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
他面前的打包碗好端端地放在桌上,里面的豆花却不翼而飞了?
这藏头露尾的连个真面目都不肯露的不速之客居然转瞬之间就偷吃了他排队半小时才买到的豆花!
夺食之仇,不共戴天。
谢燃那双总是要闭不闭的眸子倏地睁开,苍蓝色的火焰忽然悄无声息地自发根处一路烧了起来,直奔黑雾而去。
“啊——!!!”
谁料一半躲进了天花板的黑雾还没什么反应,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鬼抢先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尖锐惨叫:“卧槽,别烧了!烫死了啊!这尼玛多大仇啊!”
年轻的男孩终于在对火焰的本能恐惧下醒了过来,一脸惊惧地看着这个凶残的纵火者。
……倒是忘了屋里还有个经不起烧的。
三尺高的火焰被谢燃倏地收回头发里,那双沉静的眸子无声地与鬼魂对视着。
十八岁的男生手长脚长,身形偏瘦,整个轮廓和谢燃差不太多,也难怪先前那位妇女会认错。不过脸就完全不像了,这男鬼粗眉斜斜向上飞舞,目光灼灼,长了一张桀骜不驯的脸,想必生前是个不讨喜的刺头。
“你……”
“啊!是你!”
谢燃刚开口说了一个字,那男鬼便陡然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那团黑雾激动地说:“是你!跟了我一路的跟屁虫!你居然还没走!”
跟了一路?
谢燃拧眉,这更奇怪了。
咻——
男生话音刚落,那团黑雾便从天花板上倏地掠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整个鬼都打进了墙壁里。
若是他还活着,此刻怕已经血肉模糊了。
黑雾里传出一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小鬼,你会不会讲人话,谁是跟屁虫?”
声线如珠玉落盘,竟是意外好听。
谢燃愣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鬼族天生哑嗓的多,这位的声线却是鹤立鸡群,谢燃对声音挺敏感的,一般听过就是听过,没听过就是没听过,这种“乍一听仿佛认识仔细想却想不起来”的感觉让他有些新鲜。
不过好奇归好奇,不代表谢燃消气了。
新死的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墙壁里钻出来,连身体看上去都有点散架的趋势,他委委屈屈地嘟哝着:“跟了一路甩都甩不掉可不是跟屁虫吗……”
咻——
男孩第二次被打进了墙壁。
“这好像是我的地盘。”谢燃站了起来,淡色的脸上不辨喜怒,“红翎画室小本经营,你们要是想打架就出去,别磕坏了我一屋子的东西。”
“我不走。”黑雾重新团回了天花板上。
“那我走……”身体破破烂烂的男生挣扎着从墙缝里往外钻。
“你不能走。”
谢燃一把将他扯出来,过程中不知是不是力道太大,甚至扯断了小鬼的手和脚。
亡魂的肢体全是阴气所化,四肢一断阴气就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男生惊恐地尖叫起来:“我的手!我的手!”
“散不了。”谢燃垂下眼,白皙修长的手贴着墙壁一摸,捞出了一团阴气,捏巴捏巴,重新捏成了男生手脚的样子,替他接了回去,“好了,说吧。”
“说什么?”男生突然发现自己手脚的接缝处多了一圈苍蓝色的流光,这道流光将他定在原地,竟是逃不掉了。
“说说你要杀的那个女人,”谢燃说,“那是你母亲吧?”
他一直在观察男生的表情,于是诧异地发现,在问出这个问题后,男生脸上并没有那种常见的、被怨气控制后差点做出不理智行为的悔恨,而是某种类似于赌气、委屈和愤怒混合而成的理所应当,甚至一度撅起了嘴。
“是啊。”
谢燃微微蹙眉:“你知道弑亲在鬼界是重罪,有可能让你投不了胎的事么?”
“啊……”男生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仿佛在思考又仿佛没有,稍顷得出一个自暴自弃的结论,“投不了就投不了吧,反正我现在这样也投不了胎啊……说起来,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出生不是自己选的,上学、作业、辅导班,甚至挨骂也不是我选的,仔细想想好像还是死了舒服。对了,大哥,你既然能看得见我,能不能帮我给我妈带句话,让她忘了我,行吗?”
“你投不了胎?”
“对啊,我找了好多鬼问路,都跟我讲一直走就走到三途河了——我他妈要是走得到,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吗!”男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颓然道,“再找不到路,我也快消失了。之前有个老鬼跟我说,是因为有至亲之人不停念着我才导致我无法投胎……肯定是我妈的错!她以前就这样,放学之后晚回去一分钟都要刨根问底问我去哪里见了谁!”
不会修行的亡魂若是一直停留人界,只会有三种结局:吸食人类生气维持理智、被怨气吞噬化为厉鬼,或是被无孔不入的阳光晒到消失。
亡魂停留的时间越长,怨气越大,跟生前发生了什么关系不是很大。谢燃隐约觉得奇怪——照那女人所说,她儿子“前不久”才失踪,男生的抱怨也不过就是课业和指责,时间不长、仇恨不深,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杀人?
谢燃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刚才我从张伯身上拈下来的阴气,是你落下的吗?”
“啊?”男生愣了一下,皱起眉,“可能?我今天早上神志不太清醒,没注意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唉,最近恍惚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候我都想干脆晒太阳晒死自己算了,总比不小心伤人来得强。那个老伯没事吧?”
谢燃目光审视,他能看出男生对张伯的抱歉是真情实意的,于是越发闹不懂:“你这人真奇怪,对陌生人尚有同情心,对自己的母亲却恨得牙痒。生恩养恩,多大的仇恨让你这么憎恨自己的母亲?”
“她那个——”
一肚子的话差点脱口而出,男生抬起头,看清了谢燃的模样后又泄了气,“都是家里的破事,我说这些干嘛,诶,大哥,你是道士吗?能超度我吗?我真不想继续这样了!”
“我不是道士。”
男生一脸失望:“那你是干嘛的?我还以为能看见我的人都是道士呢。”
“我是画师,给活人画画,也给死人画画。”谢燃扬了扬下巴,冷淡地说,“看。”
男生顺着他的目光扭过头,在背后的墙壁高处,看见了一块古朴招牌。
他一晃神,就见上面龙飞凤舞的“红翎画室”四个字突然变了个模样——
“还……还魂画室?”男生倏地瞪圆了眼睛,从地上跳起来,“是、是能让我活过来的意思吗?”
谢燃:“你刚刚还说不想活。”
“能活着谁想死啊……我好不容易熬到高考结束,就想报个离家远的学校,离我妈远远的!结果刚放榜就出了车祸——”
谢燃一愣:“你说你是放榜之后死的?”
“对啊!”
可是——
谢燃摸出手机一看,深色的星空锁屏上分明写着几个白色大字:6月17日。
谢燃没上过人类的学校,却也在年复一年雪花般堆叠的新闻里听说过,高考成绩大约是二十多号才出的。
谢燃看着他:“现在还没到放榜日……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
“有一年了?”男生皱起眉,他好像对日子记得不太清楚。
“可你母亲刚才说,儿子是‘前阵子’失踪的。”
“她糊涂了吧。”
“亡魂怎么可能在人间待上一整年啊——”
谢燃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团黑雾忽然又从天花板里钻了出来,只露出半截,悠哉悠哉地说,“小鬼,就算至亲之人一刻不停地念叨你,也没法让你在人界保持一年不疯不散,你其实是阳寿未尽吧?”
男生愣住了:“啊?”
“有意思,阳寿未尽的人死后,身上的生气没散,的确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这个时候如果你母亲时时念叨你,愿力攒上几个月,确实够给你在人间续命的了。”黑雾飘飘忽忽地从天花板里钻出来,落到了谢燃的头顶,“我看你不如感谢一下那位被你讨厌的母亲,我活了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哪个阳寿未尽却横死的人能安安稳稳存在一年的,愿力说不准也不够,还得赔上自己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本不该死,却被某种存在出于某种目的杀了。一般来说,需要杀人取魂的法门,都会让被困其中的亡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你上学的时候做不完的作业要可怕多了。”谢燃嫌恶地皱起眉,一把将贴到他后颈皮肤的黑雾扯了下来,“别碰我!”
黑雾倏地变得万分稀薄,从谢燃的指缝里滑了出去,而后重新凝聚成一团,大饼似的摊在了谢燃清瘦的脊背上:“你身上好暖和啊……”
鬼族天生湿寒,贴在背上冰冰凉凉的,对怕热的谢燃来说其实很舒服,但他的脊背万分敏感,这样的碰触让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谢燃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给、我、下、来。”
“不下来。”黑雾一边跟谢燃捉迷藏,一边对那男生说,“小鬼,你生前得罪过什么人么?夺人阳寿在我们鬼界是违反规矩的,哥哥替你报仇啊——”
谢燃:“下来!”
这得寸进尺的破鬼居然还敢往他衣服里钻!
第3章
谢燃一生气,头发上就冒出一簇一簇的小火苗来,他那火堪称“鬼见愁”,吓得动不了的男生整个鬼都透明了几分,生怕被波及,而那团黑雾却如鱼得水般围着谢燃乱转,蹭了好些肌肤相贴得来的温度,却愣是没被火焰烧到。
谢燃长这么大,几时遇见过如此不按章法出牌的“流氓”,唇紧紧抿成一线,发上火焰腾起三尺高,眼见是气得狠了——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谢燃骤然回神,收了那几乎占据半间屋子的火,狠狠地将那黑雾砸到墙上,长腿一抬从男鬼旁边跨了出去。
被冷落的黑雾模模糊糊地似乎对着他的背影勾了个不分明的笑。
“你说的那肯定是小谢,我跟你说,咱们这条街上,就没有比小谢心肠更好的年轻人——”
门还没全打开,谢燃已经先一步听见了张老头吹嘘的声音,当时就有些无奈:“张伯,你说什么呢?”
人上了年纪就爱瞎吹,特别是张伯喜欢拿他当儿子推销,好像生怕他嫁不出去,光上个月就跟来买东西的学生家长吹了谢燃三十回,平均一天一次。
谢燃还以为今天也要被迫相亲,谁料一抬眼,发现门口竟然是张伯和刚才那名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
他们站着说话,女人手里比先前多了两个袋子,看样子是特地上门的。
张老头笑呵呵地:“小谢啊,这位大姐说要找刚才帮了她的年轻人道谢,应该是你吧?”
女人讷讷地朝他笑。
“是你啊,阿姨。”谢燃颔首,“进来坐坐?”
闻言,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惊喜的笑容:“诶、诶!好!”
张老头则是为自己的猜测准确而眉飞色舞,又将谢燃夸了好几遍。
谢燃无奈道谢,飞快地将那中年女人迎了进来。
画室狭小,女人对屋里有两只鬼的事一无所知,进门的时候甚至不小心从她儿子的胳膊上穿了过去。
人鬼相触,女人当时就打了个哆嗦,觉得屋里好像有点冷。
谢燃虚扶了她一把,将她引到唯一的桌边,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对面:“喝点水,阿姨。我没帮你什么忙,为什么说要跟我道谢?”
“其实是道歉。我刚才……给你带去麻烦了吧?对不起。”女人抱着水杯,浑浊的双眼犹豫地看向谢燃,十指在杯壁上不安地蠕动着,“我一看见你啊,就想起了我儿子,我是想,给你道个歉,也、也许将心比心,我儿子在外面遇见什么麻烦,也能逢凶化吉……这糍粑和辣椒油是自己家里做的,带来给你尝尝,家里条件不好,没太拿得出手的东西,请别嫌弃。”
谢燃本想推拒,听到“辣椒油”三个字,漂亮的眸子里立刻闪过一层光。
他顿了顿,话到嘴边变成了:“不嫌弃——那就谢谢你了。”
那女人很高兴地笑了,似乎通过他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她眉目舒展开,那张蜡黄的脸倒是显出几分年轻来,谢燃心头一动,忽然意识到一个高三生的母亲不该这么老。
这家人似乎有很多故事。
“阿姨,”谢燃微一犹豫,冷淡的目光落到跪坐在地上的男生身上,“能和我说说你儿子的故事吗?”
“我怕你不爱听……”女人拢了拢鬓边的头发。
“没事,反正今天也没生意。”谢燃说。
他的语气分明很冷淡,不知为何却让女人感到了一丝心安,或许是心中的苦闷憋得太久,也或许是面前的男孩子和她儿子有几分相似,女人短暂地放下了心防,慢慢地说了起来。
她名叫甘秋荔,早年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孩子。养孩子开销大,她中年失业后收入始终不太稳定,因此经济情况拮据。
好在她儿子程成成绩还不错,这给了这个苦命的女人许多安慰,今年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能冲一冲政法之类的学校。
“成绩稳吗?”
谢燃主要弄不明白的就是时间,甘秋荔说儿子丢了没多久,程成却说自己死了可能有一年,这之间的时间差在于“高考放榜日”,因此他重点问了成绩。