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巨大的意外令安樾惊骇地无以复加,不但因为这计划可怕和阴毒,更因为他十多年来一直勤勉用心地深入这个计划中而对它的最终目的毫无所知。
安樾身体微微发抖,冒出阵阵冷汗,他一会儿想到若非与苍楠彼此相爱,说不定此时他已经夺取了苍楠的修为,令他不但遭受修为减损,更是要他宗毁人亡;一会儿又想到那天自己苦苦向王叔陈情想要争取九嶷和天衍宗的和平,王叔置若罔闻,原来是早就存了要让天衍宗灰飞烟灭的决心。他脑中混乱地想着,思绪都有些紊乱,牙齿都不禁微微颤抖。
而在下面,九嶷王继续说道:“此事成败,圣子是关键的一环,先前担心计划过早泄露露出破绽向他隐瞒,此时应当告知他我们的安排,也让他早早做好准备,以免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百礼骞犹豫了一下,回答“是”,忽然他的声音变得冷酷:“王兄的顾虑臣弟也并非没有考虑,他能依照计划行事固然好;不然只能以傀儡丹控其心智逼他就范……只要他听话,便还是九嶷国人人尊崇的圣子;他若悖逆妄为,叛了九嶷国,那便也只好与岚日仙尊一同埋葬…… ”
听到这里,安樾浑身变得冰凉,傀儡丹亦是天书上所列的药方之一,是提炼引药时额外引出的一个配方,九嶷仙尊在书中提示此药控人心智,伤害不可逆转,列为不可轻试的禁药,却没有想到竟然被制了出来。
所以他十几年来尊重敬爱的王叔,从头到尾不过只是将他当一个工具,所有的嘘寒问暖悉心教导,只是为了物尽其用,而一旦他不好用了,便能够随时抛弃,甚至不惜将他变成傀儡。
九嶷王似默认了百礼骞的话,又叹了一声道:“如今洗灵阵已经几近枯涸,圣子就算取了岚日仙尊的全部修为悉数投入也未见得能重启,我担心琉月族的秘密也即将大白于天下,与其等着被他人鱼肉,只有先下手为强……”
“王兄所言极是,”百礼骞答道,“只要一举拿下天下第一的天衍宗 ,这整个修真界再无人敢对琉月族有半点微辞,更何况天衍宗几百年来作威作福,此时也到了他们该付出代价的时候。”
“关于引药的替代丹药,也要加快研制,琉月族与其寄希望于洗灵阵,不如研究这转换之法……”
后面的话安樾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这一切极大地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人都变了样,所有的事情都面目全非,安樾忽然从内心涌起一阵恶心和巨大的愤怒,他眼前发黑,身体颤抖,手上撑着的屋瓦滑动,发出一声刮擦声响。
“谁?” 听到声音的百礼骞尚未来得及找到声音的来源,就被门外一阵慌乱的喊声惊动了。他和九嶷王大惊,抢步去拉开殿门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安樾的下方殿间的巷道内,一道快到几乎看不见的黑影一闪而过,而后面更有一大团身影跟随,“抓刺客,抓刺客” 声音此起彼伏,更多的侍卫冲出来往这边聚集,灯火燃起,杂乱的脚步声踩踏在王宫的砖石地面上 。
安樾脸色惨白,脑中如炸裂,耳边如雷鸣,他茫然地看着下面奔跑的侍卫,甚至都想不到要动一动,在那一瞬间,愤慨之后紧接而来的空落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日子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和侍卫,他觉得就这样被看到,被抓到,被杀掉也不过如此。
就在下面有人朝向他喊:“刺客在屋顶”、“快抓刺客”、“别让他跑了” 时,安樾的嘴被人从后面捂住,整个人也随之一轻,后背靠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还在他木然不知所谓时,就被身后的人抱着飞跃起来,宫墙和大殿的屋顶在眼前“飕飕”闪过,不多时便出了王宫,眼前出现大片的瓦舍和纵横的街道,安樾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应该是宫苑外的王城。
鼻尖传来一阵熟悉的馨香,他迷迷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夫君” ,便再也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第58章 漩涡
苍楠直到疾速奔出数十里,让冷夜的风呼呼吹了一个时辰,才渐渐冷静下来,出来时憋着的一股闷气也渐渐消了。
脑中原本不停翻涌的安樾的质问面容渐渐被他的治愈一般的笑容所替代,苍楠忽然惊到自己刚刚是对樾儿发了脾气,他的樾儿,他放在心尖上的樾儿,怎么竟然就对他发了脾气。
苍楠暗骂自己一声“混蛋”,立刻就想要返回去将爱人搂进怀中安抚他,亲吻他跟他说对不起。
可是没有奔几步他的脚步又迟缓了。
他心中知道自己如此处理不能说是公正无私,但他现在既然承担着整个天衍宗的担子,就不能不凡事从天衍宗的利益出发,有些非常规之举也是迫不得已,毕竟他苍楠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樾儿心思简单,心性良善,自然是不知道这国家宗派之间的阴险争斗不择手段,让他理解实在是强人所难。方才自己就不该将这些安排一五一十地跟他说,让他担惊受怕,更让两人之间白白生出嫌隙。
他其实并不需要他懂得理解,他只需要一个被他保护的,安心享受他的宠爱和他提供的舒适生活的小道侣就好,能让他每天看着抱着亲着就十分满足,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而那些复杂事情,真的不需要他来考虑。
他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人发生了争执,但他相信樾儿是绝对不会真正去做忤逆他的事情,说不定此刻正独自一人暗暗哭泣,急需自己的抚慰。
所以当他回到别院,被告知安樾已经离开,从结界中留下的痕迹追寻到他所去的方向正是九嶷王宫时,他先前已经平息的火气又“腾” 地一下起来。樾儿,终究还是被他惯坏了。
他眸色一冷,二话不说转往九嶷王宫。
*
呼唤的声音自遥远的天边而来,直到在他脑中渐渐变得清晰,鼻尖仍然萦绕着他熟悉的味道,安樾缓缓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已经刻在他骨子里的百看不厌的俊美的脸,只是一瞬,安樾觉得苍楠眼中的关切紧张刹那间被清冷所代替,声音也好像刻意压制着透出冷漠。
“醒了?” 苍楠坐在他身边淡淡道,伸手将床榻边小几上的一个杯盏拿过来送到他嘴边,动作倒还是轻柔,语气却是清冷:“把药喝了。”
安樾自榻上坐起,屈起双腿双臂慢慢环住自己,他看了看那碗黑色浓稠的药汁,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苍楠等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差,但忍住没有强逼,最后他将药碗放回案几上,盯着安樾,牙槽咬了咬问:“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安樾脑中仍然有些混乱,他将视线从苍楠脸上移开,盯着自己的双腿,他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半晌他喉咙里轻轻咕哝出一声“没有”。
“你不是要去跟你的王叔告密?既然已经回到九嶷王宫,为什么又要躲在屋顶上,九嶷王宫里,集结了一大批修士,虽然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家伙,但是显然是有什么动作,你的王叔,到底想干什么……”
苍楠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但安樾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看他,只是沉默。
半晌,耳畔听到苍楠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然后听到他说:“你昏睡了一日,飞舟马上就到天衍宗,你最好在这段时间内想清楚,给我一个解释……樾儿,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 说完“砰” 的一声甩上门,又剩下安樾一个人。
直到门关上,安樾才抬起头,看到自己果然是在飞舟的船舱内。
飞舟,他猛然想起百礼骞提到的派驻在天衍宗的假冒九嶷技师的修士,飞龙战舰威力非同小可,十艘如果一齐转向对准天衍宗,他所说的将天衍宗夷为平地并非不可能。
安樾一惊,立刻从榻上起身,抢到门口,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上拉不开,他的手在门框上滑落,颓然后退,他这是要做什么,去警示苍楠,告诉他九嶷的计划,甚至和盘托出他自己原本也是这计划里边的一环吗?然后告诉他自己其实并不全然知情,苍楠能相信吗?
而万一他真这样做了,那不就真成了百礼骞口中所说的悖逆妄为,背叛九嶷国了吗?虽然他心中已经不再愿意将百礼骞看做尊敬的长辈,但九嶷的国民是无辜的,而一但苍楠认定九嶷与天衍宗为敌,以天衍宗和苍楠的实力,要把九嶷变成人间炼狱简直也不费吹灰之力。
安樾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他颓然蜷缩在床榻一角,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孤立无援,也是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两难境地。他抱着自己,直到双肩耸动 ,无声地哭泣起来。
可是,心底却有一个明确的声音在告诉他: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九嶷和天衍宗之间的战争,天衍宗不能灭,九嶷国也不能消亡。
他抹了抹眼泪,让自己沉静下来,开始认真思索他可以做的事情。
九嶷王说过行动是在十日之后,那也就是说他还有数天的时间来挽回局面,飞舟舰队的人目前只是在待命,九嶷与天衍宗间的距离导致消息传递不会那么及时,只要他以九嶷王的名义夺了这些修士的战舰操控权,将他们调回九嶷,失去了内应的九嶷王和百礼骞定然不敢再贸然行动。
之后,他再找机会向九嶷澄清这一切,并促成苍楠修复重启洗灵阵,给予九嶷实实在在的保护,减轻对九嶷国的岁贡的压力,再没有了底牌的九嶷王也只能接受这一结果。
退一万步,就算九嶷王不愿意,既然他们已经抛弃了自己,他安樾也不必再对九嶷王和百礼骞效忠,为九嶷人民和琉月族人计,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借助苍楠的力量免去九嶷王,另择贤王护佑族人……
渐渐厘清思路,安樾终于站起身,眼神变得坚定,神色也平静下来,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来到门口,对着外面说:“开门,我要见宗主。”
*
“这才对了嘛。” 看到安樾主动来认错,早就等得心焦的苍楠立刻顺水推舟,将人拥在怀中,好像曾经的珍宝失而复得,脸上虽然还挂着刻意的冷淡,眼中的欣悦却难以掩饰,嘴角也不自觉勾起来。
“你知道你有多磨人?” 苍楠将预备从他腿上滑下的安樾控在怀中,抵在他的额头轻声说:“宝贝,不要再违逆我,也不要再惹我生气了好不好,你知道当我听到你跑回九嶷王宫时,我有多恼火吗……看到你不理我,我又有多难受……”
“我知道你并没有声张,也没有告诉百礼骞任何事情,你心里有我……只是,以后任何的动作,都要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无需操心,只要乖乖地做我的樾儿就好……”
安樾低低地回应:“好。”
沉浸在重新得到了人的喜悦中的苍楠并没有注意到安樾脸上僵硬的笑容并不达眼底,事情皆如他所愿也令他身心松弛,还在议事的主舱内,就按捺不住地圈住安樾求欢。
雨点般的亲吻落在安樾身上,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让他感到刺冷,他轻轻抚摸苍楠的头发,默默承受着苍楠的索取,心中喟叹,在苍楠看来,这整个事情不过是爱侣之间的小插曲,但安樾身体上的刺激掩盖不住内心隐忧,他隐隐感到有暴风雨即将袭来的那种孕育着危机的沉重。
*
这一次岚日仙尊的出行虽然成效显著,却来去都十分低调,无论是安樾和苍楠所在的主舟,还是押解着包括毕良正在内的数百人的副舟上,守卫和巡视的天奚峰弟子都静默不语,第二日清晨时分,两舟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天衍宗外宗门。
安樾从苍楠处得知,简竹长老已经带着一半的天奚峰弟子留守在九嶷,那日在别院被抓的人仍然被关在院内地牢中等待进一步发落。少年都被转移到一处更隐秘的住所疗伤保护,具体何处苍楠并没有告诉他。
安樾没有再多问,那些人最后是何遭遇他也无暇再顾及,只有一点苍楠说的是对的,除了那些少年,里边没有一人是完全无辜的。而他眼前,则更有更加紧迫的事情。
甫一在天衍宗落地,岚日仙尊就被等候在飞船坞的天门峰弟子迎住,说玄清真人有重大事情需向宗主当面禀报,加上这一趟回来后的许多后续事宜,苍楠便直接去天门峰,他让安樾先行回问机海看看师尊,离开宗门多日,不知重光仙尊情况如何。
安樾走进偏院的时候,正在小火炉前盯着煎药的云枝见到他喜出望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就站起来,告诉他重光仙尊这几天情况都很好,她每一顿药都按照安樾的要求仔细看着,现在煎药的水平越来越好了。而宫驰道君说要去天衍宗一处较远的药峰采几味草药添在重光仙尊的汤药中,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安樾往院中环视一圈,问:“仙尊呢,尚未起身?”他打算向重光仙尊问过安之后便去九嶷技师所在处实施他的计划。
“早起来了,仙尊说今天早上有风,他要放风筝,我让他等会儿,煎好了药以后我就陪他去。这会儿应该在屋子里。”
风筝?安樾疑惑,抬脚走进屋子,过重光并没有在里面。
看到从屋里再出来的安樾的神情,云枝明白了,她诧异地说:“刚刚还在拿着风筝玩呢,叫我往药罐里少放水,说这样煎得快些。怎么眨眼功夫,人就不见了。”
安樾忽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立刻往院门外走去,云枝匆匆熄了火,紧跟在安樾身后出来 ,一边口中叭叭地说起重光仙尊这些时候的日常,并无什么特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