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了眼眶,直直望向非道,似乎印象中,师傅从未如此严厉地责备过他。
江怡然上前一步,想缓和二人间的气氛,伸手将非道的手握住,非道却没有松开手,她又转向折礼:“折礼,我与你师傅成亲,难道你不祝福我们吗?”
折礼面色又苍白了几分,惨然一笑,咬牙说道:“祝师傅与江师叔……白头偕老……”
“是师娘。”非道认真地纠正道。
第98章 风月亦时佳
师娘……
折礼深吸口气,闭了眼要走,非道却仍是不放。
折礼挣不开他的手,回过身一口咬住非道的手腕,众人惊呼。
非道眸光一沉,手上半分力道不减,手肘用力,把死死咬住他不松口的折礼带到近前。
江怡然伸手要拉折礼,非道左手拦了她,皱着眉头看着折礼,仿佛他口中并不是自己的手。
手腕的疼忽然剧烈了些,伴随着蜿蜒没入袖中的泪水,非道的手猛然一松。
折礼放开他,垂着头站在他面前,不言不语,面无表情。
下颌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嘀嗒一声落了地。
四面诡异的沉寂中,望江的声音尤为突兀,他仿佛醍醐灌顶:“折礼,你不会是……不会是喜欢……”
折礼脸色一白,抬头看去,望江满脸难以置信,又带着几分询问。
四周猛然炸锅。
“没有!我没有!你不要胡说!!”少年声嘶力竭地辩驳,却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仓惶、反常、急迫,反而更佐证了他们的猜想,无数道目光汇聚到折礼身上,仿佛要将剖开来看个清楚。
少年终是难以支撑,心防被击溃,痛苦蹲地,抱着头死死闭着眼,强忍着泪水。
不知何时,耳畔杂驳的噪声,渐渐消退了,待折礼再睁眼时,天空阴沉得如同要坍塌一般,空气中的燥热,无情摧残草木的狂风,无不在述说着即将到来一场暴雨。
他不知何时已来到了那处熟悉的悬崖边,疲惫地坐下。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很快便将折礼的衣衫湿透,耳边是嘈杂的雨声,心中却已空无一物。
忽的一把伞罩在折礼头顶,折礼抬起头,余光瞥到那一袭喜服,泪水又慢慢地沁出来,混入了雨中。
师傅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吗?折礼想。
“折礼。”非道柔声唤道,“我答应怡然,将天冶瑶芳作为聘礼。”
一道惊雷砸在折礼面前的虚空之中,他抬头看着恍然如陌生人一般的师傅,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非道手中莹莹光华聚起:“你莫要担心,不会痛的。”
折礼凄惨一笑,心中说不出的痛苦:“可是师傅,你可知道,我心里此时已是痛极……”
折礼复又低下头,埋首膝间:“你要取,便取吧。”
过了不知多久,没有任何动静,折礼抬头看时,非道不知何时已经换了白衣,撑着伞,目光幽幽地落在黑暗中。
眼中似有波澜,又似什么也没有。
“为什么还不取?”折礼沙哑着声音问道。
非道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既有愠怒,又有心疼,半晌,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手臂的咒痕隐约可见。
“折礼,”非道终于开口,他叹了口气,“你这般不想我与怡然成亲么?”
“我不想,”折礼垂眸,自暴自弃地笑着,“我不想师傅与任何人成亲……是我不该,我不该有这般的念头……我不配做师傅的弟子。”
非道只觉头痛欲裂,内心的烦躁一浪高过一浪。
万千思绪也好,五味陈杂也罢,他终是不敌人心脆弱,数十年的淡泊冷漠,皆如这暴雨般,碎落天地。
是他所不察的变化,是他所未懂的情绪,是他所忽视的目光。
是眼前这个孩子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真切心意,胆怯得不能再胆怯的私心贪婪。
十余年的光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滑过,心疼也罢,无奈也罢,徘徊也罢,这暴雨之乱犹不及心乱,这电闪雷鸣犹不及心中狂澜。
终究是……乱了啊。
折礼怔怔地坐在非道脚下,目光呆滞无神,比起悲伤痛苦,更令人难过的是,心中再无一丝波澜。
而身后之人,所思所想却恍如轮回了数十年般。
非道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伸出的手又放下,他只得蹲下身。
雨水打湿了鬓边碎发,胡乱地贴在脸上。少年脸色惨白的模样,让非道的心不由得揪疼,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折礼的头。
“折礼,”非道擦了擦他脸上的雨水,颇心疼地瞧着他,“喜欢谁,并不是你的错。”
脸庞的温暖令人留恋,折礼不由得又红了眼眶,他仍是垂着眸,不敢再看非道。
雨敲得伞面哗哗作响,非道的大半个身子都敞在雨中,衣袍泡在泥水里。
折礼伸手推了推朝向自己的伞柄。
非道颇心疼地看着他:“这世间不只有善恶、黑白、对错,事非绝对,厌恶谁也好,喜欢谁也好,全凭自己的心意,也不该受别人的指摘。但永远也别忘了,喜欢任何人之时,你都得是你自己,你都得先学会爱护自己。”
折礼慢慢地抬起头,泪凝于睫,他伸手握住伞柄,将伞向非道压了压,身体也向非道倾斜过去:“如果喜欢师傅也不算错,那这般呢?”
染了泪的眸如海面的星辰一般摇曳着,紧紧地裹挟着非道的目光,既是逼视,又是引诱。唇边的温热虽一瞬即逝,心中的波澜却如滔天骇浪般拍懵了非道。
“师傅之于我,”折礼的目光深深地看进非道眸中,“已是这般的存在。即便如此,也不算错吗?”
心神恍惚的非道险些跌坐在地,良久,身体的疼痛令他神志清明了些。
他几不可察地侧了手腕,在只能自己看到的角度,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如火如荼般展开的咒痕。
少年仍目光哀哀地看着他,自嘲,堕落,痛苦,诸多情绪于他眸中交织,却仍是那颗琉璃般澄净的赤子之心。
压下翻涌的气血,也放下这些情绪念头,非道看向周遭已现裂痕的幻境,事不宜迟,要尽快解决。
非道垂眸看折礼,正要说话,只听前后皆传来轰鸣声,非道目光一凛,飞霜已出鞘,却似被缠住,非道将折礼纳入怀中,手中法术施展,他便昏倒在怀中。
非道心念一动,以灵力催动涟雪,将它唤醒,涟雪剑气大盛,流光一般斩断飞霜周身的束缚。
四面流光化剑,飞霜与涟雪相伴游走于流光之中,寒冰意境化为龙吟,非道站在霜华之中,目光凛然,冷冷地看着已经被困在冰雪中的姒月。
此时的姒月,如一道虚影,只能看得轮廓,困在寒冰意境中动弹不得。
“我早就说过,若你再敢打折礼半点主意,便连你的本体一起打碎。”非道冷冷地说道。
“是我错了,仙长,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这就将你二人放出去。”姒月的声音飘渺传来。
非道眼中的红光如火苗一般:“太晚了。”
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嗜血与暴怒,非道一掌将姒月的魂魄拍碎,眼中的狠厉才消退了几分。
失了目标的飞霜与涟雪归鞘,天地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非道抽出涟雪,微微发烫的剑身,流转着如旭日般灿烂的霞光,那霞光最璀璨之处,映出它原本的名字。
“痴心”。
此剑名为痴心,而非涟雪。
非道心头一震,执着手中那剑,竟有如捧着那颗赤子之心,入手滚烫热烈,却又满目疮痍,叫人不知所措……
“向来多思引闲愁,
举杯劝君莫停留。
酒入愁肠愁难解,
只恨情覆水难收。”
“平生无所愿,
唯求一人心。”
那些少年的赤忱心意,原竟都是为了自己。
伫立良久,非道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才慢慢将痴心归鞘,重新放回折礼身侧。
怀中的折礼浑身透湿,拧紧了眉,眼角仍沾染泪水,非道瞧着他,一时竟又是一阵失神,数十年来,此时此刻他的情绪最为复杂,仿佛凭空划过色彩各异的流光,目不暇接,令人脑子发昏,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抓不住,最终徒留怅然。
他又叹了口气,终是化作流光而去。
非道回到潇湘境中,阳光下,草地上闪闪烁烁,千棱万意镜碎了一地。
折礼坐在镜前,缓缓睁开了眼。
周身的结界慢慢解除,非道走到折礼近前,温声问道:“醒了么?你被这镜妖迷惑,入了自己的心魔,好在这镜妖道行尚浅,你才能靠自己走出这心魔。”
折礼疲惫地栽倒在地上,他回忆起那些片段,恍如一场梦,唯有一件事情是真的,非道真的,成了他的心魔。
掩面遮住剧烈的阳光,折礼嘶哑着声音唤道:“师傅……”他目光瞥到非道衣摆的剑痕,心中有些恍惚。
“嗯。”非道坐到他的身侧,替他遮了阳光,轻声应道。
“对不起……”
非道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远处:“为何说对不起。”
折礼深吸口气:“又让师傅操心了。”
非道松了口气,斟酌着问:“那你于幻境中,遇到了如何的心魔?”
折礼放下手,疲惫地阖上眼:“梦到我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饭了,师傅……”
非道愣了愣,霎时间百般滋味萦绕心头,徒留些伤感。
折礼声音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眼角的泪珠顺着耳廓没入草地。
不知躺了多久,他疲惫地沉沉睡去。
或许是太疲劳,或许是太难过,折礼在睡梦中也一直皱紧了眉头。
非道伸手覆上他的额头,送入灵力,折礼的呼吸才逐渐绵长。
第99章 重塑灵根
这一觉,睡了许久,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镜妖的住所,窗外有黄鹂鸣啼,一切都平和得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幻境中那一吻却像真实发生的一般,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这就是答复吗?
虽心有不甘,却也合乎情理……
桌上放着温热的饭菜,折礼从床上下来,在桌边坐下,撑着头平静地着看这满目珍馐。他决定守住这份心意,也守住总是行走在刀光剑影中的师傅。
师傅不应该成为他的心魔,而应该是他心中最美好的那部分,他是自己黑暗中的光明,寒冷中的温暖,荒芜中的生机。
推门而出,似乎是明月破云,宛若新生。
非道站在后山半腰的凉亭中,查看潇湘境的情况,可喜的是,镜妖虽死,但潇湘境没有受到影响。
远远的看到折礼出了院子,非道纵身一跃,飞落在院中。
“可好些了?”非道问。
折礼拍拍额头,歉然笑道:“已经都好了,师傅,咱们启程吧。”
非道心中略有波澜,折礼这般从容淡然的模样,倒叫他有些意外。不过也好,如今的要事,是速速取回木灵珠。
“我已有了木灵珠的下落。”非道说道,“那日镜妖支走我,我飞了不久,便感知到木系灵力的波动,这才折返。好在回的及时。”
折礼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这便出发吧。”
非道“嗯”了一声,带了折礼,二人往南而去。
“呜呜。”草丛里传来兽鸣声,折礼顿下脚步,云牙探出头来,有些怯怯地满眼不舍地看着他。
折礼蹲下身,笑着张开双臂,云牙目光一亮,四蹄儿翻飞,转眼便冲到折礼怀中。
折礼回身询问地看着非道,非道点头:“喜欢,便带上吧。”
折礼灿烂一笑,将云牙塞到衣服里。
出了潇湘境,一路南行,四时九虚的幻境之外,虚空之地展露出真正的面貌,四下一片漆黑,正如它的名字一般,这里是一片虚无。
飞了不知多久,远处出现了一个光点。
非道带着折礼一路朝那光点而去,再近一些,光点散发的莹莹绿光令人心生亲切。
云牙从折礼的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
待二人越飞越近,不由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虚空之中,一颗通体晶莹的树,生长的枝繁叶茂,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华盖亭亭,竟比得上一座大山。
晶莹剔透的树枝散发出莹莹光华,层层掩映的玉叶之中,几朵碗口大小的素色白花竞相开放,暗香浮动,美不胜收。
“这到底是一棵什么树,能凭空生根发芽,还长得这么高大。”折礼不由叹道。
非道思索半晌,手中流光一转,向树干击去,只听得头顶树叶沙沙作响,非道带着折礼跳了一步,一只藤蔓速度奇快地拍向二人方才的位置,而非道的攻击,也被另一条藤蔓挡住。
瞬间,无数根藤蔓从华盖伸出,在二人头顶虎视眈眈。
“能让树木成长到如此地步,甚至有了灵性,想必木灵珠,就在这棵树中了。”
折礼不由叹服:“可见这五行灵珠力量之强大,青霖祖师的修为,真是叫人望尘莫及。”
二人说话间,那些藤蔓已是蓄势待发,猝不及防便缠了上来,非道带了折礼左扑右闪、上下腾挪,显得十分从容:“不过比起那剑阵,这些攻击还是差太多了。”
“飞霜!”非道手中剑气一盛,飞霜向那些藤蔓砍去。
被飞霜砍掉的藤蔓扑簌簌落在地上,消失于虚空之中,但这些藤蔓倒好似无穷尽一般,不见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