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宿问清摇了摇头,坚定道:“不会。”
当初一人封印灭灵君是迫不得已,容不得他考虑,但这次结界破裂,补救的办法有很多,宿问清不是圣人,他脚底下烧不出舍利子,若没有帝尊,这些人非要打着正义的旗号要他祭出神魂,那么不救也罢,宿问清宁可自毁神魂,也不会再纵容半分。
“那就好。”柳妄渊松了口气。
修补结界正式开启,各大门派每日都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来这里贡献神魂的力量,虽然速度慢了点儿,但效果是有的,就好比打一个补丁,生死攸关,只管堵上漏口,谁还管补丁好看不好看?
耗费神魂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好几位炼丹师来到天岚派,两座山头日日药香不断。
祭出一部分神魂,修为不会受损,但整个人会格外的疲惫,像是双脚悬在一根钢丝上,快要粉身碎骨的感觉并不好受,只有亲自经历一遭,他才能明白问清仙君曾经有多艰难,才能为之前的卑劣心思感到羞愧!
他们要宿问清献出生命,柳妄渊就要他们道心不稳。
今日是宿问清去修复结界,但是打了个面照就回来了,因为动手的不是他,是忘渊帝。
柳妄渊合道大能,随便一点儿神魂灵力都抵得上那些人半死不活地祭出十几日,但忘渊帝就是拖着,哎,就是要让众人都不痛快,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你怎么不上?
柳妄渊跟宿问清最近一直住在清灵山,湖心九曲的莲子药效差不多彻底融入,忘渊帝计划着再神魂相交几次,等问清的筋脉稳固些,就让他吃了这药,加上本身的化神期大圆满神魂相助,没准能一下子突破元婴。
对寻常修士来说元婴到化神简直天阶,但宿问清道心稳固,原本就是化神期,天赋又高,不过是再走一遍老路,自然轻松很多。
竹屋外的院子里,阳光宜人,宿问清在躺椅上睡着了,柳妄渊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紫袍又被脱至一半绑在腰侧,白色内衬里衣上沾染些许灰尘,他正在快速摆弄一个方形的物件,细看,上面全是效果不一的灵石。
柳妄渊在炼器。
他不说话,不,准确来讲是不耍流氓的时候,的确是道法无边,算无遗策的帝尊,男人低垂着眼眸,整个心思都在逐渐成型的法器上,似乎世间万物都不能引起他的一点儿注意,可原本睡着的宿问清忽然轻咳两声,柳妄渊身上的那层“神性”就剥离了,他收好东西起身上前,轻拍着宿问清的后背,低声询问:“怎么了?”
“没……”宿问清人还困倦着,答非所问。
柳妄渊轻抚着他的发,觉得风声渐冷,于是抱着宿问清回到房间。
仙君身上的醇香越来越遮掩不住,导致清灵山四周的灵植灵物越来越多,但柳妄渊并不打算抑制,之前白燕山不懂章法,胡乱塞药,已经给问清的身体修为造成了隐患,日后该如何就如何,哪个妖魔鬼怪敢上前一步,就等着成为焚骸剑下亡魂。
沈江是傍晚时分来的,柳妄渊遥遥就看到他手里拎着两个酒壶。
“帝尊!”沈江规规矩矩行了礼,对柳妄渊十分尊敬。
柳妄渊应了一声,视线转移到酒壶上,“你师兄让你带来的?”
沈江没想到柳妄渊一语道破,还有些紧张,结结巴巴:“没、没有!是我自己想喝!”
“你想喝便喝,跑来清灵山做什么?”柳妄渊嗤笑,说完手往空中一抓,酒壶就到了他的手里,帝尊拇指搓开壶口的软塞,凑到唇边就是满满一大口,滋味极烈,像是刀子从喉咙划过,又带着难得的痛快,后续绵长,回味无穷,“好酒。”
言罢柳妄渊手腕一动,酒壶猛地飞向一旁的灌木,隐匿的气息倏然间显露,瞭望首接住酒壶,跟着一口,咽下后一步步走出来,有些忌惮地盯着柳妄渊:“帝尊,我就是路过,您别这么大敌意。”
你讲笑话呢?柳妄渊心道,他可没忘瞭望首是“情敌”。
可除去这层介怀,瞭望首是难得的性格敞亮,行事光明磊落,比所谓的人修更像个人,柳妄渊还是挺欣赏这个晚辈的。
等宿问清一觉睡醒天都黑了,他揉着眼睛打开竹屋的门,看到院子里燃着篝火,柳妄渊、瞭望首跟沈江围圈而坐,两个小迷弟一脸认真,正在听忘渊帝吹逼。
“别提老妖王了,当年他爹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你这孩子脑子不好使,结果对方还不信,然后堂堂妖王,被一堆杂毛鸟欺负这些年,我要是他索性找个地方一头碰死,丢人!”
瞭望首附和:“确实丢人!”
沈江醉眼迷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丢人……”
看到他们脚边空空的酒壶,宿问清一时心情梗塞。
那是他的……
第五十二章 风雨欲来
宿问清没想到沈江卖他卖得这么快,不仅卖了,酒也全喝了。
他其实不是嘴馋,只是见到一堆眼生或眼熟的人站在擎天结界跟前,一个个祭出神魂缓慢修补,就从心底生出几分轻松感,而这点儿轻松来的快去的也快,紧跟着,再被某种怅然跟低迷填满,就想喝点儿酒舒缓舒缓。
这千年来的种种,他可能真的做错了,一片大陆需要换血跟新生,宿问清挡住了那些泼天灾难,同时也挡住了后辈们历练的机会,反观帝尊倒是一针见血,让众人明白修道不易。
诚然,忘渊帝根本没这么深思熟虑,他只是单纯想给宿问清出气来着。
柳妄渊明明背对着宿问清,却是第一个转过头,他眼窝深邃,逆光投下一片幽深莫测的阴影,笑意却从唇边荡开:“睡饱了?”
沈江一个激灵直接酒醒。
他年幼时就跟着宿问清,可以说是看着师兄如何一步步位临“仙君”的,印象中师兄禁欲克制,玉冠束发,纤尘不染,手握朗樾震天慑地,挑不出一点儿错处,何曾像现在这般,一头黑发就那么松松披散着,法袍也不再穿得规整得体,像是得忘渊帝真传,肩膀的位置歪了一两分,神色仍旧清冷,却带着肉眼可见的慵懒。
随着宿问清到来,天灵体的醇香悄然散开,瞭望首窒了一瞬,眼底有猩红一闪而过,他倏然起身,正要说什么,就见柳妄渊伸出手牵住仙君,在地上变幻出一方软榻,生怕弄伤他似的,又另一只手揽住青年的腰,扶着他坐稳。
瞭望首:“……”迎面砸来的精神伤害从某种程度来说扼杀了天灵体的气息带来的悸动。
瞭望首又坐了回去,认真打量着。
“你看什么呢?”柳妄渊倒了杯热茶给宿问清,右手往后一撑,像是将仙君圈在怀里,带着无声的占有欲。
柳妄渊以为瞭望首又皮痒了,在看宿问清,实则瞭望首是在看他,魔尊一脸沉重,思索再三,到底没忍住:“帝尊,您这照顾人的手法,都是跟谁学的?”
嘿!柳妄渊不喜别人夸他修为高深,绝世天才,就喜欢别人认可他宠人的能力,当即姿态放高,皱了皱眉,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这还用学?”
瞭望首:“……”
宿问清盘腿坐在软垫上,热茶裹挟着笑意,他在轻薄的雾气中转头看了柳妄渊一眼,觉得帝尊身上的孩子气真的很重。
“不是我说你们魔族,自诩情深意重,一魔一生只要一位妻子,连这点儿东西都要跟人修取经?夸张哦。”柳妄渊顺势踩一脚,又不动声色地看着宿问清,还在回味仙君刚才投来的眼神,春风化雨,魅色无边啊。
仙君冤枉,天灵体体质如此,加上柳妄渊本人忒能脑补了。
沈江将最后一口酒抿干净,忽然笑了,声音温温和和,“有帝尊在,我就放心师兄了。”
宿问清微微挑眉:“师兄什么时候让你不放心过?”
沈江摇了摇头,没回答。其实他想说一直都没放心过,不管宿问清何等强悍,沈江都担心他哪一天忽然断折,落得一个山河同悲的收场。
“我回去了。”瞭望首实在坐不住,看起来有些愤愤不平,起身后使劲儿抖了抖袍子,走出去两步,又驻足转身,同宿问清认真说:“结界迟早都会修复,六界这么多人,不是非仙君不可,仙君大可放手,好好休养。”
宿问清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柳妄渊眯眼:“快滚,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揍你。”
瞭望首的背影彻底变得暴怒,携着“呼呼”风声消失在黑暗中。
沈江看看宿问清,再看看柳妄渊,抱着酒壶傻笑,他一生所求不多,希望师兄平安快乐算一件,如今也得偿所愿了。
沈江醉得不省人事,被柳妄渊扔进了隔壁的竹屋,这边跟仙君烤火聊了几句,终于按耐不住,抱起人就往房间里面走。
“嗯?”宿问清仓皇抓住柳妄渊胸前的衣服,不懂他为何如此。
帝尊一脚踹上房门,恶声恶气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引诱我!”
宿问清:“……”
他就很是个不懂。
悉悉簌簌的动静后,一只手忽然从床帐中伸出,骨节发白,死死扣住了床沿雕花,月色轻轻洒下,将手背上的青筋衬得格外突兀夺目,一下一下,宿问清差点儿没了半条命,就这忘渊帝都不罢休,将仙君趁机逃出去的这只手抓回来,连根头发丝都不放过,完完全全地占有。
***
结界修复一直持续了三个月,缝缝补补倒也初见成效,灵气泄露没那么严重,柳妄渊也炼器大成,清灵山上不是今日彩霞汇聚就是明日电闪雷鸣,都是出了好物才会天降异象,一众人心痒难耐,却不敢上门查看,毕竟帝尊那柄焚骸整日围着清灵山飞驰,除非帝尊认可之人,否则来一个削一个。
众人筋疲力竭,也就以魔尊为首的几个强战力尚且无虞,其他人个个愁云惨淡,眉宇间阴云密布,感觉快要死了。
白燕山也累得够呛,偶尔跟执法撞上,执法看他那精神萎靡的样子就要嘲讽两句,“以为问清接你的担子容易吗?你那儿子还觉得问清占了天大的便宜,结果呢?白冷砚昨日被周可为送上药山,到现在都没下来,他倒是顶上十天半个月,去修复结界啊。”
白燕山一个字都回不了。
入夜,整个天岚派陷入一片死寂,偶有夜鹭几声哀嚎,风声染上诡谲跟刺冷,有人行走于茂林小径间,穿过浓烈的雾气,终于看到了顶峰的亭子。
天岚派如今大能不少,很多地方都有神魂覆盖,为了不让人起疑,也是为了掩住踪迹,步行是最好的方式,收敛气息,跟山野动物混在一起,不会被人察觉。
亭中站着一个人,黑袍翻飞间露出下面的青衫来,听到动静来人转过身,披着斗篷,眉眼掩藏于幽暗中。
白冷砚放在身侧的手倏然捏紧,不知自己今日来是对还是错。
“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底。”来人嗓音温润,像是看懂了白冷砚的纠结,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宿问清压在你头上这么久,如今得忘渊帝青睐,修为恢复,再不行动,你将永无出头之日。”
白冷砚最敏锐的那根弦被蛮力拨动,他蓦然抬起头,整个人像是要融入身后的夜色中,死气沉沉,“你说的办法真的有效?”
“怎么能没效呢?”男人望着黑云倾吞月色,整个大地伸手不见五指,语调轻慢到像是在吟诵诗句,“修复结界的这几个月,多少人神魂受损,道心不稳,他们急需要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你永远都想象不到,人性到底能有多自私。”
白冷砚懒得听他这些剖白,伸出手:“给我吧。”
一个盒子交到白冷砚手中,他缓缓打开,有幽暗的光透出来,又瞬间合上,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坚定地走了。
“帝尊呐……”男人轻笑,“枉我以为您早已洞穿一切,却不想还心有仁义怜悯,阴谋已设,待结界崩裂,那些就不是救世大能,而是吃人的野兽。”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红鼓,轻轻抚摸着,好像那是爱人的脸颊,乌云散开的时候,有水色砸在鼓上,哽咽声轻得瞬间消散,只剩下一道空洞的呢喃:“危笙……”
宿问清忽然抽搐了一下,像是着了梦魇,柳妄渊立刻睁开眼睛,轻抚着他的后背,而就在相碰的那一刻,一些模糊的画面忽然冲进柳妄渊的识海中,蛮横不讲理,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机会,云霞染上血色,天宫翻覆倾倒,尸体跟下饺子似的落在苍茫大地上,有人自绝望中嘶吼,落下万万年的诅咒,“众生诡诈!辱没神族,本君诅咒你们,永生永世卑如蝼蚁,绝无飞升之可能!”
柳妄渊瞳孔中风云变幻,等幻境结束,他蓦然松开宿问清,整个人难得恍惚。
这不是宿问清的记忆,而是他自上次泓微秘境中得到的传承。
辱没神族?世所罕见天灵体……柳妄渊心口猛地一紧,有什么东西破开云雾以雷霆万钧之势撑出一个真相给他,饶是忘渊帝处变不惊,也不由得四肢一麻,大脑短暂空白了一下。
天道不会允许几乎于灭顶的屠戮,否则必将天灾雷劫,可神族就是消失了,曾经凌驾于六界之上无比尊贵的种族,传闻中脚不沾尘,所到之处生机盎然,灵力充沛……
等等……
柳妄渊浅浅吸了口气,看向再度陷入沉睡的宿问清。
会不会,天灵体……便是神族?!否则怎么解释身有醇香,可惹世间万物向往倾慕,浑身上下包括一缕发丝,都高出芸芸众生。
柳妄渊若非合道,还接触不到这些传承,加上他跟仙君神魂相交,才有机会看到了星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