诺海见状,满意的笑了。
阿曈则朝对岸挥手,兴奋的朝宗朔说,“哇!好大一群姐姐!”
第六十二章 女人是嵴梁
阿曈坐在干净整洁的毡房中, 被大大小小的阿姐阿婶围着捏脸,他只得紧紧捂住了帽兜,不叫头上的袍子被扯掉了露出一对耳朵来。
他眨着眼睛仰着脖子, 朝坐在对面的宗朔求助, 奈何宗朔也凑不上去,便只瞧着阿曈被人家搓扁揉圆。刑武更是喝着马奶朝阿曈直笑, 还用口型朝少年递话, “贿赂贿赂人家,好叫咱们过路啊小统领!”
阿曈从没接近过女人们,他自小生在山中,只有童年的时候被阿纳带到过一个村里,那家人的老婆婆揉过自己的脑袋,那手掌温暖而爱怜。
那背着弓箭的小子从帐外又端进来一小桶马奶酒, 朝还在笑眯眯看着阿曈的阿妈喊了一声, “阿妈, 娟婶说饭好了。”
女人点头,坐正了朝宗朔道, “既然是路过此处, 就在这吃顿饭吧, 没什么好东西,但总是管饱的。”
宗朔颔首,朝那她拱了拱手, “夫人怎么称呼?”
“孛其特,是我部族的姓氏, 你叫我阿伦吧。”
刑武头一次见到都是女人的村寨, 他们一行人一路进来, 看到唯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人, 就是山门口背箭是那小子了。不过他也没多嘴问,路上的时候忽儿扎合已然解释了几句。
草原上连年征战,各大部族吞并了周边小族,并强行征兵,征走的男人不是去填了与中原的战事,便是叫各个大势力间的争斗消耗了,于是草原上,很多小部族便只剩了女人、孩子与老人。
这个部落已然是很好的了,他们没有经历劫掠与抢夺,依旧好生生的,在等着打仗的男人们回来。这离不开这些女子的智慧与勤劳。
女人们见没什么事,便各自散开去做事了,她们是整个族里的支柱,每日都很忙碌。放牧,拾柴,做饭,甚至修补附近的陷阱与绊马索,同时要养育着不大的孩子,看护佝偻的老人。
女人歇不得,女人是脊梁。
阿伦是考虑过眼前这些人的来头的,只不过她宽宥于他们身后还跟着的无数草原动物,没有哪些劫掠的马队,要带着这么些“累赘”的。那停停走走的朝他们渐渐靠过来的各类生命,是草原的根基,就像族里的孩子之于她们自己,是未来的希望与传承。
阿曈身边的女人们终于散开,临走还朝他手里塞了块奶糕块,阿曈笑嘻嘻的说谢谢,然后开心的塞进嘴里,不过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收起来了。
“你们从哪里来,往哪里走?前边是河坎,怕是越不过去。”她已然稍稍见了那些追随的动物,心中有数。
阿曈听完也直挠头,“是从干旱的东部来,往东南去,给它们找个活路,只是过不去,诶呦。”干涸的河床既宽又陡。
宗朔直言,“阿伦夫人可知道附近哪里能绕路?”
女人叹气,“行不通,河岸绵延又长,很远。”
宗朔也思虑,这一绕,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了,不如去河岸边考察一番,就地动动工。
阿伦身边的几个女人却小声的私语,她们的方言既快又模糊,阿曈听得不全。草原只这一点,没每隔一段距离,虽然是同样的语种,但却衍生出了不同的音调。
阿曈只听她们说什么不易,是根本,石台之类的,剩下的就听不太清了。
几个女人又朝阿伦耳语一会儿,她们一起点头,于是就见阿伦豪迈的朝宗朔一摆手。
“你们且在此处待上两日,到时候,定然叫你们过去。”
没等众人反应,外边就进来了几人,开始摆上来一众饭食,并把阿伦叫走了,说是养的马分娩,但是横产不顺。这种情况在草原上都是很艰难的,多半都是保不住。
宗朔便朝身后一示意,斥候点头出了帐,到外边与那几个有些急的女人拱手说话,没一会儿,斥候就被那几人拍了拍肩膀,带走了。
阿曈惊讶,“他真是什么都会!”
刑武一笑,“他懂些穴位与医理。”只是没往深了说,斥候从前连人都不知道卸开过多少,更别说马了。
众人实在有些疲惫,好不容易到了一处落脚点,于是便都歇了一夜。
只是次日一早,一掀开帐门,阿曈便觉得昨日那些在各处忙忙碌碌的女人们都不在这处了,只留下年轻一些的女子看着孩子们。
但阿曈的耳朵一动,他在远处听到些“乒乒乓乓”的声音,等到与宗朔骑着马一同去查探时,就见在离部落较远处的一截河岸边,女人们在那里忙忙碌碌。
两人驾马走近一瞧,便都心中滋味难言。女人们挽着头发,撸着袖子,将襦裙利落的系在腰上,撬开远处的碎山石,一块一块的装在篓子里,而后或背或顶,将篓子运到河床上,倒进高差悬殊的沟壑里,奋力的填出一条路,架起一座桥。
她们形态各异,但在阿曈看来她们都美极了,身上生机勃勃的,永不服输。阿伦带头开嗓,女人们一起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就连那个自称是男人的小孩子,也在婶婶之间,背着一个小筐,一步一个脚印的搬石头。
碎石稀里哗啦的砸到一起,远处的众多动物都驻足望着。
最终,这一行二十几个人与部落的女人们一起,不到几天,就填平了深沟。众人收拾好行囊,阿曈站在河岸对面,“丁零当啷”的摇着铁爪子,随着第一只马踏过石桥,众兽像是接到了行进的信号,纷纷从远处朝河岸聚拢,而后缓缓的过河。
只短短的几日相处,阿曈却深深喜爱这些“人”,他站在万兽之首的位置上,朝来送行的女人与孩子们挥手。宗朔则回头深深的朝她们望去。
热爱生命,崇尚自然,这是草原民族永不衰竭的生命力。他看着那和踢踏的万兽与站在半山的人们,渐渐理解了母亲。
阿伦搂着身边只到她腰间的儿子,与族人们一起,看着那群剽悍的男人带着万万生灵,越过河床,跨过山险,与她们渐行渐远。
孩子仰头问,“阿妈,他们还会回来吗?”他尚且记得那个很好看的少年递到自己嘴边的半块奶糕,而剩下的半块则给了那个会骑马的小矮子。
阿伦笑了,“咱们同在长生天之下,见不见面有什么打紧。”
而等多年后,小孩儿再遇到那个骑马的小矮子,却发现那人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且浑身都是虬结的筋肉。他这才觉得,同在一片长生天之下,不如不见面!
只是此刻,他只看着那行人的背影,耳边是渐渐飘散而去的铁铃声,余音回荡在山间,“叮啷啷,叮啷啷……”
而阿曈的人带着动物越过了那道河床后,便一路平坦的到达东南水草丰美的地方,各处的草地肉眼可见的繁茂起来,甚至能有山林围绕,众多的动物在路上找到自己的族群新的聚居地,鸣叫着打了招呼后,便渐渐脱离队伍。
阿曈身后的“部队”渐行渐少,还没等到圣山附近,它们便已经重新化归在这片草原中了。
这叫众人松了一口气,也算完成一件事,刑武伸伸腰,“功德无量!”
只是越往圣山走,这里的原生动物也越多,它们不像是东部草场的那些羸弱兽类,而是各个票肥体壮,强健有力,就连蜘蛛都有拳头大小!他们又亲眼看着几只野猪打仗,直接怒气冲冲的撞折了好几棵粗树。
那种冲击力叫忽儿扎合都诧异,宗朔吩咐众人都小心,不要惹怒这里的动物,多年的厮杀直觉告诉他吗,它们看起来有些不寻常。
越往东南走,反而草场减少,多是密林与山峦岩壁,山岩都高耸连绵,且形状各异,叫人不自觉想起草原那处避风的“神窟”。
天目老人也越走越激动,而阿曈本来在身后的兽类都散去后,他是能够收回耳朵与尾巴的,可随着越往东南走,他的状态又不稳了起来,不仅难以控制自己的兽相,而且嗜睡,时常睡得极沉,就连赶路了都叫不醒,只有宗朔抱着他走。
宗朔皱眉,但天目人却宽慰他,说大人到了年纪,自然要回圣山,且他已经有了认定的人,这次不回来,还什么时候回来呢?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宗朔问老人,到了年纪回来做什么?老人却也一知半解,只说好像有什么仪式,只是他知之甚少,要问大人知不知道。
而等宗朔低头想询问阿曈时,就见这人又睡了,瘫在自己怀里,沉沉的不醒。少年眉睫如鸦羽,乌黑浓密,直直的,阳光一照,便在眼角处投下一小湾细碎的阴影,看着叫人心中爱怜。
宗朔将人往里搂了搂,用伟岸的身躯给少年挡光,以免他晃眼睛睡得不舒服。
宗朔没问,但问也白问,少年生而知之,但知的是天地,却不知俗世。他甚至连自己族群的兴盛与覆灭都不曾知晓,圣山是什么都没听过,少年只知道自己在东山中有一个小家,且他来人世走一遭,最后也还是要回家的。
众人沉默谨慎的赶路,越往东南走,天气越冷,他们从草原横穿而来,本来一路上热得不行,但此刻,都将外袍拿出来穿上了。丝丝垂垂的藤蔓榕树密林也渐渐变成针叶林,甚是仔细找能找见脚下腐叶草地中的松塔。
随着气温的降低,阿曈的体温却渐渐升高,他甚至连小褂都不想穿,只露着手臂套着贴身砍袖。众人早就知道他的异状,索性阿曈也不藏了,他热到不想披袍子,心中还想着,算了,叫他们看吧。
但有时见到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他都感慨,阿纳说的没错,他这样,是叫人过于羡慕了,瞧他们,眼睛都放光了。
宗朔时时观察着怀中少年的情形,眼下就见人是醒了,但朝众人环视一圈后,却兀自长叹了一口气。
宗朔勒马,“怎么了?”
阿曈摇头,“我可真造孽啊。”
“……”
第六十三章 雾林
昭城边关, 主帅二皇子赫连诘在军帐中大发雷霆。
“废物!蛮族才几千人的小队,竟然跟本王说拦不住?”
下跪着极为金甲的将军,是赫连诘新封的将军, 本想叫他们干些巧活, 好立功服众,谁知道竟然连几千人的蛮族先锋队都拦不住, 被人打的七零八落。而后蛮军冲进了附近村庄, 是当地驻军看不下去,没接到调令便与蛮军作战,虽然退了兵,但也狠狠打了这个新任主帅的脸面,不仅无功,驻将反而被治了个“无令擅专”的罪名。
“殿下, 蛮族兵力强悍, 咱们羽林军实在难以抗衡。”
这么一说, 赫连诘更是火大,当即一把摔了杯子, “混账, 自己无能, 怎可把这莽汉与我的私卫羽林军相提并论!”说罢,赫连诘直接罢了这人的官,又身边的另一位亲卫提了上去, 人他有的是。
二皇子就不信,他赫连宗朔能做成的事, 自己必然能做的更好!他从小就被那人压着, 什么都比自己强, 什么都叫朝臣称赞, 说不准,父皇要是一糊涂,就传了位了。
但他想到宗朔,却忽然舒了一口气般,得意洋洋的倚回了帅椅上,再强有什么用,他早就放出了风声,草原各部闻声而动,听说眼下蛮族联合几个小部落,在整片草原中严密搜查,见必格杀。
眼下怕那人怕是已经被人杀的只剩一副枯骨,无声无息的烂在在草原里了。
赫连诘痛快极了,心情也好起来,“将那个擅自作战的守军裨将先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身边的传令太监恭敬的低头称是。
出了帅帐,老太监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等待宣召的萧冉,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擦身而过之时,一张纸条悄无声息的递到了萧冉手中。随即,室内传召萧冉,那位被处罚的守军裨将隶属他的麾下,此刻赫连诘要敲打他一番。
只是,这位萧大统领油盐不进,“哑巴”一个,挨着骂,连面皮都不动一下,实在叫人使不上力气,觉得没意思极了。
待到夜晚回了帐,萧冉才紧闭帐门,坐在油灯前,打开手中的纸条,上边只有一句话,“京中事毕,只欠东风。”
萧冉手指一抖,纸条便就着烛火烧尽了,化成一堆碎灰。
去给受罚裨将送完药的阿云掀帐进了正屋,就见萧冉双目沉沉的坐在桌旁。这男人虽然喜怒都是那一张脸,甚至连搂在榻上说情话的时候也这幅死样子,但阿云却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喜怒哀乐。
“怎么了,将军,阿曈他们,有消息了么?”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那个在雨夜独身追人而去的少年,不知道追上没有,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就连他这个小兵,都知道,眼下的草原动乱的很,对宗朔大将军来说凶险极了,更何况是不涉世俗的阿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