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着一席金色锦衣,手中的扇子轻轻抬起小石的下巴,从无脸面具底下发出“哎呀哎呀,真是可惜”的叹息声。
随后便又是一道金光转瞬即逝,小石的脑袋瓜咕噜噜滚落到折礼面前。他垂着头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疲惫得连愤怒的情绪也无法表达,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唔,来得还算及时。”
那人从折礼身边拾了凤箫,在手中随意把玩转动。
林间飞鸟过,那箫挨在他的唇边,定魂涤心曲响彻林中。
非道醒来时,浑身是血的折礼在他的身下,他强撑着摸到折礼的脉搏,才松了口气,好在虽虚弱但也没有生命危险。
他将折礼从血泊中捞出。
拄着飞霜起身,尸山肉海、鲜血淋漓中,还有一具孩子的无头残躯,惨烈的画面撞击着非道的记忆,曾经那片相似的血海中,也像如此,令人作呕。
那人踩断了一根枝桠,踏着鲜血来到非道面前,空白的面具之下,想必是看戏的神色。
“醒了啊。”熟悉的声音传来。
非道踉跄着走到那巨硕的尸身旁:“有什么发现?”
低低的笑声传来:“有啊,你一共砍了它二百四十六剑,死因是失血过多。”
他没有心情与他调笑,沉默地望向那片黑暗之处,那个人影,仿佛还在那里,讥讽地嘲弄他。
“是他。”
远游有些意外,非道鲜有这般咬牙切齿的时候。
“谁?”他顺着非道的目光看去,疑惑发问。
非道转过头来,那样不甘心的神色,那样浓重的恨意,他只见过一次。在无昼谷,他被铁链缚住关在炼狱之时,对自己,也是那样的眼神。
林中草木乱晃,飞霜在颤,非道像漩涡的中心,毫不掩饰地释放他心中永不平息的仇恨和愤怒。
“非道!”随着低沉的呼唤声传来,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抬眸,在那一瞬,仿佛又回到了无昼谷的炼狱。
无尽的黑暗之中,传来寒冷的铁链撞击声,嗜血的蝶围绕着它们的主人,那个亲手造就地狱的魔头。
手上的僵冷再度提醒远游,非道失控了,任凭他如何呼唤,他也恍然不觉,只想将一切都毁灭在眼前。
急迫之下,远游看到了折礼。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那小子隔空抓到手里:“非道,你冷静一点,这小子还在这里!”
那酝酿风暴的人才稍微有片刻的失神,远游索性把折礼扔到非道怀里:“你总不能不顾他的死活吧。”
又过了片刻,他手上的寒冰收了增长之势,他瞬间破冰,退了很远,仔细瞧着非道的状态。
片刻之后,四面逐渐平静下来,远游能感知到非道周身狂暴的气息重归平静。
他半抱着折礼,抬头瞧了自己一眼,索性撑着飞霜半坐在地上,冲远游开口:“箫。”
远游将那箫抛过去,非道接了,仔细地别在折礼腰间,远游才堪堪松了口气。还好是控住了,否则他可吃不消。
非道脱力地抱着折礼,靠在树下,阖着眼,声音疲惫地阐述自己的猜测:“我怀疑当年之事的真凶,不是玄临,而是阁老。”
把玩手中折扇的动作停滞了一瞬,远游将折扇握进手中,面具旁的流苏空洞地晃荡着,似乎在诉说主人的心不在焉。
那人随性靠在树干上,空洞的面具掩盖了他心头的烦乱,但话里却多少带出些迟疑:“阁老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件事,待我查一查再说。”
非道知道,以远游的立场,很难怀疑救命恩人,甚至,他能活到现在,也多少承了些阁老的恩情。
可玄临已死,魔界之中,能用那阵法的,究竟会是谁呢?青叶吗?
沉默片刻,远游看向那身躯魁梧的巨魔:“这东西应当是以人身配以魔草豢养而来的。不过我也只是大致猜测,究竟是何种魔草,还要查过方知。”
“你来时没在西北方向看见成片的兰花?”非道抬眸。
远游无奈摊手:“我来的时候,那边只剩一片火海,别说兰花了,草都不剩半根。”
非道有些愕然,他转头向西北方向看去,见那袅袅青烟飘飘荡荡,此时已只剩薄薄一层,他目光微凛:“是我倏忽了,那人故意露面纠缠,想必就是为了销毁痕迹。”
“你同那人交手,有什么发现吗?”
“那个法阵。”非道目光深沉,“与当年诛魔之战擒我的法阵近乎一样。”低语之中自然有不少疑惑,但更多的,却是忧虑。
此言一出,远游也是大惊失色。难怪非道直言怀疑阁老,玄临既死,那法阵竟还存世,想必魔界之中,是还有人想以此做文章。
“看来此事并不简单,给我些时间。”远游沉声回道。对于可能再度威胁非道的事情,他自然要再三小心。
检查一番之后,再无所获,二人便打算带了折礼离开。
非道瞧着凝固的血浆中尸首分离的小石,那从耳畔长出的尖利耳朵,还有逐渐爬满脖颈的苔藓状鳞片。
“我来的时候瞧见这个东西已经开始变化了,若是让它吃了那巨魔的尸体,就还得多对付一个。”远游拉起折礼。
“借个火。”
远游正念叨着折礼还挺沉的,冷不丁听到这一句,倒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什么?”
非道伸手,在巨魔和小石的尸体外筑起冰墙:“都烧了吧。”
非道说完,腾空而去。
远游叹了口气,拖着折礼追着他飞上半空,一颗火苗落地,幽蓝色的火焰蔓延开去,瞬间淹没了屏障内的一切。
回青芜的路上,非道状态不好,远游叹了口气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到身边:“我来时便听见断脉离心曲了,那首曲子对你而言是多大的伤害我也知道,你大可不必强撑。”
非道有些疲惫地脱开他的手臂,没有回答。
“还是这么要强……”耳畔传来似有若无的叹息。
远游偏过头瞧自己肩头还晕着的,似乎是人畜无害的折礼,又瞥了一眼非道,似叹非叹:“青声还真是……给他挑了个好师傅。”
非道难得掀动眼皮,瞧了折礼一眼。
“断脉离心曲,轻易之下不可使用,你可有告知他?”远游问。
那箫和曲是何等重要之物,它牵扯到非道的性命,怎么能随便交给他人呢?
“是我让他奏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交给他吗?”远游不甚赞同的问。
非道抬头,目光中的坚定不可动摇:“创这两首曲子,改造这凤箫,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给他吗?”
远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也拔高了些:“创这曲子不是为了压你身上的蛊吗?”
非道侧首看他。
即便隔着面具,他也能看到远游的逃避。这个问题或许他也已经有了答案。
远游从那无悲无喜的目光中收回心神,心情再度沉重。他不由得再次偏头,看向折礼,事到如今,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折礼在非道心中的地位。
难道,只是为了赎罪?
他搞不懂。
沉默良久,远游又问:“你怕他知道真相吗?”
他抬头思索,怕吗?怕啊。
怕他失望。
怕他仇恨。
也怕他手中的刀剑不够锋利,报仇不够痛快。
或许是气氛太过沉重,连一向不正经的远游也鲜有地陷入了迷思,良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发问:“这小子在你心里的地位是不是高过我了?”
这个问题明显太过突兀,非道回过头去,神色也是难得带了些同情:“你误会了,你在我心里,没有地位。”
?
还真是一张利嘴,远游自讨了没趣。
不过还尚有精力回怼自己,说明状况不坏。
染血的飞霜朝向自己刺来,折礼跌坐在非道面前,不,那人不是非道,他的眼神冰冷得仿佛不认识折礼一般,他只想杀了自己。
“师傅!”折礼后退着摸出玉箫,“师傅,你醒一醒,师傅,你不能被心魔控制!师傅,我是折礼啊师傅!”
他的喊声回荡在林间,唯独入不了那人心中,那冰冷的剑尖已对自己准脖颈脆弱的肌肤……
剑光闪过,却见一颗孤零零的人头滚落在地,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小石……”
“啊!”满头大汗的折礼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是熟悉的居所,窗外的阳光投在脸上,以前只觉晃眼,如今却觉得分外温暖,原来是一场梦。
不,不是梦……
晕过去的那一瞬间,那个无脸面具,那把炽热而嗜杀的折扇,还有小石咕噜噜滚落的人头,都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中……
师傅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戴着无脸面具的人,到底是谁?
折礼伸手覆在脸上,良久,冰凉的手心才逐渐温暖。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思索着既然自己已经回到了青芜,大抵师傅是平安的,如今或许正在歇云亭打坐。
或许,那人也在。
没等折礼思索太多,“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推开。
那人逆着光,折礼也能一眼从轮廓认出来是非道,他心里静了下来,坐在床上抬头迎着非道的目光。
第86章 投诚
“醒了。”非道将手中的粥放在窗旁的桌案上。
那日的景象犹还在眼前,折礼追逐着非道的身形,神色凝重又带着疑色看着他:“师傅,你还好吗?”
非道转身,折礼的眸中除了关切,还有自然而然的怀疑。
非道走近,伸手按住折礼的脉,安抚地笑了笑:“我没事。”
没事吗?真的没事吗?他紧紧地盯着非道,反手便握住了他正要收回的手腕,紧紧地,无视对方反抗地,压在了榻上。
非道倾斜的身体靠了过去,眸中不染半分愠色,只有无尽的平和。
脉象有些微的虚浮,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距离,已经让折礼心猿意马,他像是摸到了烙铁一般收了手:“这样还算没事吗?”
嘟囔声中满是抱怨。
这句话甚是耳熟,倒像是角色反转了一般。
非道平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折礼也没想到,等来了非道的道歉。
“对不起,折礼。”
像是空旷草地上的风声,像是淅淅沥沥春天的雨,像是扑簌簌落叶的声音……
“是我……没有护好你。”
他抱歉的神色是如此真诚,真诚地倒仿佛是他将自己推入了险境,明明事实并非如此。
折礼一时倒慌了神:“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傅,你的安危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他泄气地说道,“反倒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非道动容地瞧着他,端了那碗粥:“来,喝粥吧。”
好像有什么念头就这样散去,有一些疑问,也被那美味的粥堵在口中,直到非道离开,折礼才回过神。
大概也许可能,方才他原本是打算询问非道关于林中发生的事情……好像是被非道糊弄过去了呢。
是夜,两个受伤的人在泉中打坐,非道的掌门印信亮了起来,温润的光芒在夜里尤为惹眼。非道低头看了一眼,折礼紧跟着起身:“怎么了,师傅?”
“出去看看。”
二人来到聆心殿外,百善眉头紧锁,月光拉长他的影子,伴着树影,显得格外幽森。
四下无人,百善感知到非道与折礼近前,转身行礼:“掌门,有一人闯山找您,自称知晓东南密林之事。”
非道神色仍是自如,倒是折礼十分讶异,他转头看非道,非道带着两三分引以为趣的神色,似在思忖。
折礼问道:“那人是谁啊?”
百善对六派弟子一向十分熟悉,当即回道:“六派问道时有见过,是落枬的亲传弟子邵芃轩,我已将人送入刑罚楼。”
非道微微挑眉:“去看看。”
三人便一同来到刑罚楼外。
“弟子已传令加强戒备,闲杂人等不得来往此处。”百善说道,示意把守的弟子开门。
折礼还是第一次进来刑罚楼,进了里边,方见别有洞天,既有阵法,又有机关和多层守卫,想必一般人很难进入。
百善带着非道和折礼来到关押那人的地方。
只见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坐在房间里,双腿架在面前的桌案上,见了非道,神色自然,甚至略带一些倨傲。
折礼对邵芃轩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应当是落诚掌门的亲传弟子之一,此时竟会在此处,难道东南密林之事,与落枬有关系吗?
对方神色倨傲,见了非道也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完全不像是逃难而来。
“邵芃轩,刑罚楼可不保护没有价值的人。”百善温和地笑着朝邵芃轩说道。
非道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从身形来看,与那日交手的,绝非一人。既是前来投奔青芜,又还佯装淡定……
饶是有备而来,邵芃轩还是被非道盯地心里发虚,神色有稍微有些不自然。
破绽一旦暴露,就像鸡蛋壳上的裂纹,会引来灭顶之祸。
非道沉稳地在他面前、桌案另一侧坐下,从容说道:“青芜冒着风险收留阁下,若今日我所问得不到答案,明日待落诚来时,你恐怕会是一具开不了口的死尸。”
非道言语温和,不是在恐吓,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
“你!”邵芃轩原本自在的神色几乎是立刻就明显地崩塌了,他惶急地反驳,“你不会的,若是杀了我,落枬不会放过你!”有些狗急了跳墙意味的自说自话,引得非道又是一声毫无温度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