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已然要冲出城门,却在抬眼间,从箭弩林立,机扩森然的城楼上,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布衫,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少年。
他半个身子探出城墙,挥舞着手中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大旗,朝浑身重甲的宗朔高喊。
“宗朔!要赢!那我就写十张大字!”
阿曈平日说话还好,但一大喊,音调便带着些狼嗥的声音,结尾处喊到“大字”,差点就克制不住,仰着脖子嗥起来了。
宗朔看着满城头甲胄中,那一抹唯一的鲜活亮色,又听着这稀奇古怪的调子,纷乱之中只觉得少年格外生机勃勃。
他朝阿曈一摆手,而后,便转过脸,沉着眸子,策马提刀,飞驰而去。
第二十四章 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宗朔已带着大军追敌而去, 阿曈却还趴在城头朝远处望着,手里举着的旗子也垂了下来,整个人蔫蔫的。
此刻他却觉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脸一看, 是个不认识的面孔。
“小统领,这是喂马的苫布, 在城头挥, 是不是不太好。”这味道确实不怎么新鲜。
阿曈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城墙上跃下来,身后拖着“旗子”,正要乖乖还回马房去。
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总在宗朔帅帐中看到的将军, 他卸下身上拉重弓的弩子, 转脸微微笑着朝自己说, “小统领,写大字呐!”
而后又有脸熟的人过来朝他说, “小统领莫慌!不行我替你抄, 才十张嘛。”
阿曈这才反应过来, 他卟楞着脑袋来回瞅了瞅,就见城墙上,黑压压的竟卧着一堆的弩兵与填箭手!如今守城得胜, 大将军追敌而去,他们这才敢稍稍放开因拉重弓过多而麻木的手指。
刚才又得见阿曈骑在城墙上, 半嗥半喊的要将军赢, 倒是心中放松下来, 都笑眯眯的看“小统领”的热闹。
终于有一个小兵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城墙上众多兵将就开始小声的乐起来。
阿曈竖着耳朵来回瞧了一圈,小脸当下就红了。
糟糕!这回全城都知道他还要写大字了!
于是阿曈迅速的扯起身后的喂马苫布,卷起来就跑,等他下了城楼,上边才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
不过阿曈被这么一打岔,倒是心情没那么低落了,他到空空的马棚里还了布,便跑到辎重营找书生与阿云,一看两人抬重箭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又回帅帐拿了药给他们俩揉腰。
旁边卒长徒手搬着一大捆箭,正在整理归纳他们卒送了多少捆剑只上去,这个战后是要报数的。路过这累的不行的两个新兵,他哈哈一笑,“小娃子,新来的受不住,搬惯了就好了,保准给你们练出一身腱子肉!”
书生闻言苦笑,他自从来了军营,到如今,体格已然结实多了,若是从前叫他这么没命的搬箭,他早就吐血去见圣人了!
但阿云却依旧还是从前的体格,眼下这般累,他脸色有些发白,书生见他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就不经意的说,“骁骑营由将军亲自指挥,必是百战不殆的。”
阿曈听这两人忽然提起骁骑营,好似在打哑谜。看了看阿云,少年眨了眨眼,直接问,“你担心萧冉啊。”
书生“嚯”的感叹,直接问,这可真不愧是他的恩公!阿云是知道战事如何惨烈的,他有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抽丁,老父亲年迈又有伤病,于是阿云才心一狠,背着包袱连口粮都没拿,直接投身军营,替父从军。
阿云深知,再厉害的将军,都是血肉之躯,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况且,此番对战的,不是多年前他父兄参与的中原内部诸侯王的战争,而是与西北草原上,剽悍凶猛的外族作战。
“阿曈,你瞧见那帮蛮兵了么。”一人一骑就已经很高大吓人了,何况黑压压的朝城门扑过来!阿云在送箭的时候瞥了一眼,心惊肉跳。
“看见啦。”他不仅看见了,他前几天还抓了十来个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护你呀!”
阿云一听,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阿曈挠头,“那,你很担心的话,要不我带你远远去看一看吧。”以自己的速度和脚力,现在出城,还能追得上策马的大军。
书生一听,连忙摆手,“可不敢说这话!无令离营,要视作逃兵的,恩公,你可得守规矩啊。” 为防万一,书生又嘱咐了一遍,看阿曈郑重点头,才算完。
城内整顿,所有攻防武器都修补得当,只待大军凯旋。只是等了一天,依旧没有消息,斥候派出去好几个,都没追上,不知大军情况如何。
就在城中守将心中焦急的时候,两个宗朔身边营卫先策马回营,拿着令箭,报备大开城门。
而后过去了一个时辰,远处才传来大军归营的马蹄声与擂鼓声。阿曈本想上到城楼去,但上边人太多了,都在等。
于是少年便拉着也很焦急的阿云,一起爬上了主城旁高耸的城墙。阿云本有些惧高,但依旧一咬牙,扯着阿曈的手,跨步攀上了城墙。
天边的夕阳诡谲,模糊而阴郁,连荒漠方向也暗沉沉的,只见影,不见光。大军奔跃而归,气势汹涌,仿佛是破开了天地相接处,硬生生撕出了一条裂缝一般。
两个人见大军渐近,怕被人发现受罚,就压低了身上,躲在墙垛边,隐秘极了。
那边的阿云还在将帅那一列里找萧冉,少年却恍惚间不动了,腥气太重了,人人铁甲染血,杀气冲天。军队后是伤兵与俘虏,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
骑兵作战,最为激烈,成群的大汉骑着壮马举着饮血的刀枪对冲过去,闯过去的,就活了,胜了。没闯过去的,就死了,连尸首也剩不下,早就被踏成泥了。
阿曈望着大军最后,那里跟着好多无主的战马,主人死了,找不见了,但自己还没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大部队,回到人类的的城池壁垒中,修养好了,它们的马背上会迎来另一位主人。
阿曈不再看了,托着放下心的阿云,两人悄然归进人群。
晚上,伙房加餐,每个士兵都吃上了肉与酒,但酒只能小酌,喝醉了要挨板子。只是死去了兄弟的人多少都会喝醉,但大家都体谅他。边关难守,生死一瞬。
宗朔没加餐,甚至什么也没吃。
阿曈躲在自己的偏室中,有些不敢靠近他。男人身上都是血,铠甲被染成红色,鲜血干在精铁上,像长了一层掺着游魂的铁锈。唯有披风依旧还是红的,只是现在还湿湿的没干透。
外头的人好像还在庆功,但也没有大肆饮酒作乐,只是高兴的开怀笑一笑,多吃一碗饭,多与还活着的朋友叙一叙。
阿曈站了半晌,却只轻声问了一句。
“卸甲么。”
他每天都要给这人卸甲的,他已经很熟练,要先拿下挂着的袍子,再找到男人铁甲背后的缝隙,而后,仔仔细细的解开每一颗暗藏的锁子扣。
如此,便可以顺着男人精壮的手臂,把这副温热的血肉之躯,从冷铁中撕扯、分离出来。
半晌无言,就在阿曈又要躲回去的时候,听到男人终于说了一个字。
“卸。”
感知到少年慢慢的接近自己,宗朔闻着身上的血腥味,紧皱着眉头。
“怕么。”
阿曈抬头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但宗朔闭着眼,怕是看不见,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血么?我不怕。”
少年怕男人不信,直接伸手卸下了湿漉漉的披风,染了一手鲜红。
“我小时候,是吃生肉的,后来才能吃人的东西,阿纳没有奶,狼奶也不好喝,我是喝生血长大的。”
宗朔仿佛煞气稍减,“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生下来就知道所有事。”
宗朔点头,天地间有生而知之者。
“在阿纳肚子里的时候,我也隐约知道一些,我阿纳也打了一仗来着,很凶险呢,我们差点就死掉了。”
“阿纳?你母亲?”阿曈点头。宗朔终于渐渐开了口,“那你阿纳不嫌你调皮么。”
“哈?我还调皮,我弟弟比我还调皮,满山的跑,阿纳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他四条腿!所以经常被阿塔叼回来揍!”
少年说到弟弟挨揍,就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那点老底都要被抖干净了。
阿曈说着自己在山中欢乐安然的生活,宗朔只静静的,静静的听着。
“山上好,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那,没办法啊,要出来找个媳妇,回去好生过一辈子的。”
阿曈边说边埋头给他解暗扣,这时宗朔却忽然转脸看他,乌黑的眸子越发深了。
“你回去吧,别再出来。”
阿曈一愣,正解扣子的手停下来,蹲在地上仰脸看着面目上犹自沾着血渍的宗朔。
“不行,找不到就不回去!”
宗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
阿曈抿着嘴不说话,闷头解扣子,解到最后一个扣子,低头含混的说话,“你做什么赶我走。”
宗朔又仰面坐了回去,不言语。
阿曈已然解完甲,只等宗朔起身便能换下来,男人却不动了。于是阿曈有了点小心思,自以为鬼精精的探话,“那你把我的坠子还给我,我就走了。”
男人再没说话,也没动,阿曈伸着手指敲了敲他未脱的甲胄。宗朔才抬起一臂,任由少年把沉重的血铠从自己身上剥离。
阿曈见他不说话,便抱着铠甲出帐去洗了。昭城内有一条外城河流的支干流经城内,外城河流水位低时,城内基本没什么水流,可如今因为作战,营兵刚在河流上游开了坝,所以连带着城中的干枯支流也涨起水。
不少从战中归来的兵将都在河边洗甲,河水清澈的流进来,浅红的流出去。
阿曈抱着大将军的飞云甲,大伙都给他让出路,叫他去最上游清水处去洗,阿曈点头,恰巧看见一直跟在宗朔身边的萧冉也在上游洗甲,阿曈蹲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搓那双护指。
“咱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萧冉转脸看因为抱着甲,而染了一身血的阿曈,“你不怕么。”
见少年摇头,萧冉才又说,“应该是赢了。”
“那,为什么宗朔不开心。”
“天生的,他爹也这样。”
“什么?”阿曈不太明白,就见萧冉边洗边说,“仁者之心,却要做杀伐之举。”
阿曈好像懂了,便不再问,低头用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洗濯着飞云甲。
流水浮波,金甲映光,少年的眼神清澈的像净潭,碎发落下来,贴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颊。
他轻轻柔柔的掬水淋着甲,像一朵天边干净的云,一阵林间清透的风,擦拭吹拂掉所有生死之间的不甘与罪孽。
少年此刻很漂亮,又让人平静,河边的士兵都在看他。
“他会喜欢的。”
阿曈闻言一抬头,“什么,谁?”
萧冉解释道,“你给他洗甲。”
最后阿曈连自己沾着血的外衣都洗了,回到帐中,就见宗朔已经坐在书案旁看刚刚上报的战损与各营功劳,他还要整理一番,而后写一份奏折呈报朝廷。
此次虽然胜了,但对如今草原的形式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齐格只派遣了部族中的先锋骑兵,剩下的,都是各处搜罗来凑数的。
等宗朔带兵去追击后,先锋骑兵舍了坠在后边的杂兵,用他们挡刀,自己侧策马往戈壁深处跑去,他们熟悉地形,能够轻易在干燥的戈壁滩中甩脱宗朔的追兵。
只是宗朔是有机会全歼那只先锋骑兵的,只要他带着骁骑营冲刺即刻。但他是清醒的,多年噩梦与药物的折磨,并没有让他迷失在杀戮中。
宗朔勒马往戈壁滩远处的天空望去,浓云密布,暗沉阴郁,恐怕即将要刮起沙暴。前面蛮族的先锋骑兵就像是诱饵,近在咫尺的引诱着濒临疯狂、杀意蓬勃的人。
但显然,宗朔并不是,他勒令收拾残局,击鼓退兵。
只是上呈的战报,就要思量着墨了。
宗朔正心思辗转,就见他那小亲卫干干净净的抱着盔甲回来了,自己也脱的只剩一件贴身的奇怪小砍袖,露着修长秀颀的脖颈,还有丰润光洁的双臂。
宗朔停笔,“衣服呢。”
阿曈站住,“洗了。”
于是男人看着帐外来来往往、血气方刚的兵卒,回手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来,扔过去,罩到了阿曈头上。
“穿上,不冷么。”
“呜,大夏天的冷什么。”阿曈想说,在东山温泉喷发的季节里,他还光溜溜的去泡过泉呢,如今严严实实穿这些层,已经是很克制了!
但最后还是没受得过男人一直盯着他,便不情愿的把宗朔的外袍披上了,只是太长了太大了。阿曈挽着袖子,措着小步走到宗朔面前,忽而“啪”的将袖子甩出去,又恰巧子打到男人之前收回来。
“小生给这位将军唱一段吧!”
定平府里的那个戏楼子就有不少甩着袖子唱戏的,阿曈期初还十分惊艳与那一身身华袍,如今正好演一回,叫这个什么大将军的开开眼!
宗朔差点被袖子弹起灰迷了眼睛,但依旧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朝阿曈一仰下巴,示意,“唱吧。”
阿曈嘿嘿一笑,两个小梨涡甜蜜蜜的,而后便胡乱的挥起袖子,学着当时记住的鼓点,嘴里念念有词的瞎说一通,什么呛呛嚓,呛呛嚓,小生今年二十有八,谁料娶了个婆娘是个哑巴,呜呼哀哉,呛呛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