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们原本如仙境一样的宗门如今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景观,大多数人都茫然惊愕无所适从,有的还痛哭流涕,所有的人将目光都投向了他们的宗主。
第一缕光穿透云层时,随着一天的开始,同样翻腾奔逃了一夜的万妖谷妖兽们也终于醒过了神,此起彼伏的嘶鸣吼叫声在下面的山谷林涧中回响不绝。
天衍宗和万妖谷一场毫无征兆的遭遇开始了。
两名峰主带领十数名高阶弟子在苍楠身边待命。
“宗主,初步探到,妖兽已散布在天衍宗各处。”他们言语中透着对这前所未有的变故的未知和不安。
苍楠目光冷峻:“即刻命人去九嶷传话,令玄清真人率人回援。”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掌中光华大盛,自灵池中祭出了光华剑。
光华曜日,众人皆炫目。
剑峰直指护山大阵,一道强劲剑意裹挟着灵力直入大阵阵眼,原本受昨晚地动而岌岌摇晃的大阵一阵抖动后重新稳固,自大阵巨大的圆盘边缘,一圈薄膜大幕仿佛被从里边拉扯出一样,迅速地沿着大阵所在平面向四周延展,到远及天衍宗边界时再转头向下,如一张遮天蔽日的天幕倒扣在整个天衍宗上空,这一切完成后,天幕渐渐隐去了痕迹,天空恢复了之前的空旷澄明。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面色凝重,手中的剑握紧,他们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殊死之搏。
“天衍宗内凡是妖物,格杀勿论。” 苍楠声音冷静地可怕。
*
而在安樾这边,这一晚乾元珠的碎裂以及遭逢的变故也是始料未及,起先是上柏见安樾连一身换的衣服都没有,便问他是不是到住所去拿几件。
安樾听到他这话却怔住了,天麓峰,那是留下了他与苍楠许多第一次和无数回忆的地方,是他曾当做归宿和未来的地方。只是他没有想到,苍楠能够说翻脸就翻脸,曾经他能有多深情,现在就能有多无情。
其实从在九嶷的时候他就应该看出,苍楠对他并非真正的道侣间的平等的爱,他所的喜欢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听话的宠物而已,但他太善于蛊惑人心,营造出的温柔乡让自己渐渐丧失了判断,最后落到这样全盘皆输的境地。
可他的温柔乡,真的是太温暖,太温暖。
安樾为自己感到悲哀,斯人早已转身,自己为何还在回味贪恋那早已变质的一丁点温情,回去天麓峰又能如何,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除了勾起过往的回忆令他更加伤感,又有何裨益。
看到安樾不做声却默默地流出泪来,上柏有些忙慌道:“不拿就不拿,反正我们也不嫌你衣服脏。”
安樾提振了一下精神,抹去眼泪道:“不需要了,那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了,如果可以,我宁愿抹去所有存在的印记,再不踏足。”
他的话说完,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突然亓甲一声不吭地背着弓出去了,不久后返回,对安樾说:“我帮你,把那地方烧了。”
乍一听,安樾心头突然一阵怅然失落,但很快就平复下去,有什么好遗憾呢,或者也只有抹得干干净净,才能让自己不再生出哪怕一点点念想吧。
上柏难得地赞同了亓甲这一次迅速的行动,可突然间,他一晃神,好像头被夹了一样,一阵剧痛让他感觉好像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脑袋捏紧了他的神经。
有人想要通过控制乾元珠控制器灵!
这令上柏大惊,他虽然化形自乾元珠,却一直致力于将自己和乾元珠解绑,不希望藉由乾元珠被他人控制,过去五百年他已经吃够了先被九嶷仙尊、后又被天衍宗摆布的苦头,如今有人想要故伎重演,他上柏就算死也不能答应。
在最后的关头,他如同抽出身上的肋骨一样,自识海深处生生挖断了乾元珠扎根在那里的粗大的根茎。
断了与器灵联系的乾元珠,从“上古神器” 变成了“上古容器”,数万年孕育的能量难以承载,破珠而出!
而上柏在乾元珠碎裂的那一刻,也失去了化形和大部分法力,重新成为器灵形成之初的没有实体的状态。
失去了实体的器灵很容易消散,在晕过去之前,上柏瞅见了安樾头发上的玉簪,他奋力一跃,把自己附了进去。
安樾和亓甲眼睁睁地看着上柏在眼前消失,但他们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因为在上柏消失的同时,那一场石破惊天的大地动开始了。
脚下的地面裂开,起先只是小的裂口,迅速扩大成为一条深沟,开口越来越大,安樾和亓甲刚好在裂缝的两侧,天翻地覆来得如此的迅猛,以至于等他们想到有所行动时,彼此相距已经很远。
安樾最后看到的是他的这一边在不停地摇晃着上升,而亓甲所在的那边快速下沉。他看到亓甲化形为雪豹想要跃过沟堑,但由于相隔已经太远,他终究是没有搭到裂缝边缘而在半空跌落下去,安樾赶紧冲到边缘,只瞧见他的身影消失在翻滚泥石洪流中。
剧烈的晃动令安樾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块巨石差点砸到他,他骨碌碌滚着躲开,巨石在地上弹跳起来又继续滚出了地面,安樾滚到一根石头宫殿原本的柱子边,他紧紧抱住让自己不跟着跌落下去。
安樾如同在巨浪上起伏的小船,在这自然之力的肆虐中除了紧闭双眼死死抱住柱子做不了其他,所幸他这一半的宫殿的运行轨迹只是上升并未翻倒侧倾,等到剧烈摇晃终于停下的时候,安樾睁开眼,仍不敢放开石柱,费力地喘着气,他脚下的地不动了,但四周轰隆隆的声响还在继续,一直到这时,安樾都以为是发生了地震。
等到天色渐亮,可以看清周围的事物时,他才发现,事情远非地震那么简单。
他所在的半边石头宫殿豁然成为了周围最高的地点,站在裂开的地面的边缘,下面就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安樾奇怪地发现眼前所见又熟悉又陌生,隔着两个山头,那一片形同白鹤展翅的建筑群,不是天衍宗的藏书阁吗?只是此番白鹤的一边翅膀没了,仿佛折翼的巨鸟,笼罩在万妖谷黑色山石的阴影中。
但是藏书阁,怎么出现在万妖谷中?
他奔到山崖的另一边,看到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万妖谷切切实实与天衍宗混和在了一起,才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诡异的景象。
他无法解释,只觉得应当与上柏的消失有关,但他也无暇去思索上柏的消失,因为他听到了擂擂战鼓,看到了空中声势浩大的天衍宗的修士,更看到了站在所有人之前,手执一柄光可曜日的银锋亮剑的熟悉的那个人。
安樾连退数步,将自己隐藏在石柱的影子下面,仿佛这样苍楠就不会从空中看到他一样,其实他的确是多虑的,自半空中望去,底下疮痍一片,除非刻意去寻找,是不太会注意到那样一个单薄的身影。
厮杀开始了,修士们自半空中俯冲下去,与从山林中冒出的大小妖兽混战在一起,那些妖兽脱离了乾元珠的压制,妖力爆涨,人身兽身自如转换,过去在秘境中只有被打压的份,如今却能与人类修士一博!
嘶吼声,金戈碰击声,惨叫声,甚至硬生生的骨头碎裂声,在这曾经的人间仙境中血腥上演。
两艘飞龙战舰出现在天空中,炮火对准了妖兽,也对准了天衍宗曾经庄严巍峨的宫殿群。火光四起,空中地上、林间山崖处处皆成战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一只长着翼的和长尾的妖兽自石头宫殿旁飞过,它的嘴里叼着一个修士,一条腿已经断了,血一路飞洒,然而一转眼,一柄利剑就穿入了它的胸膛……
安樾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幕,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会这样,这所有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从他所在之处,可以俯瞰到四个方向,一片混乱中,有两处双方各自所向披靡,一处妖兽大军长驱直入,为首一矫健少年,手中长弓金光熠熠。
是亓甲!看来他并没有在先前的地动中受伤,这让安樾心中宽慰不少,却又不得不注意到另一头的修士大军,由苍楠带领,同样是所经之处,妖兽斩杀无数。
两支队伍的位置互成犄角且在不断接近,要不了多久就会狭路相逢。
安樾心不由得提起。
但亓甲一抬头,看到了在最高处显现的半边巨石宫殿,他当即转身,脚下如飞,踩着山石和树梢,在崖间如履平地,往安樾所在的山峰奔来。
而与此同时,苍楠也似有感应,目光凝视那突然出现的巨石宫殿片刻,亦调转方向,御剑如风,也奔向同一目标。
两人几乎同时到达,也同时看到了立在圆柱边,形销骨立、眼中仍是震惊的安樾 。
亓甲见到仇人苍楠,眼都红了,顺势就要弯弓搭箭,但他更加担心安樾,立刻抢步前去想要拦在安樾的前头。
但一阵凌厉剑风破空而来,令他不得不腾空后撤躲开那一击,剑气在已经满是痕印的地上破开了一道凹槽。落地之后,亓甲再次扑来,用不太利索声音喊道:“你,不准伤害他!”
苍楠视线一直锁在安樾身上,口中斥道:“碍事!” 手臂一挥又是一道剑气将亓甲挡在了数丈开外,而此时跟随而来的修士和妖兽们也纷纷落地,双方立刻缠斗在一起,亓甲被数名修士包围脱不开身,只能一边打斗,一边焦急地关注安樾这边的状况。
……
两人再次直面相对,彼此都感到了双方之间无形的鸿沟和疏离,虽然相距不过数尺,但仿佛已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而周围满目疮痍和厮杀一片的背景,又为这个距离添加了难以逾越的注释。
苍楠往前迈了一步,安樾不禁后退一步。再迈一步,再退一步。
苍楠脸上露出复杂而偏执的神情,好像在极力压制心中的阴鸷和愤怒。他冷着声音说:“所以,他也为你所用,还有上柏,安樾,你好本事!看看你对天衍宗做的事情,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现在满意了?”
在苍楠出现在眼前那一刻,安樾恍惚有个错觉,他以为苍楠是发现他处境危险而过来,就像以往许多次一样,他的险境会牵动血契让苍楠感知从而飞奔而来。
他甚至希冀苍楠是过来跟他道歉,说错怪了他,说不该那样对他。
但苍楠一开口,安樾就明白了,他对苍楠不应该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安樾何德何能,能架住一桩又一桩往他头上扣的大罪。
极度的无语令他失言,甚至连解释都觉得多余。
安樾凄冷一笑:“你觉得是就是吧。”
这一不驯的态度一下子激起了苍楠的怒意,“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 他咬着牙说,身形一起,就要上前扣住安樾……
一支金羽箭夹带着强劲灵力斜里疾射过来,苍楠忌惮破障弓金羽箭的灵息锁死的威力,身体后仰几乎弯折,箭矢擦着他的前胸掠过。就这样,仍是感到身体内灵力一瞬的滞涩。
亓甲的声音同时传来:“你,离他远,一点!” 但很快被淹没在一片打斗声中。
苍楠再次起身,而这一空档的功夫,安樾已经退到了石殿的边缘,再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悬崖无尽深渊。
万妖谷几百年妖兽骸骨,怨灵亡魂缠绕而成的怨灵渊也随着乾元珠的破裂奔涌而出,填补进这一带的深谷,从崖上往下看去,阵阵黑气缭绕蒸腾,幻化出一个个张开大口的可怖面容,仿佛在期待着再一次生灵吞噬,万妖沉骨。
苍楠心中一惊,如果掉落,必将尸骨无存,他眯了眼:“安樾,你想一死了之,哪有那么容易!”
“呵……,岚日仙尊,你对我的恨已经到了连死都不能纾解的地步吗?” 安樾冷笑道,他侧头瞟了一眼下面瘴气弥漫的深渊,那里仿佛有一股召唤的魔力。
“你的罪要用一生来赎,你的命在我手中,什么时候死,怎么死,由不得你 ……”苍楠声音急切而狠戾。
“由不得吗?” 安樾益发笑了起来,“岚日仙尊,是因为血契吧……那么还给你吧。”
没有哪一刻,令他有如此强烈的愿望,希望从来没有来过天衍宗,没有认识眼前这个人,没有与他有着难以割裂的过往……甚至,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
一瞬间他的灵息仿佛激活了一样,之前难以施展的心法忽然运行无阻,安樾抬掌到自己额前,源源不断的灵力聚集指尖作用到额头,令隐于额间的血契显现出来。
“住手,你不要乱来!” 苍楠看出了安樾的意图,急切间喊出,脚又往前一步。
“不要过来!” 安樾道,手上的力道却更强了一分。
真的是痛啊,安樾咬牙持续使力,原来曾经真情意切植入的爱意,在身体里深入、扎根,等到要把它取出时,却是连着骨,带着筋。
“安樾!” “安樾!” 不知道是苍楠还是亓甲的声音。
额头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枣核口子,在如注的血流中,一滴闪着不同光泽的血珠随着指尖牵引的灵力缓缓移出,渐成实体,落在安樾的掌心。他额头小小的血洞中流出的鲜血自面孔滑下 ,滴在衣服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安樾摊开手,令血珠自指尖滚落,那珠子自高处下来,在地上弹跳数下,继续滚动,最后将将停在苍楠的脚边。
苍楠让血珠升起落入手中,在那一瞬间,他眼中难以抑制地涌出湿意,他苍楠唯这一生唯一一次的动心,竟然是如此不堪地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